第八十九片龙鳞一
“玲珑, 还不过来见过你母亲。”
说话的男子约莫三十余岁,留着美髯,生得仪表堂堂, 此时他正用慈爱的目光望着刚被他带回府中的玲珑, 少女今年将将十三岁, 正是花骨朵儿般的年纪,她母亲是被男子养在府外的外室, 三个月前因病逝世,她便成了没娘疼的孩子,父亲怜惜她, 便将她带回府中。
与男子同坐,面色冷若冰霜的不是别人, 正是潍州牧邢冀之妻庄夫人。
庄夫人为邢冀育有一子一女,皆为嫡为长, 长子邢淳,智谋过人文武双全,长女邢萱, 温婉柔美,气度过人,与这对出色的子女相比,邢冀其他的妾侍所出之子女, 都要逊色不少。
再加上庄夫人出身邑阳庄氏, 州牧府中无人越得过这母子三人。
邢冀对妻子也十分敬重,只是庄夫人善妒,对府中妾侍与庶出子女虽称不上亏待, 却也不闻不问, 邢冀也一直将嫡出的一对子女当做自己的骄傲, 可今日他居然从外面带进来个外室养的女儿,这怎能不让庄夫人愤怒
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十三岁,也就是说,她生下萱娘不久,主君便在外头养了女子。
这对庄夫人来说,着实是种侮辱。
玲珑站在花厅中央,在她获得的记忆中,邢冀是天底下最最慈爱温柔的父亲,如果没有庄夫人,撇开邢冀的身份,他们一家三口在外面过得其实很开心,很幸福。
可惜娘亲病死了,她一个小女郎住在外头邢冀不放心,因此要带她回府。
只是庄夫人并不欢迎她,面上的冷漠连遮掩都不愿意,邢冀叫了玲珑两声,见她不应,不由得对庄夫人道“玲珑性子内向害羞,日后还请夫人多多照料。”
玲珑心想你这心也真够大的,跟你大老婆说让她照顾你小老婆哦不,是外室给你生的私生女,真把天底下的女人都当成蠢货啦
庄夫人会善待他才怪呢
其他妾侍能在府里安稳度日,是因为邢冀对她们宠爱有限,可玲珑的生母不同,虽然她来的时候母亲便已经死了,但她仍然从身边伺候的人口中得知了母亲生前有多么得父亲宠爱。
本来父亲甚至是要抬母亲入府做平妻,是母亲自己不愿,她不爱与人勾心斗角,在外头住着也算快活,若是没有生病,想来也是不愿将女儿送入州牧府的。
庄夫人仍旧面无表情,她用苛刻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少女,她也常常这样看那些妾侍所出的子女,郎君们还好,邢冀胸怀大志,对儿子们的教育十分看重,但女郎们大都被养得胆小懦弱,怕极了她这个嫡母。庄夫人没有下作到去要了小女郎们的名声或是命,毕竟她的萱娘还没有许人家,家中女郎若是坏了名声,对萱娘也有碍。
可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办法收拾那些庶女,庄夫人深爱邢冀,对于任何夺走了邢冀目光的人,她都报以十分敌意,也正因她彪悍霸道,府中妾侍才愈发老实规矩,生怕哪里触动了庄夫人,叫她恼了自己。吃苦头事小,牵连儿女最是不好。
玲珑却无所畏惧地与庄夫人对视。
邢冀似乎并没有察觉自己妻子的不高兴,而是又说了玲珑一堆好话,甚至于对庄夫人所出的一双嫡出儿女道“日后玲珑便是你们的妹妹,你们要爱护她、照顾她,切不可让她受到丝毫委屈。”
邢淳与邢萱应了。
且不说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玲珑却是站得累了,她朝邢冀撒娇“父亲,人已经见过了,我可以去歇着了吗”
全然没有第一次进州牧府的忐忑不安,这倒是出乎了邢冀意料。他点头,问庄夫人“我让你收拾出的新院落,可弄好了”
庄夫人答道“回主君,妾身已全部打点妥当,只等玲珑,住进去便是。”
邢冀颔首表示满意,亲自起身走到玲珑身边,慈爱道“跟父亲来。”
玲珑便乖巧跟在了他身后。
这父女俩一走,庄夫人才咬牙道“欺人太甚”
可她也不过嘴巴上说说,邢冀真出现了,她还是会任劳任怨做他的贤妻。
邢淳道“母亲何必为了这么个小女郎大动干戈,府中父亲的妾侍也有数名,母亲总是为这些动怒,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阿兄说得是。”邢萱也劝,“如今那外室已死,这小女郎进了府,父亲又常年公务繁忙,哪里有功夫天天关照母亲切勿做出什么冲动之事,您才是潍州主母,这一点谁都越不过您去。”
道理庄夫人都懂,可是看着主君对一个外室女如此和颜悦色,她心中又怎会满意萱娘是他长女,他也不过是在她满月时抱了抱,为何却对一个外室女那样好
却说玲珑跟着邢冀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头确实打扫的干干净净,但是太空旷了,什么都没有。母亲是在遇到父亲之后才生的他,遇到父亲之前,母亲只身一人逃难,又因为容色过于美丽,常常需要隐藏自己的真实容貌,若非为父亲所救,还不知要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也因此,她们母女俩的一切都是父亲给予的,在玲珑记忆中,母亲常常惆怅地望着门口,似乎在等什么人。
每次父亲来的时候她总是很高兴,但这高兴又总是短暂的,因为邢冀待不了多久便要回去,她宁可做外室也不肯为妾,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看看缺了什么东西,跟父亲说,父亲让人给你送来。”邢冀宠爱地说。
玲珑是真的不客气的,她逛了一圈,嘟着粉润的唇瓣出来“什么都缺,因为什么都没有。”
邢冀也知道庄夫人的毛病,想来又是嫉妒心作祟,他温声道“那你跟父亲去私库,看看你喜欢什么,都拿来好不好”
她立刻便高兴了,笑起来灿若朝霞,美得令人迷醉,就连训练有素的潍州将士,都忍不住看晃了眼。
玲珑高高兴兴跟着邢冀去了他的私库,毫不客气地挑了一大堆宝贝,庄夫人闻言,气得差点没晕过去
她早就察觉主君在外头养了女人,也早就想查清楚那女人的身份,只可惜主君将人当眼珠子一样护着,根本不给她的人查探的机会,好不容易熬到那女人死了,主君却又把那外室女带进了府里,这若是传出去,还要不要做人了叫别人怎么想萱娘萱娘的婚事可还没有定下来啊
外室女与庶出女,那是截然不同的,外室女身份低贱卑微,庄夫人实在是想不明白,那外室是给主君吃了什么迷魂药,才能让主君在她死后,力排众议将外室女带回家。
邢冀亦是哭笑不得,他怎地不知小女竟有这样的本事,将他私库逛了一圈,最值钱的全叫她给拿得差不多了而且她明显更喜欢那些又贵,看起来又亮晶晶的,说一句爱不释手都不为过。
随后他又给玲珑派了自己最信任的人过去伺候,庄夫人得知,又是好生气恼主君不看身为嫡长女的萱娘一眼,却将那外室女视为掌上明珠,世间怎会有这样的道理那外室女如何能跟萱娘比
邢淳再三劝诫,庄夫人也听不进去,邢萱心中却也委屈,她是父亲嫡长女,但所得父爱并不多,父亲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儿子们的培养上,若所有姐妹都如自己这般倒也罢了,偏偏那外室女却能得父亲青睐宠爱,怎能让邢萱不恼
但她本身也是温婉的性子,心中虽然失落懊恼,却也没有表达出来。
安顿好玲珑后,邢冀陪了她一会儿,把邢淳叫到书房,邢淳原以为父亲是有要事叮嘱自己,谁知却是要他日后多多照顾玲珑,听得邢淳一愣。
虽说男子三妻四妾本寻常,可庄夫人是他生母,母亲不喜那外室女,邢淳对玲珑印象自然也算不得好。不去欺负对方已是他的风度,还要照顾对方
邢淳面上不由得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来,他是邢冀嫡长子,自幼被给予厚望,如今天下大乱,朝廷动荡,皇帝被架空,各路势力虎视眈眈,又有佞臣把权,只待师出有名,这天下便将是有能者居之。父亲胸怀大志,邢淳亦然。
可父亲是不是对这外室女太过上心
邢冀没有多说,只再三叮嘱邢淳,因他常年公务繁忙,在府中的时间远不如邢淳,若是邢淳不照看着,他怕玲珑吃亏。
“怎么说玲珑也算是你妹妹,你要与她交好才是,做个兄长的样子出来。”邢冀语重心长道,“玲珑是个好孩子,你不会讨厌她的。”
邢淳失笑“父亲,这并非讨不讨厌的问题,她是外室女,我是嫡长子,纵然血缘上是兄妹,也断然没有我这个嫡出兄长去照顾她的道理。还是说,夫亲不信任母亲会一碗水端平”
邢冀瞥他一眼“你母亲是什么性子,还需要为父来说”
一碗水端平天底下谁都能,就是庄夫人不能
她只认她出的一双儿女,旁人的死活她才不在意呢,不落井下石都是好的,还指望她善待玲珑
邢淳道“我会让萱娘多看着她,只要她安分守己,在这府中必然能活得下去。”
很显然,邢淳站在庄夫人那边,他并不厌恶庶出的弟弟妹妹,可也不会跟他们多么亲密,因为母亲不喜欢。兄弟之间可以相互扶持,妹妹他也会尽所能为她们寻找好人家,但若说感情要跟萱娘那样好,这绝不可能。
邢冀叹了口气“她母亲刚刚死去,正是惶恐不安的时候,你若是得空,记得劝你母亲,不要太过苛待,那孩子胆子小得很。”
“父亲为何不自己与母亲说”
邢冀与庄夫人相敬如宾,邢冀愿意给正室夫人面子,庄夫人自然也不会打他的脸,可惜邢冀并非一心一意情深不悔之人,他如这世间大多数男子一样,不说将女子当作玩物,也没有放在彼此平等的地位上,更是无心情爱。
可庄夫人常年囿于后宅,一颗心都扑在主君身上,却又不能得到回应,眼看主君的妾侍纳了一个又一个,她如何能不嫉妒
尤其是这个在外头被养了十几年的外室,更是庄夫人的心头大患主君对那外室保护的滴水不漏,庄夫人几次三番派出去查探的人都险些被发现,如今那女子死了,她却连对方一面都不曾见过
只看玲珑的脸,便知道那死去的女子生得如何天姿国色,否则又怎么让主君为其神魂颠倒
“我与你母亲说,她听得进去”
邢淳沉默,显然对自己母亲的性格也十分了解,若是去掉善妒这个缺点,庄夫人可以说是最完美的夫人模板,里里外外都打理的井井有条,人亦聪慧,惟独在主君的事情上拎不清楚,恨不得天底下没有女人能靠近邢冀,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不说邢冀本身,便说如今各路势力分庭抗礼,其中便少不得联姻,邢冀后院的一些妾侍便是如此而来。作为男人,邢淳能够理解父亲,可作为儿子,他又为母亲感到不满。原本父亲并非为美色所迷之人,然而在外头养的那个,却叫庄夫人犯愁不已。
好不容易等到人死了,父亲将那外室女接入府中不说,毕竟也是同父所出的兄妹,可父亲这样再三叮嘱要待外室女好,这岂不是在打母亲的脸
邢淳道“母亲并非蛮不讲理之人,父亲与她好好说,她会明白的。”
邢冀摇摇头“总之我不在府中的时候,你多看顾着玲珑点儿就行了,她还小,你待她好,她心有所感,日后也会回报于你。”
邢淳禁不住想笑了,他稀罕一个外室女的回报不成可父亲都这样说了,为人子又怎能拒绝“父亲放心,我不会让她吃苦头的,母亲若是为难她,我也会帮她说话。”
邢冀正色道“为父是与你说认真的,玲珑对为父而言非常重要,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切不可让她出事,明白么”
他再三强调,要邢淳照顾一个外室女,邢淳心中自然不舒服,不说别的,这外室女便是母亲的眼中刺肉中钉,他顶多看一下不让她丢了性命,要再多的却是没了。
因此对父亲的叮嘱也是看似诚恳实则敷衍,在邢冀出发去朝圣后,整个潍州便由公子淳接管,他自幼便受父亲教导,又是嫡长子,日后父亲所打下来的江山,他便是不二的继承人。
一忙起来,父亲临行前的叮嘱便全忘了。
庄夫人不至于下作到为难一个刚刚丧母的小姑娘,只是她的心胸也没有宽广到哪里去,给点小绊子是常有的。
当家夫人对这位新来的女郎的态度,也代表了府里下人的态度,他们不觉便轻慢起来,其他女郎虽说是庶出,却也是正儿八经的潍州邢家血脉,这位外室女,虽说主君说她是邢家女郎,可谁能保证她那做外室的娘品性如何
虐待也称不上虐待,就是屋子打扫总是不干净,去领来的吃食总是冷的,想要点什么东西,府里也是推三阻四,看着都是小事,碰在一起便难免叫人心烦。
尤其是又一次午膳晚了,送上来时虽不说冰冷,却也毫无热气,那一些肉菜做得也不精心,冷了之后荤腥难闻,别说吃,看一眼都叫人倒胃口,这样的食物玲珑怎么可能吃得下
旁的地方惹她,她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在吃食上糊弄,却叫她非常恼怒。
那送饭的婆子生了一双吊梢眼,看人的时候都是斜着的,活似眼睛长在了头皮上,“女郎息怒,实在是今儿个厨房那边太忙了,因此才误了时辰,女郎且先将就着吧。”
伺候玲珑的都是邢冀派来的人,他们最爱对玲珑说的,便是主君待她如何宠爱纵容,如何恩重如山,要她感恩,要她回报。
换作往日,原主肯定也就忍了,觉得自己本就是外室女,身份低微,也不想给疼爱自己的父亲惹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然这些肉菜不能吃了,可素菜还勉强能入口。
但玲珑怎么会忍
天底下人人变成忍者神龟,她也绝对不忍。
“将就”
玲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笑起来,“你让我将就”
那婆子被这笑弄得有些怵得慌,随即在心里狠狠唾了一回呸下贱坯子生出来的小野种名不正言不顺的,还真当自己是邢家女郎了这到底是不是主君的种都难说呢竟在这儿跟她摆起谱来了
只是面上仍旧带着笑,一副卑微讨好的模样,满满的都是绑架,活似玲珑要是不将就,那就是不懂事不贤惠不温婉,是不配做这邢家女郎的“女郎请息怒,厨房那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夫人与郎君是重中之重,今日郎君回府,夫人便想着要多多犒劳,这才耽搁了给女郎送饭的时辰。”
“哦。”玲珑了然。“原来是阿兄回来了,那倒也情有可原,是我考虑不周了。”
婆子心底得意,就知道这外室女眼皮子浅,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她今儿个磋磨了她,改明儿就要到夫人那里露个脸讨个赏,将此事当做笑话讲与夫人听,讨夫人的欢心,说不得还能被调进夫人的院子做个妈妈呢,那样的话,何愁日后没有出路“正是如此,女郎如今知错却也不晚。”
玲珑慢慢点头,站起身,“今儿个是有情可原,那昨儿个呢前儿个我似乎也没吃上口热乎的,原来全是有情可原啊。”
她看向桌上那盘油腻红亮早已冷透了的大肘子,嘴角抿起的笑容娇俏明媚,这些天她的饭食全是这些油腻之物,问就是厨房那边有难处,身为女郎要多多体谅,这样才讨人喜欢云云。
若是第一次进府的懵懂少女,兴许会被忽悠,怕自己惹了嫡母厌烦,因此谨慎卑微做人,恨不得自己是隐形的,可玲珑怎么会信
最关键的是,她是主子,主子为什么要体谅奴才的难处
众目睽睽之下,玲珑伸手抓住了婆子梳的整整齐齐的发髻,然后以当仁不让之势,将对方的脸狠狠地砸向了那盘油光水滑的大肘子
婆子一直在厨房做事,向来会揣摩庄夫人的心理,庄夫人讨厌谁,她便给谁颜色看,久而久之,也算入了庄夫人的眼,得了个机灵的夸赞。
今儿还是她头一回吃瘪,平时人模人样的,也把自己当个人物,谁曾想被个十三岁的少女如此羞辱,顿时一张脸便气得涨红,心中百般不满,却又碍于这是主子。毕竟闹到了庄夫人跟前,庄夫人是必然不会保她的,谁叫这一切都是婆子自己策划的呢
“我见你这态度,似乎凉了的饭食也很好吃,那你今儿个就把这一桌子的菜全都吃完,不吃完不许走。”
玲珑说着,又将婆子的脸在肘子上摁下去,这婆子生得膀大腰圆,她却纤细袅娜,偏偏婆子却跟被千斤坠压顶一般挣扎不动,看在一边下人眼中,愈发觉得此人偷奸耍滑,十三岁的女郎能有多大的力气,此人真是会装
婆子从大肘子中抬起头时,满脸满头都是猩红酱汁,离得远也能闻见那腥味。这饭菜虽然丰盛,可论起味道,却只能算作一般,玲珑若是不吃,他们私底下便说她挑剔,因此玲珑觉得,他们应该觉得很好吃吧
好吃的话,还是赏给他们好了。
“把她的嘴掰开,喂给她吃。”玲珑轻声说,“最好连盘子都给我舔得干干净净,才叫不浪费。”
周围下人不敢不听她的话,连忙上去几人,一人拽住一只手臂,另一人掰开嘴,又一人端起菜盘子往婆子嘴巴里塞,塞得那婆子涕泪横流哀嚎不已,她虽说只是个下人,在府中却也有头有脸,不少人都溜着她讨好她,何曾被这样虐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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