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张极其高傲且英俊的面容,金钱温养出的阔气从眉梢到眉尾一一显露,且不让人厌烦,好像天生如此一样。
“忘了?”
他重复了一遍。
黑川芒见顺从的点点头。
尽管对方表现出和自己有某种纠葛的情绪,但黑川芒见的记忆海里就是没有见过这个人。
他忘了吗?
可能吧,毕竟他不记得很多人。
“我是东海林柊吾。”
他皱起眉,倾身盯着黑川芒见看。
“来保释你的。”
“现在你可以离开那张软和的沙发从警察署里滚蛋了。”
黑川芒见没有在意他粗鲁的语气,高兴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在这里呆了两个小时,沙发都让他做出温度来了,更重要的是他明天还有课要上。
这样说似乎太冷血了一点点,隔壁三个人被杀自己却只顾得上课的事情。
可是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人哪里还有富余的感情去怜悯其他人呢。
大文豪鲁迅不是也写:“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隔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
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他只觉得吵闹。
他跟在那位自称是东海林的先生身后走出了警察署,经过政务大厅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着开襟式军装制服的男人,倚着墙面看他。
那双三白眼很凶,
在黑川芒见看过去的时候,露出一个凶恶的表情,张口说了两个字。
距离太远,黑川芒见没有听见声音。
他张开口模拟了音节。
试了几次之后,发现是“走狗”。
走狗。
他在说自己吗?
可是他们都没有见过。
应该是说前面那位先生吧。
走出警察署之后黑川芒见原本想和这个高傲的年轻人说声谢谢,然后转身回公寓……或者找个其他地方留宿一宿。
没想到东海林柊吾却朝他勾勾手指,“这里。”
他身边停着一辆豪华轿车,已经有助手站在一旁打开了车门。
“我回家就好了,今天真是谢……”
话还没有说完,人就被带到了车上。
车里有两排对列的加长座椅。
东海林柊吾坐在对面,阴着神色。
“黑川芒见。”
他说:“在你八岁的时候在儿童养护设施里发生了什么,真得忘记了吗?”
黑川芒见露出歉意的表情:“真得抱歉——我不记得了。”
“真是个好记性啊。”
东海林柊吾嘲讽道。
“在儿童养护设施的厨房里,三个大年纪的施暴者正在欺负一个新来的孩子,你当时当做了什么?”
“你当时做了什么?”
“我当时做了什么?”
黑川芒见摇摇头:“我忘记了。”
“不过。”
他露出柔和的笑意:“我记得厨房里的焦糖黄油布丁很好吃。”
“你吃过吗?”
东海林柊吾压上来拽住他的领子。
“你怎么能忘记。”
“你最好的朋友,赤鹿莲就是那个被欺负的孩子——”
“可是。”
“被欺负的又不是我。”
“我是说期待当时的我做了什么才很可笑吧。”
黑川芒见依旧是那副说不上来的表情,好像委屈又困惑,“我只有八岁。”
“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你期待我去拯救谁?”
他突然恍然大悟:“赤鹿莲。”
“是你啊。”
“你不是被一个,一个谁领走了吗?”
他再次微笑,真心实意的:“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
东海林柊吾松开领子,甩甩手,神情散漫,“是啊,当时一直想领养你却被你拒绝的那个男人,就是东海林财团的社长。”
他挑了挑眉:“不后悔吗?”
“如果你当时同意,现在我坐的地方就属于你。”
……
东海林柊吾,曾用名赤鹿莲永远都忘不了他刚到东京都内一家儿童养护设施的时候发生的事。
父亲投资失败跑路,母亲无法承担家庭责任而离家出走,把只有十岁的他丢在了家里,过了三天只有清水的生活之后向邻居求助,然后被送到了收养被父母遗弃和虐待的儿童的设施里。
那里都是和他一样的人。
虽然那里的员工自称他们是一个大家庭。
但是失去父母的儿童们眉间总少不了惶惶如败家犬的不安,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黑川芒见。
他没有那种惊慌感,浑身好像浸在水里的月亮一样宁静,乖巧的吃饭,做作业,制作手工品,每次考试都能拿到第一名和学校里老师的夸奖。
每次黑川芒见踮着脚把奖励品递给“妈妈”的时候,“妈妈”脸上绽开的光辉让人无法直视。
不少人说,“妈妈”真得把黑川芒见当成自己的孩子。
黑川芒见呢。
赤鹿莲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地方希望得到“妈妈”关注的人很多很多,被这么多孩子包围着,“妈妈”的精力很容易被分散。
有时候整整一天,她都不会喊一声黑川芒见的名字。
而黑川芒见则会安静的坐在位子上做一天的手工,哪怕被忽视一整天,晚上也能给关灯的“妈妈”露出一个柔软的微笑。
黑川芒见很不一样。
也是第一个向他伸手的人,他刚到那里的时候,这个人搬着小凳子坐过来,“黑川女士让我照顾你。”
黑川芒见侧了侧头:“或许是引导?”
“总之随便了。”
黑川芒见带着他适应日常生活,带着他前往公立学校,帮他整理作业,虽然当时黑川芒见只有八岁,但是意外的可靠和贴心。
不得不说初来乍到时的彷徨感因为黑川芒见而冲淡一大半,尤其是他晚上想爸妈而躲在被窝里哭的时候。
黑川芒见会凑过来,掀开被角悄声说:“被我听见了哦。”
“小心点。”
“被其他人听见,可是会取笑你的。”
他说:“那你会帮我保密吗?”
在黑夜里,黑川芒见说:“会的。”
“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他又问。
这时候黑川芒见迟疑了一下,“会很挤啊。”
“我可以占很小一点地方。”他回答道。
“拜托了。”
“好吧。不要把我挤下床。”
黑川芒见最后还是答应了。
但是第二天屋外雾茫茫的时候,他被人推醒了,揉揉眼睛,只看见黑川芒见赤着脚站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小被子,“你把我挤下床了。”
他连忙道歉:“我下次会小心。”
“没有下次。”
他们是朋友吗?
他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所以,为什么他被几个十三、十四岁的孩子压在厨房角落里欺负的时候,黑川芒见却径直走过来,拿了放在桌子上的布丁之后,转身就走开了?
你没有看见我吗?
“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吗?”
黑川芒见疑惑道:“黑川女士吩咐我照顾你……抱歉。”
他摊开自己的手,“那方面我实在照顾不到。”
“如果赤鹿莲有一天强大到能够反击他们。”
“我也会装作没看见,不会报告给黑川女士。”
“这样不就公平了吗?”
他小心翼翼的凑过来:“伤心吗?”
“焦糖黄油布丁很好吃。”
“你要吃吗?”
“吃了会开心一点。”
谁要吃你的布丁啊!
他赤鹿莲从此发誓,再和黑川芒见当朋友他就是狗!
偏偏黑川芒见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依旧和往常一样“按照黑川女士的吩咐”照顾他。
黑川芒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至少只有十岁的赤鹿莲没有弄明白。
后来儿童养护设施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天“妈妈”非常紧张的将大家召集在一起,告诉他们会有一个大人物来这里,要让这些孩子好好表面。
大人物是什么样的大人物?
教授?银行经理?还是检察官?
来者是东海林集团的社长,一个在日本经济的发展史里占据不小位置的人,哪怕他还没有死,但是关于此人的发家史,传记和名言整理,就已经成套成套的放在书店里,占据畅销书一列。
听说此人出身微寒,白手起家,一路经历过诸多动荡和波折,人生经历整理出来简直像一部虚构小说,他的大起大落都和当时的时局有关,每一次企业的扩张也都点准了科技最先进的发展方向,可以说是永不停步。
这样的人,居然要来这里收养一个孩子。
简直和做梦一样。
一飞冲天?
鱼跃龙门?
不不不,都不足以形容这种跨步。
他们这些最微小,最被人忽视的儿童们,即将成为执掌日本经济命脉的人的继承人。
赤鹿莲没法形容当时的疯狂。
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用仇视的目光看着其他人,如果眼睛里能射出刀子,那么这里将尸骨无存。
这就是东海林社长想要的吗?
不过那个时候黑川芒见还是一如既往,上学,放学,准备考试,送奖励品给“妈妈”,好像没有什么能影响到他一样。
那个时候,即是对黑川芒见具有极其复杂的感情,但是看到他这样一成不变,心里还是很高兴。
直到他看见黑川芒见和东海林社长一起坐在院子的长椅上,两个人在说话。
“我最看中的人选是你,真得不考虑一下吗?”
“没有这个想法。”
“太可惜了。”
“像你这么冷静的人可很少,要是没有足够强大的心智,未来可不好培养呢。”
“真是有钱人的烦恼。”
“哈哈哈说的是。”
他们之间的气氛很奇怪,黑川芒见还穿着公立小学的校服,而社长则是一身笔挺的西装,两个人坐在长椅上如同闲聊一样。
东海林社长说:“你没有什么推荐的人选吗?”
“最近送上来的孩子很多,总素质大都相同,挑谁都一样,本来还想把写着名字的白纸贴在墙上,然后扔飞镖选人,后来还是打消了这个主意。”
“为什么?”
“因为扔飞镖太累了。”
“要是扔不中,还有试第二次第三次,就算扔中了,万一挑选出来的孩子无法培养成理想状态,到时候心里一定会狠狠埋怨自己。”
“我可不想给自己留下这种遗憾。”
“你可以自己生。”
“我吗?我不行,我因为做了很过分的事情,被妖怪下了诅咒,这辈子都没法有孩子了。”
“你有什么建议吗?”
黑川芒见想了想:“赤鹿莲也在你的名单上吗?”
东海林社长点点头:“在呢,而且排名还很靠前,不过不是第一位罢了。”
“选他怎么样?”
黑川芒见说:“他啊,每次都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看着我。”
“如果他能离开这里就好了。”
“你领养赤鹿莲吧。”
因为这句话他被东海林社长带走,当时所有人都出来送他离开,有成人有儿童,脸上大都混合着羡慕和嫉妒,只有黑川芒见这个家伙,站在路边,一副“哎呀麻烦终于离开了”的样子。
他无法忘记黑川芒见。
黑川芒见也不该忘记他。
……
“已经过去的事情再怎么回顾也没用吧。”
黑川芒见看向窗外:“你要带我去哪里?”
“谋杀?”
“抛尸?”
看着窗外越来越繁华的景象,“好像是……”
“去港区白金。”
东海林柊吾说:“高岛公寓你回不去了,那里刚刚发生杀人案,又因为一个帖子,带去不少好奇的观光客,除非你想当猴子去被人观赏。”
东海林柊吾的一处住宅在港区白金的高级住宅街,他带着黑川芒见进了屋子,那是一间五百平米大小的公寓,宽阔的玄关,会客室,活动区,以及许多间带着阳台的客房,可以一天换一间房睡觉,一周不重样,卫生间里有可以泡在的浴缸,样板房式的豪华但冷清的装饰,没有人气,似乎主人很少居住,不过可以看到远处的东京塔,夜景很好。
“你在这里待几天。”
“待几天?”
黑川芒见问。
“随便你。”
东海林柊吾熟门熟路的从玄关走向吧台,启开一瓶酒,拿出两个杯子,“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正事?”
“正事。”
黑川芒见躺倒沙发里,然后抬起手捂住耳朵,“拒绝。”
“赤鹿莲你,长大了和小时候一样烦啊。”
东海林柊吾坐到黑川芒见对面:“成为我的帮手吧,黑川芒见。”
“我需要你。”
他看见黑川芒见的脸上微笑,带着点恶作剧,好像在说:“太好了,我不需要你。”
“你有一种特殊能力。”
“两次从鬼怪的袭击下逃了出来。”
“一次是杀人鬼,一次是水鬼。”
他没有任何停顿的说出了黑川芒见也不知道的事情:“我的人在河里打捞出你的自行车和书包,在检测之后那里还残留着妖气。”
“无论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都没关系,加入我们,和我们合作。”
“现在已经和小时候不同了。”
“那个时候你可以毫不留情的拒绝东海林,现在你还可以吗?”
“你好好考虑考虑。”
东海林柊吾准备离开的时候却被黑川芒见喊住,他以为黑川芒见想通了。
却发现他仍旧和小时候一样找不着重点。
“不好意思,你能给我一张东京电车图吗?”
“还是第一次来港区呢,不知道明天上学会不会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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