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城。
一个远离京都,四面环沙的边陲重镇。
连城墙都是深褐的土色,齿形的女墙上垂下四面朱红旗帜,在边塞苍蓝的天空下鲜艳又招摇,微微摇动间为这座城添了几分从容大气的古朴。
姜大将军的住处是个三进的宅院,奴仆不多,只有书房派了重兵把守,肃穆且清净。
此时分别有侍女小厮带宁姒一行人去梳洗,还有士兵帮着姜煜的随从将马车卸货,一车棉衣护膝,一车腊肉火腿,都是京城的手艺,虽不多,但足可见公子心意。这般千里迢迢,还带着东西来,委实难得。想到大将军上次离家整军出发时,将军公子才是个半大少年,这些士兵难免心中唏嘘。
宁姒洗完澡收拾齐整后,与宁澈一同见到了姜大将军。
彼时姜煜正坐在大将军下首,带着笑意看向上座之人。
那是个蓄了短须的英武男子,只坐着就看得出身形高大、肩宽腿长,那张脸与姜煜并不相像,许是饱经风霜,皮肤显出古铜色,鬓角利落,眉眼深邃,目光扫过来时让人不自觉一凛。
很少有人能长久地直视他,因而也不会发现,大将军俊眉修目、轮廓分明,生得竟十分英俊。
“这便是宁大学士家里的儿女了?”大将军首先看向宁澈。
“正是,这段时间要叨扰大将军了。”宁澈很快得体应答,只是双颊悄悄泛红,看向大将军的眼神也微亮。
这是崇敬与喜爱的眼神,姜大将军自然认得出来,因而难免多打量了宁澈一眼,见他腰劲腿长,站姿笔挺,显然是练家子,难得的是眼神颇为干净赤诚,是个好苗子。
于是大将军抱着爱才的心思道,“叨扰算不上,只怕你觉得这里无聊,若无事可做,你可来西边校场。每日卯时,我会在那里练兵。”
宁澈语调难掩激动,“可是银甲军训练的校场?”
大将军哈哈笑起来,“看来你倒听说过。”
“银甲军的威名谁人不知何人不晓?晚辈仰慕已久,自是要去的!多谢大将军。”
宁姒默默看着宁澈显而易见的激动与喜悦,还有赤红的耳廓,觉得有趣极了。
大将军点点头,手指在膝头上磕了两下,又看向宁姒,“这是你妹妹?小小年纪,就敢远赴边疆,也是个好胆色的小女娃!”
宁姒在大将军面前不敢放肆,便作了乖巧状,“有哥哥和阿煜哥哥护着,晚辈不曾吃苦。还见到了大将军,这一趟值得很呢!”
大将军大笑,“你这女娃嘴倒也甜。宁大学士很会教养儿女,不骄纵不怯懦,好!你们的事煜儿向我道清楚了原委,我已去信京都,向你们父母报了平安,你二人大可安心住下,想去哪里游玩,便找煜儿带你们。”
又看向姜煜,“你比他们都大,要担起做大哥哥的责任,知道吗?”
姜煜自然点头。
等宁姒宁澈退下之后,大将军留了姜煜。
他站起身来,搭着姜煜的肩,平日里锐利深邃的眼眸此时目光柔和,在姜煜身上逡巡了一阵,赞道,“我儿好风姿!三年不见,你长得这般大了,快有爹爹高了!”
伸手比了比,从姜煜的发顶比到自己的眉骨,大将军带着感慨道,“上回走,你还这般大呢。”说着便用手虚虚在胸口上比划了下。
“父亲还是儿子心中的模样,没有变。”姜煜微微笑起来,“儿子思念父亲,但碍于琐事缠身,这下终于从书院结业,才能来看您。”
“你母亲竟不阻拦你,倒是令我惊讶。”大将军拉着姜煜坐下来,“你是不是答应了她什么条件?”
姜煜并不意外父亲的敏锐。
母亲本就不是好说话的人,父亲与母亲虽不算什么恩爱夫妻,了解却比旁人都深。
“儿子答应了母亲弃武从文。”姜煜说话时长睫微垂,对父亲即将有的反应感到忐忑不安。
屋内静默了一阵。
大将军缓声开口,“明岚她就是这样,认为武将的功勋都是拿鲜血换来的,一次次刀尖舔血,谁也说不清会不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你也别怪她,她总归是为你着想的。”
姜煜沉默着点头。
话是这么说,大将军难免有些伤怀,想起了新婚时候谢夫人排斥的眼神和背地里喊他“武夫”的口气。
他是世家子弟,但不幸的是,他出身旁支,家族不重视,为他设想的道路便是安安稳稳地娶妻生子,生命像微弱的火光,唯一的余热便是为父兄增添助力。他不甘于此,他的出身配不上他的野心与能力。
于是他另辟蹊径,在军中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来,走到姜氏家族不得不重视他的地步,不得不为他打点铺路,连姜氏宗子都要避他锋芒。
直到他手握二十万大军,是人人敬仰的大将军,娶到了当年名满洛京的谢氏嫡女,姜氏家族仰他鼻息,他仍觉不满足。
第一桩遗憾,这二十万大军是朝廷的兵马,他一旦出事或卸任,这些将士转眼就得听令于另一人,所谓的忠诚怎比得过威逼利诱?他本想培养自己的接班人,可妻子早早地透露出不允亲儿上战场的意思,也不打算多替他绵延子嗣。
第二桩遗憾……他不曾得到谢家女的爱情。
看着眼前的姜煜,他很容易想起谢明岚来。
他们有一样白皙的肤色,棕色眼眸,眼形似桃花瓣,嘴唇饱满红润。谢明岚比姜煜多一颗泪痣,少一分冷感,长相更为妩媚多情。
她笑起来的时候好似百花竞妍,可那颗心又实在无情,不知谁才能捂热。
姜大将军提起一口气,神色转为肃穆,“爹最后问你一次,你是从文还是从武?若实在想投身军中,我自为你想法子,便是与你母亲争执也无妨。爹现在问的是你的意思。”
姜煜抬眼迎视大将军,那双深黑的眼满是郑重,却又是另一种慈爱,父亲这是在为他打算!
“父亲,您的好意孩儿心领。”姜煜不无动容地回答,“孩儿年幼时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和爹爹一样的大英雄。可后来爹爹几年不曾回家,孩儿便想,若成为大英雄的代价便是长年不能与家人团聚,那孩儿宁愿做另一种英雄,照样可以造福百姓,流芳于后世。”
他笑了笑,“孩儿与宁澈在西山书院结识,十二三岁的年纪。阿澈说起他父亲时,也是如出一辙的骄傲,他说宁大学士是正直坦荡的贤臣,我便说我的父亲是驰骋沙场的将军,我们二人争执不下,最后反倒争出了交情。没想到最后我们二人的前路竟是反了过来。”
姜煜认真看着大将军,“孩儿愿为文官。若您要培养一个继承人,日后接替您保家卫国,孩儿向您举荐一个人——正是阿澈。孩儿与他相识多年,深知他性情。他是最正直赤诚的人,从没有什么阴暗心思,习武资质上佳,兵书也学得不错,这样亟待打磨的璞玉,不正是您所期盼的人选?”
大将军定定地看他一会儿,叹道,“罢罢罢。你既下定了决心,便走下去吧。虽没有爹手把手教着你护着你,但你娘、你母族也不会任你磕磕绊绊。至于爹的接班人——”
大将军眼神倏尔一利,“谢家前不久将你表弟谢繁送入了军中,你可知晓?”
姜煜一惊,瞳孔骤缩,艰难回道,“母亲……不曾提起。”
这谢繁,他自然熟悉。谢繁是母亲兄长的嫡次子,谢家这一代宗子的亲弟,才满十五岁。
大将军有意无意地提醒他,“谢家的意思你该明白。你母亲是什么打算,你回去大可问她,不可问也不问便心生罅隙,明白?”
姜煜点点头,“儿子知道。”
随后又难免心生沉郁,母亲为什么不与他说?是怕他多想?母亲心疼亲儿子不愿让他上战场,那亲侄儿便不心疼了?
还是所谓的心疼也是谢家的安排?
谢家想要收割父亲在军中的势力为己用么?这是多早的筹谋?
父亲正值壮年,他们便开始虎视眈眈,等父亲真的……罢了,不能再想。
“那父亲当真要依他们所想,培养谢繁?”
大将军见他神情渐渐平复,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当初谢家应下这门婚事时应当就想到了这一步,爹并不意外,也不愤怒,大家族行事如此。便是我们姜家,也有种种功利到残酷的考量,你该习惯的。至于谢繁,就算我并不着意培养他,只要他在军中,就代表了我姜淮一半的脸面,另一半是他谢家百年的声望,最后能走到哪一步,还是要看他自己。”
“那阿澈……父亲,阿澈不比谢繁差,他进书院时便能百步穿杨,这几年射御武艺在一众同窗中数一数二,孩儿还是希望您能对他多多关照。”
大将军笑了,“爹算是看出来了,我们家煜儿真的很喜欢宁家的孩子。好好好,爹一定好生看着那孩子,只要他家里能松口,爹必定栽培他,怎么样?”
姜煜终于放心。
他不知道的是,大将军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与宁大学士进行一场资源置换。他护着宁澈这孩子,宁大学士便要为姜煜扫清障碍。
成年人的世界,利益比交情更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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