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蘅心中一震, 急问哥哥出了什么事。
知秋道“公子平日负责修书撰史, 今日离开官署前,将新写的交呈上去,谁知人将走时,却被官差拿下,说是公子交呈的书页里,有对本朝太祖皇帝的大不敬之词, 侮辱天家,即刻就被下了天牢”
侮辱天家乃是死罪,温蘅乍闻此讯, 几乎站立不稳,她努力镇定心神,急思此事, 哥哥为人心细如尘,怎么可能会犯这样的错误、故意去侮辱皇家,其中定有隐情,或是有人故意构陷,若是哥哥无故蒙冤,被关普通牢狱, 能有时间予大理寺和刑部详查,能等到明郎回来帮忙澄清冤屈,可是侮辱天家这样的滔天大罪, 直接下关天牢, 三日后即被问斩, 事情十万火急,要如何相救
温蘅心急如焚,连夜命人驱车赶至天牢,她原先还担心天牢的守卫不肯让她进去探视哥哥,可在得知她是楚国夫人后,守卫却给她放了行。
温蘅跟走在一位狱卒身后,沿着漫长的石阶向下,越往深处走,古怪刺鼻的味道越来越重,空气浑浊不堪,囚犯们嘶哑的叫声,像闷雷阴沉沉地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低响,间杂着狱卒们凌厉的斥骂责打,四下昏暗无光,明明是夏日天气,此处却潮湿阴寒无比,凛冽的冷意不断地渗透进骨子里,令人忍不住轻轻战栗,有淡淡的血腥味,一直飘聚在鼻下不散,被用刑的囚犯痛呼声,时不时如炸雷突然响起。
温蘅此生哪里来过这样阴暗可怕的地方,提心吊胆地跟走在狱卒身后,如置身在炼狱之中,手足冰凉,既惊且惧地望着两边的牢房,寻找哥哥的身影,被一个个蓬头垢面、污衣沾血的囚犯咧嘴打量,有的还朝她伸出乌黑的手,嘴里乌拉乌拉地乱叫着。
她紧紧地攥着衣袖,心里更是为哥哥的处境感到担忧,如此悬心走了许久,狱卒终于在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温蘅一望见牢房内背身坐着的熟悉白色身影,即急切地扑近前去,唤道“哥哥”
温羡闻声回头,起身上前,握住阿蘅朝他伸出的手,心情复杂地问道“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这地方”
他触到阿蘅双手冰凉,攥在自己手中,轻轻地为她揉搓取暖,温蘅看哥哥长发披散,身上的官袍也被剥去,只穿着袍内的白色单衣,已因牢房污脏沾满了灰尘草屑,哥哥他,哥哥他平日是那样爱干净的一个人啊
温蘅忍住眸中泪意,向那狱卒恳求道“请让我进去和哥哥说说话”
狱卒闻请,面上倒似不是为难之色,而像是在回想什么,片刻后做出了决定,取了腰畔悬系的钥匙,沉默地将牢房门上的铁链枷锁打开。
温蘅谢过狱卒,急急奔入牢房中,紧攥着哥哥的手,上下打量哥哥身上可有伤痕。
温羡安慰妹妹道“我没事,别担心”
温蘅怎能不担心,她忧急如灼,都快疯了,急切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哥哥你怎么可能写下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那些话是我写的”,温羡道,“只是有人将我讽贬前朝亡国之君的判语,同拟写当朝太祖皇帝的判语,拼凑在了一起。”
“这是明晃晃的诬陷”温蘅焦急问道,“哥哥你可有陈诉冤情大理寺和刑部,竟查不出来吗”
他一个小小的七品翰林院编修,平素修书撰史,手中并无实权,且一向与人修好,从未得罪过人,谁人这般费心害他,还是这样急着要他性命的大罪,此事背后定有内情,温羡心中忧灼,但为宽妹妹的心,不能表现分毫出来,只含笑对她道“大理寺和刑部不是吃干饭的,当然能查出来,哥哥不会有事的,放心回家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温蘅半分宽不了心,含泪问道“我能帮哥哥做些什么”
温羡看妹妹不为他做些什么就难以心安的样子,想了想道“翰林院大学士季棠,是哥哥在翰林院的恩师,他为人品性正直,且在圣上面前也说的上话,你去他府上求见他,请他求请圣上为哥哥这事宽限些时日就好,哥哥相信,大梁律法,定会还哥哥一个清白的。”
他抬手轻抚了下妹妹面庞,笑了笑道“放心,哥哥一定不会有事的,园子里的枇杷树,还没种下呢。”
温蘅点头应下,又与哥哥说了许久的话,期间那狱卒竟也没催促,由着她待到天将凌晨。
东方天明时,温蘅离开了天牢,赶到季学士府上,跪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翰林院大学士季棠,忙让自己夫人扶她起身,应下此事道“老夫也不相信慕安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楚国夫人放心,老夫本就有意为他在圣上面前陈情,这就去紫宸宫,请陛下将此案宽限些时日,留待大理寺详查。”
温蘅心中感激,人就在季府中等待消息,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悬在半空,如在油锅中熬煎,等季棠大学士从紫宸宫回府,她期盼地迎上前去,却见季学士神情灰败地朝她摇了摇头。
温蘅的心立往下沉,季学士道“陛下近日身体不适,不见外臣,老夫求请许久,却还是连陛下的面都见不上”
温蘅忧急地不知如何是好,季学士建议道“楚国夫人为何不求求您的婆母华阳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手中握有权势,又是陛下的岳母姑母,或能宽限此事,并到陛下面前,为慕安说几句话”
为何不求请她的婆母华阳大长公主,只因经过春风满月楼一事后,温蘅不得不疑心,一向与人为善的哥哥,此次遭人构陷,是否正与她这位婆母有关,华阳大长公主是否正等着她去求她,从而交换些什么
温蘅心乱如麻,再想到天牢里那等阴暗潮湿的污脏环境,谢过季学士后,离开他府上,回到青莲巷家中,领着春纤、知秋,收拾了些衣裳食物,想要给狱中的哥哥送去。
谁知不过隔了七八个时辰,此次再去天牢,竟被守卫拦在外面,之前还态度宽松的守卫们,纷纷像变了一个人一般,此次无论她如何求请,都不肯放她进去探视哥哥,并冷冷说了一句,“将死之人,没什么好看的,夫人请回吧。”
这句话,简直要把温蘅的心都碾碎了,她百般无奈,只能忧心忡忡地折返,折返途中,路经西市,见一犯人被斩首示众,围观的民众欢呼叫好,鲜红的血液,从断头台汩汩流出,染红了她的双眼。
春纤怕小姐再受刺激,忙将窗帘放下,隔绝了小姐的视线,开口劝道“小姐,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我们先回青莲巷家里,再想想办法”
小姐却恍若未闻,仍保持着望窗的姿势,双目无神,怔坐良久,最后窗外一声老鸦惨叫,似令小姐回过神来,她轻轻摇了摇头,低声一字字道“回武安侯府”
武安侯府中,华阳大长公主正在园中临风榭赏看歌舞,水面清风徐徐,吹拂得帘纱摇曳不定,青花大瓮里盛满冰块,随着侍女们款打长扇的轻柔动作,凉风习习,配合着饮用冰镇过的酒水,正是半丝夏热也无,好不惬意。
华阳大长公主正尽情享受着清凉,抬眼见她那个多日未见的儿媳走了过来,冷笑一声,“你还知道回来”
温蘅默默上前一福,“母亲”
华阳大长公主摇晃着金杯玉液,嗓音凉凉道“你回京却不回府,城里都在传,是我苛待你了”
温蘅只是垂首不语,闷热的夏阳下,她一路急行至此,身上衣裳汗黏,几缕发丝,也因汗湿润,沾在额前,形容有几分狼狈。
华阳大长公主上下打量了她一通,冷冷嘲道“瞧你这样子,哪里像武安侯夫人”
温蘅依然不语。
华阳大长公主随心讥讽了几句,摆了摆手,榭内歌舞伎及侍女嬷嬷,都退了下去,华阳大长公主懒懒地坐直身体,瞥眼看向温蘅,“是为你那个哥哥来的”
温蘅直接跪下道“求母亲”
华阳大长公主嗤笑出声,“你求我,我就一定要帮你吗”
温蘅道“只要母亲救我哥哥,儿媳什么都愿意做”
华阳大长公主微眯双眼,“什么都愿意”
温蘅将那句在心底沉浮了无数遍的话,艰难地说出口,“只要母亲救出我哥哥,儿媳愿自请下堂”
“自请下堂”华阳大长公主笑道,“你哥哥犯下这等大罪,你以为你这个楚国夫人能独善其身,我们武安侯府,容不下你这样家世名声不干净的儿媳,我大可光明正大地休了你,明郎也没奈何,何必替你去救你兄长出来”
温蘅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说出了这句话,却没想到换回华阳大长公主这样一句,她惶急地抬起头来,“母亲”
华阳大长公主放下金杯,起身冷冷俯瞰着她道“别去想着求皇后,素葭不会给你通传,别说椒房殿,你连紫宸宫都进不去总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当初明郎一时糊涂,向你求亲,你就该知道自己半点都配不上他,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主动拒绝,而不是厚颜无耻地唆使他向圣上讨要赐婚旨武安侯府,岂是你们这样的人攀附得起的京城水深,又岂是你们这些小门小户的人,能够平安涉足的你们如今落到这个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若不能从华阳大长公主和皇后这里得到帮助,偌大的京城,还有谁能救得了哥哥
温蘅将所有自尊都放下,急切膝行上前,紧紧抓着华阳大长公主的手道“母亲,我求您了儿媳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求过人,我求求您了,母亲您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只要您能救出我哥哥”
华阳大长公主却直接甩开了她的手,连看都懒得再看她一眼,背影高傲地抬脚走了。
温蘅被华阳大长公主的用力一甩,甩撞在漆案处,额头磕在案角,案上的酒杯也倾倒下来,泼了她满脸,春纤忙去扶小姐起身,抽了帕子要给小姐擦拭,小姐却轻轻推开了她,自己扶着案几慢慢起身,一个简单的动作,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面上水珠簌簌滚落,也不知是酒水,还是泪水。
接下来的时日,温蘅不知又求请了华阳大长公主几次,往天牢去求见了几次,甚至试着求见皇后,却都是无功而返,第三天黄昏时分,她又一次来到天牢前,又一次恳求守卫让她进去看看哥哥,守卫依然坚持不肯,但道,可以帮夫人将温大人的遗言传达出来。
一名守卫入内许久,走回来道“小人告诉温大人,明日就是他的问斩之期,夫人您现在正在外面,问他可有话要对夫人说,温大人静坐良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向小人借刀,割下一缕头发,裹在撕下了的衣布里,让小人转交给夫人。”
温蘅轻颤着手接过那缕乌发,双眸发酸,却没有一滴眼泪流下这几日里,她已将眼泪流干了。
将黑的天色昏沉闷热,风雨欲来,守卫劝道“快下雨了,夫人快回去吧。”
温蘅如行尸走肉,听了这话后,执着那缕乌发,浑浑噩噩地离了天牢、上了马车。
一路车轮粼粼,马车赶在落雨前,停在了青莲巷温宅前,温蘅扶着春纤的手下车,望着匾额上熟悉的字迹道“春纤,我到家了。”
春纤看小姐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担心不已,她忍着哽咽道“是,小姐,您到家了”
“到家了”温蘅低低道,“我该做饭了,哥哥快从官署回家了今晚做什么碧螺虾仁哥哥喜欢吃这个可这道菜我总做不好我今晚好好做好好做”
“小姐”春纤想将失魂落魄的小姐唤回现实,可又不忍心说出口,只能扶着小姐进了宅中厨房,帮着小姐清洗虾仁、烧水沏茶。
一盏碧螺春刚沏好,小姐端起来就要啜饮尝味,春纤忙拉住小姐的手道“小姐,小心烫”
小姐顿住手,一动不动,凝视着澄碧的茶水,一直等到茶水凉透,也没有再喝半口,只是静静道“这茶叶不够好,做不出最好的碧螺虾仁,你去我房里架子上拿,将那罐最好的碧螺春拿来”
小姐伤心到如此反常的地步,春纤怎敢离开小姐身边,可这等情景下,她又不敢违逆小姐之命,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厨房,见碧筠就在不远处朝这里望着,忙上前嘱托道“姐姐你先照看着小姐,我去去就回。”
碧筠应下,走至厨房附近,见夫人握着那杯凉透的碧螺春,望着望着,忽然嗤笑一声,手一松,茶杯落地碎得四分五裂,夫人就这般踏着碧绿的茶水,慢慢地走出了厨房,仰望着乌云翻搅的天色,一步步地走到了庭中秋千架处,手扶着秋千架绳,慢慢坐下。
大雨将至,天色暗沉如夜,呼啸的长风吹举地夫人衣裙若飞,夫人却像是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凝望着不远处的一片空地。
十数日前的夜里,哥哥所说的“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那些话,一字字地回响在温蘅耳边,温蘅眼望着那块还未种上枇杷树的空地,心如刀割。
她知道,哥哥赠她那缕乌发,是在提醒她出嫁时候的事,是要她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孝顺父亲、儿女绕膝,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
向来青州女子出嫁,都是母亲为新娘梳发,但她生母早逝,出嫁那日,在琴川家中,她换穿上大红嫁衣后,是哥哥手执发梳,拢着她的长发,一下下地为她轻梳,边梳边道“一梳梳到头,一生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福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无辛悲”
梳发诗的一字一句,寄托了哥哥对她的殷殷祝福,梳完发后,哥哥又亲手帮她戴上了新娘花冠,扶她上了远嫁的马车,亲自送嫁至京城武安侯府,将她的手,亲手执送到明郎手中,而后,又为了她,努力科考,留京为官
哥哥并非重名重利、汲汲于官场之人,如若不是为了她,努力留京为官,是不是也不会有今日之灾
猛烈的闪电,如利剑划亮暗色,轰隆一声炸雷声响,天公撕下了一道口子,浇起滂沱大雨,几滴雨水才落在温蘅身上,一把雨伞已及时地撑在她的头顶,温蘅抬眼看去,是碧筠。
那夜,她向圣上求请离宫,圣上允了此事,却坚决不允将碧筠等御赐宫女调离,她对碧筠心生隔阂,既感谢她春风满月楼那夜,阻止了她和哥哥做下错事,又因她是圣上的耳目,无法再信任留用她,平日里只让她留在青莲巷宅中做事,不要她贴身伺候。
“夫人,雨太大了,进屋避避吧”碧筠轻声劝道。
夫人却不起身,在这狂风呼啸的倾盆大雨中孤坐许久,于又一道闪电划破暗空时,眼望着她,声平无波道“我要见陛下。”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