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登时惊得坐起, 急问“夫人怎么了”
赵东林趋近躬身回道“碧筠遣人来报,说楚国夫人今日黄昏住到漪兰榭后,虽似因白猿惊吓,心神不属、少言寡语,但郑太医道楚国夫人身体无恙,武安侯陪着楚国夫人用了晚膳,劝楚国夫人服下郑太医亲手熬炖的宁心安神汤后, 楚国夫人本已随武安侯宽衣安歇了,瞧着好好的, 没有大碍,可就在小半个时辰前, 陡然起了变故,睡梦中的楚国夫人,忽然面色惨白,气息渐弱,心跳声也似有若无”
皇帝一听“气息渐弱、心跳声似有若无”,简直要唬得魂飞魄散,他急忙下榻趿鞋, 拉扯下悬在檀木架上的外袍, 边穿边急往走, 要去看她, 衣服还没穿好,人已快步走出了御殿,刚跨过门槛, 踏上丹墀,就见紧步跟上的赵东林,目光小心翼翼地瞄看着他,口中欲言又止,“陛陛下”
赵东林话虽未说出口,但皇帝已猛地反应过来,匆匆束带的双手,立时僵搭在腰畔处。
这三更半夜的,武安侯的妻子病了,他一个皇帝,怎么知道地这样清楚,又这么心急火燎地,跑到人家夫妻房中做什么
既有上元夜建章宫之事在前,又有今天白日里的猿猴发狂一事,他这时候赶到漪兰榭,就等于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明郎,什么“酒后失态”、“家人之间的爱护”,都是假的,他就是暗暗爱慕着他的妻子,他就是心存不轨,他这时候过去,就等同于将他那阴暗卑劣的一面,直接撕开给明郎看了,此后,他与明郎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又该何去何从
皇帝人僵在原地,原要束带的手,紧紧地攥握着腰带玉钩,似也觉不出半分硌疼,胸膛中涌起一股痛恨无力感,侵入他身体的每一处,却又不知该恨谁,他滞重着脚步,眼望着浓黑如墨的深沉夜色,沉声急问“夫人现在怎么样了太医可都赶过去了可有查明病因,为何突然如此”
面对圣上连珠炮般的发问,赵东林只能捡知道的回,“楚国夫人病因,尚未查出,今夜幸而武安侯没有深睡,及时察觉了楚国夫人的异常,急忙下榻叫人,现下,郑太医等人,都正在漪兰榭内,为楚国夫人诊治”
皇帝道“盯着漪兰榭,一有消息,立刻传报。”
赵东林恭声应下,看圣上人就站在殿外丹墀处,任夜风扑面,眼望着上林苑夜色,一动不动,有心劝圣上坐下歇等,但想了想,又将话咽下,退到一边垂手侍立。
已是深夜了,上林苑各处大都灯火渺茫,似天公随手垂落的散淡星子,只一处灯火通明,晕黄灯光映照着榭边池水,人影攒动,似有喧声。
皇帝遥望着夜色中那处突兀的光点,一颗心,如在油锅里熬煎。
漪兰榭离母后的昭台宫不远,离他起居的御殿,也并不远,只要动动脚,他很快就能见到她,亲眼看看她到底出了何事,现下又是什么情况,可他不能,这偌大的上林苑,他今夜哪里都去得,就是不能去漪兰榭,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这话是错的,她的身边,有着世俗情义构筑的坚固结界,他总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到她的身边
他是执掌天下权柄的皇帝,却也是无权窥探他人家事的外人,许久前的一次拈酸时,他曾忍不住心灰意冷地想,撇开私下交集,他在人前,就只能做个外人,她的生老病死,都应与他无关,纵有一日她病重,他也只能在自己宫中守等消息,去不了她的身边,她若将离世,所见也只有至亲之人,他连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他当时这般想了后,还在心中冷嘲自己思虑过多,像个斤斤计较的深宫怨妇,可此刻这等可怕而又无力之事,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眼前,他也真如从前所想,作为一个外人,只能守在自己宫里,等待消息,不能到她的身边去。
皇帝遥望着夜色中那点灯火,心中焦灼之火,亦似烈焰燎原,漪兰榭那边迟迟没有新消息来,而赵东林所说的“气息渐弱,心跳声也似有若无”,一直回响在他耳边。
为何仍没有报平安的消息传来她是否仍处在危险之中到底发生了何事,是突发急症,还是有人暗害可是那发狂白猿的背后之人,在暗中谋划她现在如何,有没有醒过来,还有孩子,她腹中的孩子
皇帝想得心中燥乱不堪,只觉自己像个聋人盲人,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知道,就只能站在此处干等,无能之极地等在这里,胸中恼恨郁气直往上涌,却也无法发泄半分,今夜之局面,是他一手造成,这满腔恼恨自己无能的汹涌郁气,也是他自己招来的,怨不得旁人,一切都是自找。
垂手侍在不远处、同样等着漪兰榭消息的赵东林,见一直遥望着漪兰榭方向、已如山不动站了快有半个时辰的圣上,忽然抬手,发泄般朝玉栏狠狠砸去,唬了一跳,忙躬身近前,要看圣上伤着手没有。
圣上却以为是漪兰榭来了消息,眸光幽亮地转过身来,不顾君臣有别,一手紧攥着他肩,急声问道“她好了是不是是不是”
圣上目光骇人,力气也大得惊人,赵东林只觉左肩肩骨都快被捏碎了,强忍着疼痛道“漪兰榭还没消息,奴婢是想看看圣上的手伤着没有”
“无事”,圣上松开攥肩的手,沙哑着声音,再度背过身去,几滴鲜血,自垂在身侧的左手处,滑落在地。
赵东林有心劝圣上上药,但看圣上慢慢握紧那只伤手,像是如此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短暂的犹豫后,选择闭口不言,沉默侍立在圣上身后的夜色中,静待漪兰榭的消息。
但随着时间流逝,月色西移,漪兰榭始终没有平安讯息递来,赵东林已在心里,忍不住往坏处猜想,而他身前的皇帝,看似如风中岩竹、孤立不动,实则内心早翻搅起狂风巨浪,裹挟得他整个人神思狂乱,几要疯了。
这样煎熬的等待,真比拿刀子磋磨他的心,还要难捱,都已过去这么久了,却还是没有半点消息,是否郑轩等人还在急救中,是否她还没有脱离危险,是否她的情况,比他所想的,还要糟糕百倍千倍
生死无常,皇帝陡然想到一个“死”字,立时如被寒冬冰水从头浇没,杏月的微暖夜风中,遍体生寒,手足发凉,他望向漪兰榭的灯火,唇也忍不住跟着微颤,她就在那里,和孩子一起
赵东林看原本伫立不动的圣上,忽然急步下阶,风带得袍袖如飞,好像天下间,再没有什么能挡住他了,心知圣上是要到哪里去,也知圣上这一去有何后果,来不及多想,只能忙从近侍手中拿过一盏羊角风灯,快步跟上。
圣上三步并作两步地,匆匆下了御阶,即朝湄池漪兰榭方向,发足狂奔,赵东林提灯跟跑在后,心中焦灼,一时想这圣上夜奔的荒诞场景,若被有心之人看去,传出朝野,会生出多少波澜,一时又想武安侯不是傻子,圣上既在此时此刻,情难自持地去了漪兰榭,就等于在武安侯面前,挑开了对楚国夫人的心思,这往后,可如何是好
有往后吗漪兰榭久未传出平安讯息,楚国夫人似是情形凶险得很,若夫人熬不过去,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跟跑得气喘吁吁、颊背汗流的赵东林,想到此处,忍不住生生打了个冷颤,他做好了事情最坏的心理准备,好在上天庇佑,在跑近湄池时,正撞上了他派去打探消息的徒弟多福。
多福原是要传消息回御殿,却在此撞见圣上与师父,一时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吃了一惊,方才反应过来,赶紧如仪行礼。
赵东林已许久未曾如此跑动过,喘着气问“快说,楚国夫人怎么样了”
多福回道“楚国夫人刚刚醒了过来,郑太医说,夫人已脱离险境,性命无虞。”
悬在心中的重石落地,赵东林松了口气,见圣上紧绷着的身体,也终于松弛下来,只攥拳的那只伤手,还在轻轻地颤抖着,昭示着内心的复杂情绪。
圣上似因内心情绪过激,一时说不出话来,赵东林又贴心地替圣上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楚国夫人好好地,怎么突然病了”
“不是病,是毒”,多福道,“郑太医说,楚国夫人中毒发作的症状,极其类似受惊心悸,如若医者真当作心悸去救,就可能错过最佳施救时间。”
白天刚有白猿发狂惊吓楚国夫人,夜里楚国夫人就中了这种毒,若没有郑轩这等老道的太医,夫人没被及时救回,白日受惊,夜半心悸而死,看起来顺理成章,可都是算计好的
赵东林心中想了一瞬,不再多问,先着眼于眼前之事,看向跑得满头大汗的圣上,轻道“陛下,夫人现下无事了”
夫人无事,便可趁夜离开,就当从未来过,不必将那隐秘心思,迫不得已地挑开在武安侯面前了
赵东林知道圣上定听得懂他言下之意,他也知道圣上是如何看重与武安侯的情义,但风灯映水的幽暗光影中,圣上僵站原地许久,却未回走,而是朝向远处灯火通明的漪兰榭,一步步地,坚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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