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县的冬天可比乐平县冷多了,昨夜下了一场雪, 还是大雪, 纷纷扬扬淹了整个院子。
傅家宝一早起来,迷迷糊糊一脚踩下去, 顿时整只脚都陷了进去, 冰冷的雪花裹住脚踝, 冷得他一个激灵, 清醒了过来。
他睁大了眼睛。
不过一夜之间, 整个世界都变了样, 屋顶、树枝、台阶、院子到处都是白花花的, 这个他住了快三个月的宅子, 竟然变得有些陌生起来。
傅家宝前些天就已经看过雪,不过都是小雪、细雪, 落在掌心眨眼就瞧不见了, 这还是第一次见着能将他整个院子都给淹了的大雪,不由新奇非常。
他小心翼翼地把脚从雪里拔出来,原地留下了一个几寸深的脚印。
他蹲下身盯着这脚印看了良久,看着看着,眼前忽然出现娘子的身影。假如,他的娘子小得只有他尾指那般大, 下一场雪就能把她整个淹了,雪地上走着走着就摔进他一脚踩出来的大坑里, 然后娘子就很害怕, 哭着喊夫君, 救命,夫君,快来救我
然后他傅家宝就从从容容地走过来,一边笑她走路不小心,一边伸一只手就把娘子捞上来,娘子被他这般神力折服,从此粘着他不放,到哪里都要他带着,因为他
“傅兄,你起身了没”傅家宝想得正美,宅子外头忽然响起一年轻男子的声音,傅家宝认出这是学馆里唯一和他同岁的书生,名唤许宴生,据说起这名字是因他出生时他家正在办宴。
傅家宝应了一声,阿麦这时已经开了门,许宴生也不进来,就站在外头等着。
傅家宝左看右看,找了几根柴火把他刚刚踩出来那个印子围起来,叮嘱宅子里的下人不要踩坏了他的第一个脚印,才起身出去。
许宴生家住得离他近,已经是秀才,但读书仍十分刻苦,听说傅家宝每日早早地起来上课,也早早起身跟着一块去听郝大人讲解,两人从那儿以后就每日都结伴去学馆。
傅家宝出门后,两人一路走一路聊,便说起回家的事儿了。
许宴生道“傅兄不是本地人,可想过什么时候回去”
傅家宝不假思索道“早跟老师提过了,再过五日便回去,正好赶上大年三十。”
许宴生迟疑道“这也太赶了,万一路上耽搁了,就赶不上过年了,哪里有过年还在路上的”
傅家宝听到这个便有些闷闷道“原打算前几日就回去了,可是老师不许,他还想让我在这边过年,等到正月中再回去参加县试,不过我不想过年还住在那小宅里。”傅家宝每次回去要么说回小宅,要么就说回住处,他从来不会说回家,因为在他眼里,只有那栋他和娘子一起住的地方才叫家,别的地方,就是栋屋子。
许宴生笑道“可是想念嫂子了”
傅家宝摇摇头,说道“我可不是那种囿于儿女情长之人,只是我那娘子,片刻都离不得我,时时要我护着,她身子柔弱,又娇小惹人怜爱,我才离开两三月,她就已经受不住,每次回信都是催我回去,若是我过年还不回去,只怕她要在家里寻死觅活。”
许宴生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傅家宝提起他娘子了,闻言,他心里立刻勾勒出一个身形娇小,如弱柳扶风般楚楚可怜的小女子,这女子爱傅兄爱得死去活来,听闻当初与傅兄定下亲事的并不是她,只是偶然在茫茫人海中见了傅兄一眼,从此就情根深种茶饭不思,绝食求着父母亲换了亲事非要嫁给傅兄,傅兄一开始并不中意她,是这女子执着追求,精诚所至,才叫傅兄金石为开。如今傅兄与他那娘子也算是恩爱,叫人羡慕,只是“傅兄,嫂子这样粘着你委实有些不妥当,傅兄如今只是求学,将来说不定还要入京赶考,到时候离得更远,嫂子如何受得了,毕竟她身子柔弱,又不能追随你左右。”
傅家宝一脸坦然道“正是如此,我也为此事烦忧。”说着,他长长叹了口气,仿佛在为娘子对他太过痴缠而发愁。
许宴生虽未成婚,也一脸理解地帮他出谋划策。
阿麦在旁给少爷提着书匣,心想幸好少奶奶没有来。不然他同情地看了少爷一眼,没敢说话。
转眼间五日过去,终于到了启程回乐平县的日子。
阿麦一大早醒来,正要顶着寒风去给少爷打热水,就听少爷屋子里已经有了动静,他诧异地走过去,才发现少爷竟已梳洗穿衣完毕,正在屋子里来来回回清点要带回去的东西。
阿麦对此十分惊讶,少爷昨个儿兴奋得睡不着觉,今个儿竟还能早起
傅家宝可不管阿麦心里在想什么,他将要带回去的东西来来回回清点了两三遍,确定没有半点疏漏才催促几个家丁赶紧准备上路。
阿麦等人不敢懈怠,立刻把昨晚就备好的热汤饭食热一热,抓紧吃完,而后忙里忙外地往马车上装东西准备回平州府。
傅家宝站在旁边盯着,生怕这些下人毛手毛脚,将他要带回去送给娘子的东西弄坏了。
他们热热闹闹忙碌时,袖红就局促地站在一边,每每想要帮忙,却都插不上手。
自从那天晚上想要爬床却被打了一顿后,袖红就老实了许多,再加上她被罚了两个月月钱,还被分派了许多活计,一天到晚忙个不停,而少爷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她才明白自己在少爷眼里只是个下人,不是个女人。如今她已不再对妄想当妾室过好日子了,只想当个本分的丫头,希望少爷不要将她赶走或者将她发卖出去。
可是看少爷如今的样子,分明不想带上她一块走,袖红心里惶恐极了。可是她又不敢上前去问,生怕遭遇更难堪的境地。
也许是见她孤零零站在那儿太可怜了,阿麦凑到少爷跟前也不知说了什么,片刻后,阿麦就来到袖红跟前说道“我已经同少爷求情了,少爷答应带你一起走。”
袖红登时惊喜地看着他。
阿麦摆摆手道“我是看你可怜才好心帮你,你要是再不守规矩,可别怪我半路将你扔到荒郊野岭去。”
闻言,袖红脸色一白,却立刻点头保证自己一定会老实本分。她只是个奴婢,就算路上真被丢下死在了半道上,也没人会追究。莫说袖红已经没了往上爬的心思,就算是有,也被这句话给吓没了。
一行人准备完毕,期间傅家宝去郝府拜别了老师,回来一见袖红上了后面那辆装货的马车,顿时有些不高兴地拉下了脸。
天气太冷,他的双手原本笼在袖子里,此时却觉得那股火气已经要把他浑身都烧暖了。他不情不愿地嘀咕道“若不是娘子说了让她跟来,我才不会让那袖子上我的车。”
阿麦小心地觑着大少爷的脸色,道“少爷,是袖红,不是袖子。”
傅家宝眼神不善地瞪了他一眼,阿麦立刻道“少爷说的是,从今以后她就叫袖子了。”
傅家宝哼了一声,拿出娘子给他写的话本继续翻着看,心情才好一些。哎,娘子对他可真好,知道他喜欢话本,知道月川先生写的不够他看,她就特意写了话本寄给他,娘子简直太体贴了。
话本这事儿傅家宝没对任何人提起,连阿麦也不知道,他每次看完都会把这些稿子小心地收起来,从不带到学馆去,生怕被那些同窗瞧见。
娘子写的话本名叫江湖一游,主角是个从小就立志闯荡江湖的姑娘,后来也如愿学了武功进入江湖,她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有趣极了,比如名医遍地的神草园、美人如云的琉璃庄,高僧云集的山中寺等等等等,比月川先生写的还生动,傅家宝每一次看都忍不住扬起嘴角。他甚至觉得这并不是编出来的,而是娘子曾经经历过的。
可惜实在太少了,这才刚刚写到主角到达山中寺和那些和尚比武的情节,两人刚要开打就断了,傅家宝心里跟有只爪子在挠一样,恨不得立刻冲到娘子跟前,让她告诉他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在将所有的稿子又看过一遍后,傅家宝心里叹了口气,沉默了许久,实则主角和那高僧已经在他脑子里打起来了,幻想了一遍又一遍,傅家宝意犹未尽,忽然对阿麦道“我要送给娘子的礼物你有没有收好”
“有的。”阿麦点头,将一个用布裹了好多层的瓷罐递到了少爷面前。
傅家宝一把接过,搂在了怀里
乐平县地处偏南,虽不会下雪,但年关将近,也是冷的。
除夕这日一大早,傅老爷就早早收拾妥当,带着辛氏、傅周和儿媳一道在城门口等着。
每逢有相识之人经过,傅老爷就会同人说他那儿子拜了五品官做老师,今日就回来了,话语中无不骄傲。
林善舞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同样是外出读书,傅周前些日子回来时,傅老爷就没有隆重到亲自到城门口等着,而傅周林善舞看了傅周一眼,傅周正看着傅老爷,不知在想什么,目光中并没有焦距,只是他面上的钦羡十分明显。
众人一直等到快午时,终于等到了一辆熟悉的马车。
众人连忙迎上去。相隔还有几十步时,傅家宝的脸便从马车里探了出来,三个月不见,林善舞原本以为自己才是淡然的那个,但是见到傅家宝钻出马车喊她,心头竟然有了几分酸涩。
她觉得这感觉来得莫名,但也没空深究。
因为傅家宝这时已经跳下车,朝着他们奔了过来。
才三个月不见,傅家宝似乎比以前成熟了些,见到辛氏和傅周也在,并不像以前那般甩脸色,而是淡淡地问了好,而对着傅老爷,他的态度也好了许多。
傅老爷见此很欣慰,连连感叹是先生教得好。
一家人就这么热热闹闹地上马车回宅子。
城里今日热闹极了,到处都是年味儿,傅家宝的马车一进城,那些过年的饭菜香味就直直往他鼻子里钻,堵都堵不住。
只跟娘子待在车厢,傅家宝方才的知礼和端庄全都没了,他动了动鼻子,对准车窗外用力一嗅,而后满足地倒在了娘子身上,仿佛一直被酒香勾引了的小猪,醉得一直哼哼。
林善舞问他怎么了,傅家宝抱怨道“娘子你是不知道,青林县的饭菜不合胃口,你捏捏我脸,都塌下去了。”
林善舞凉凉地瞟他一眼,“你不是带了个厨子”
傅家宝噎了一下,才道“那不一样,青林县的米没有乐平县的好,肉也不一样。”说着,他眼睛忽的一亮,从马车暗格里找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瓷罐,递到娘子面前,说道“这是我千里迢迢带回来给你的,你看了保准高兴”
这么厉害林善舞来了点兴趣,她一层层解开包裹,莫名的,心跳也快了几分,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拆礼物的心情了。
最后一层布拆开,她在傅家宝期待的目光中,打开瓷罐,看到了
一罐子有些脏的水。
林善舞
傅家宝
两人对视片刻,傅家宝回过神来,震惊道“不可能,我明明站在外边接了一个时辰,都是刚刚从天上下来的都是最干净最好看的雪怎么可能变成这样”
林善舞“你一路带过来,它肯定融化了啊。”
傅家宝不信,“不可能就算融化了那也是干干净净的,怎么可能这么脏”他指着沉在水底的污垢,忽然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一定是袖红,一定是那丫头怀恨在心,所以故意换了我的雪她真是好狠的心”
林善舞
这次还真不一定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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