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 54 章

小说:文学入侵 作者:鹿门客
    江上无风, 但长江有生命一般,托着这艘轮船,飞般前行, 如有神助,避开了所有礁石旋涡。

    船上的浙江警察啧啧称奇。

    却见千里江陵一日还, 过三峡, 经过大坝, 沿着长江的支流,一路南去。很快, 他们就在一天后,到了川南的一处江边港口。

    避开警察们, 王勇几人与霍阙、闵卫作别。

    张玉却忽然被霍阙叫住了。

    “我想和这孩子说几句话。”他轻声细语, 这么请求。

    王勇他们答应了。

    王勇和耿直的闵卫聊得投机, 张玉就蹲在江边,和半身浸在江里的白衣青年说话。

    她歪着头看他,清澈的眼睛印着他的模样, 等着他出声。

    青年却用沾着冰凉水汽的指尖, 点点她的眉心,轻轻地,俯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了一个轻如羽毛的吻,带着无边的慈怜

    “世人只道少年好。却不知道身如少年,乃因世无解脱。愿你有一日, 真正得以解脱。”

    话音落时, 张玉困惑地睁大了眼。

    青年却回身一笑, 岸边骤然起了白雾,他化作雪一样的龙身,直腾入长江,飞溅大浪。

    “小玉”陈薇拍了一下蹲在岸边望着长江江面发呆的她,“霍上校都走了,你在发什么呆”

    张玉摇摇头,站起来。走了几步,前方来接他们的银昌县的人,已经到了。

    为首的一个,穿着一身笔挺的警察制服,看起来是现代的装扮,穿在他身上却有一丝违和。

    他领着一群又黑又瘦,剃着板寸,一个个简直营养不良得分不出男女,却站得笔直笔直的公务员、警察,咧开一嘴牙,热情地说“欢迎浙江的同志们”

    他们到了据说以贫困闻名的银昌县的时候,连褚星奇都嘀咕了一声“很不一般啊。”

    银昌县县城虽然旧,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但是,街面却干干净净的,连路边的自行车都放的整整齐齐,一点儿不乱不破。

    往来的行人都忙忙碌碌,精气神相当不错,都带着一丝笑意。

    他们还看到有满头大汗的工人,正爬在一架梯子上,在修一盏路灯。

    几个工人全神灌注,严肃又活泼,“一二三”,一边喊着口令,一边移动梯子,小心地护着上面的人不掉下来。

    只是,略有奇怪的是,他们见他们路过,就爬在梯子上,笑着向他们挥挥手“同志们好”

    带着他们的那为首的穿制度的,似乎是警察局局长的缪局长连忙向他们挥挥手“同志们也好”

    气氛欢乐和谐,仿佛真跟自家兄弟打招呼似的。

    而一路上,到处是捧着鲜花的、过来塞鸡蛋的,还有只是想问好的各色各样的大妈大叔爷爷奶奶姐姐弟弟。

    这警民鱼水情,看得一群人简直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这不是贫困县吗这不是来之前,听说政民关系极其恶劣的银昌吗

    他们这是来错地方了

    但看路边的一些小饭馆上,明晃晃地还写着银昌xx宾馆,银昌xx饭馆,才确定是没有走错。

    等到见了招待所里休息的河北警方,河北警方倒是见怪不怪。

    河北的刘队长,请浙江的徐队长吸了一根烟。

    刘队长年长,眼角额头的褶子深,他吐出一口烟“我们在这等了一周,亲眼看到,人送有病没钱的治病,县里掏钱。给走不动路没房子的修屋,给吃不起饭的找工作,伙食。有钱没钱,都活得下去啦。才七天下来,就这样啦。”

    徐队长听懂,不屑一顾“这是看其他省来人了,搞面子工程也好,我们在的时候,老百姓至少能享上几天好。”

    刘队长把烟掐灭了,因为门外站岗的一个武警战士闻到烟味,看了一眼。

    招待所不准吸烟。

    他说“徐老弟,他们确实是从这一周开始改变的,但是,我看他们的心是真的,我看这不是几天的好,是以后都好下去了。”

    徐队长说“好好个屁。都说父母官,父母官要是好,还能给地方整穷成这样”

    刘队长把烟头丢到烟灰缸里面“过去确实是这样。所以过去银昌县的人一直在往外逃。但是以后,我看这里未必会一直穷下去。老百姓比你知道心真不真。谁耐烦给虚情假意者真心实意”

    他们聊了一会,此行的主要目的人,特大拐卖案里的智障女孩李文静,被银昌县警方带过来了。

    李文静穿着一身新衣服,身上被收拾得齐整,她的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没有了一开始那见陌生人就害怕发狂的模样。

    她的脾气也似乎好了许多,见到两位警长,在陪同的黑瘦女警鼓励下,甚至还奇迹一般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好。”

    王勇们接到通知,张玉早已奔来。

    张玉早已从隐隐绰绰听到的周围的声音里,得知了李文静的遭遇。

    一看见李文静,她便停了步,唤了一声“文静。”

    但是李文静却好像不记得她了。

    张玉走到跟前,她也只是歪着头打量她。

    女警说“小姑娘,你是文静的同学真抱歉,她之前受了一些刺激,以前的人大半认不得了。”

    陶术低声对陈薇解释道“重度弱智,记忆力方面,通常也是有问题的,除了很亲近的,或者重大伤害她们的,印象特别深刻的。有时候,她们根本不认人。”

    张玉一怔。她顺着文静留下的线索,找到了那几个人贩子身上的脏东西,才万里寻来。

    但她现在好了。

    文静,却早已因为颠沛流离,风霜苦楚,变作了现在谁也不认识的样子。

    先是心脏收缩了一下,莫名的,极端痛苦恐惧的感情涌出,霎时又被压抑住。

    收敛了眉目,又是平常淡漠冷静的她了,张玉才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了过去朋友的手。

    李文静“啊啊”了一声,却有些惊奇地望着眼前这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感受着手上的温度,没有挣脱。

    河北刘队长说“银昌这边的拐卖团伙,前天就被缪局亲自带人一锅端了。拐卖这个小姑娘的,也早就被抓起来了。我们得回去把河北那个小姑娘的婆家也说道说道。”

    徐队长表示同意,并说要将李文静,带回浙江的家里去。

    谁料,李文静一听到回家两个字,忽地又害怕起来,拉住女警的衣服,躲在她身后。

    女警无奈地解释“她她被卖了两次,两次,那些花子,都说是带她回家,所谓的婆家,虐待她的时候,也都宣称自己这里就是她家。”

    即使是动物,在一个特定发音下遭受了几次毒打后,都知道条件反射地一听到这个发音,立刻远远逃开。

    何况,李文静终究是人。

    虽然世上的许多人,并不当她是人,但她却终究是人。

    张玉虽然不解世情,却听懂了女警的言下之意,她的心里冷得发昏,身上开始发烫。乾坤圈在她手腕上轻轻一振,似乎助她抵御这种寒冷。

    如此说着,女警又问“她的父母,我们看档案里还在世,为什么没有一起来”

    徐队长便沉默下来。

    半晌,徐队长才说“李南方就是她爸爸,她爸爸妈妈,他们不会来了。工厂里旷工一天都不行吗,怕丢工作。而且”

    而且临行前,他们几乎是跪着哀求徐队长别把文静带回来了,给文静找个新的好婆家吧,求求你们了

    徐队长愤怒地盯着他们,说,婆家她才十三岁,谁知道还要找多少个转手卖她的“婆家”你们这是遗弃罪

    可是,李文静的妈妈为女儿的不幸遭遇哭完,却说可是,把文静带回来,她怎么办啊。

    这一对才三十多岁,就已经老在风尘憔悴里的夫妇说“我们不懂啥叫遗弃罪,可是,我老婆得了乳腺癌,我有尘肺。把她带回来,我们三个一起死。文静嫁出去了,她还能有个指望,说不定遇到好人,看在她生了娃的份上,养着她,让她活着,给她养老。”

    穷人一年工作从头到尾,没有喘息的时机,熬夜在尘灰里,在噪音里,在飞絮里,寒冷酷暑里。

    大多还是壮年,就得了一身的病。

    一位出身富家的浙江年轻女警斥责他们“哪有这么多借口,这病那病的我妈妈就算是生着病,也绝不会放弃我”

    但其中的母亲没有自我辩解,只是拿了医院的证明单,不断恳求他们我们找不到好“婆家”,让文静吃苦了。你们是警察,你们一定能帮文静找得到好人家,求求你们,别带她回来,给她找一户家好人家

    那一刹那,她疲惫的眼里,病弱的面容上,像是任何一位为失学的女儿找学校的普通母亲。

    她为自己才十三岁的女儿,找一个不知道会待她如何的“婆家”。

    但确乎,她是爱她的。

    她唯一的,最真挚的爱,是希望,女儿能在人世上活。无论怎么活。

    徐队长将一番话,对黑瘦女警悄然说了,众人都沉默下来。

    此时,缪局长走进来了。

    他听他们说了事情经过,说“那就不要送她回去,我们县收养她。”

    最终,浙江一行人无功而返。

    李文静不肯回去。

    而原本积极地为送李文静回家而努力联系他们的银昌县,听说了完整的事情经过后,把浙江方一行人“赶”了出来。

    他们把李文静“强留”下来了。

    荣县长和缪局长说“你们就回去和她父母说,你们已经给她找好婆家了,这个婆家姓银,名昌。”

    浙江警方还试图努力,却无力回天。

    银昌县为这个外来的,无名无姓的小女孩,而显得强硬的出奇。

    浙江一方没有办法,看李文静被照顾得很好的样子,只得打算先回浙江天州市回复,再看后续怎么办。

    临行前,黑瘦女警牵着李文静来送他们。

    远远地,一直送到了边界。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天上几点孤云,地上知了声声,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只有李文静兴奋地指着着知了“啊啊”叫着,忘却人世疾苦。

    张玉一握,再握李文静的手,望着无知无识的眼,她想说些什么,却抿着唇,终究松了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陈薇看一路上,都十分安静的张玉“小玉,你觉得文静会在银昌县过得好吗”

    他们知道张玉有惩恶的特质,可是她在银昌县,一路上似乎都没有发作过特质。

    最终,张玉开口了,她坐在大巴上,望着银昌县说“我不知道,但是,这里,脏东西正在变少。”

    她回身看了一眼银昌界碑之外,而外面,漫天都是。

    手腕上的乾坤圈还在轻振,她死死压住暴起的乾坤圈,心底冰冷,而浑身也越来越滚烫。

    似乎唯有尚且极年轻的身体的热力,尚可抵御这种发自心底的冰冷。

    但热力却也在冰冷里,逐渐定格。

    一霎时,她忽然想起,白衣青年,向她慈怜而温柔地低语

    “世人只道少年好。

    却不知身如少年,乃因世无解脱。

    愿你有一日,真正得以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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