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雾的那一天, 在日本是一个平常的日子
上野谷一如往常,跪坐在二楼的榻榻米上,向躺在被子里已然开始腐烂的父亲, 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在放置的香炉里点了一根香。
“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 他才下楼煮饭,打扫房间。
他分类好了垃圾,出门把垃圾放到回收点的时候, 撞上了邻居。
邻居和他打招呼“上野君, 你的父亲怎么样了”
上野谷说“老样子。”
邻居的小女儿从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来“叔叔, 臭。”
“快道歉。”邻居按着女儿的脑袋。
上野谷说“是我不按时打扫,给君添麻烦了。”他受过大学教育, 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 瘦弱白净, 反过来向邻居道歉。
“上野君,真是有礼貌的人啊。”邻居这样感慨着,又关心了一下上野谷的职业。
“很遗憾, 多谢关心。”上野谷说, “我毕竟三十九岁了。您知道, 超过三十岁, 连劳务派遣, 都很困难了。”
顿了顿, 他说“而且, 我还需要护理父亲的起居。不能全日的工作, 几乎没有选择呢。”
“是啊,唉,上野君真是孝子啊。”
于是,上野谷礼貌温和地向邻居一家告别,放完垃圾,去超市买了一些食品回来。
提着食品进过门关的时候,他弯了一下腰“我回来了。”
屋子内没有一个人应他。
他习以为常,把食品在冰箱里放好,拿了一块抹布,将母亲与妹妹的牌位、遗像,一一擦拭干净,一点儿灰尘都不留。
“妈妈,妹妹,今天又是咖喱饭哦。”
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动了。
吃完饭,他开始在网上寻找零工。
半天,毫无所得。
年近四十,能找得到的,都是些报酬极低的零工。甚至不足以支付房子的按揭。
“真是的。”上野谷抱怨了一声。
天色渐晚,楼上的臭味越来越重,这股腐烂的臭味太重了。
可是,工作总是没有着落呢。
他想起邻居女儿的抱怨,大人总是借着小孩子的嘴来传达声音的。
总有一天,邻居一定也会起疑心吧。
上野谷苦恼地站起来,拿着一瓶劣质香水,准备去楼上再打扫喷洒一遍。
就在他起身的一刹那,窗外变得更黑,屋内的灯泡滋滋地跳了,一霎时房间内陷入漆黑。
上野谷摸索着去开手机照亮,准备换灯泡。
忽听得楼上传来一声、一声、又一声的咚咚咚的声音。
似乎有人爬起来了,悉悉索索,砰地撞上什么,又僵僵地撞碎了什么。
“是谁呀”上野谷说,“如果是小偷,请务必离开。我这里一无所有。”
然后,他听到了父亲嗡嗡的、带着浓痰的声音“谷,是我呀。”
“我饿了,谷,你好久没有给我送饭啦。”
“可是,我怎么会饿呢”
“谷,我记得我已经死了几个月呀。”
“喂,警察是这样的,我们邻居的家主父亲,是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的老人。他儿子在家里护理他。”
邻居压低声音说“可是,这位父亲,我已经有七个月没有看见他了。再怎么样,七个月,一次都没有看见过,我觉得是不正常的嗨,是,是,那家儿子没有职业,似乎全靠父亲的养老金过活,我怀疑嗨,是的,是的。”
小女孩在一旁看着爸爸打电话,懵懂地说“爸爸,我听到了”
“嘘嘘,英子,你安静一点儿。爸爸和警察伯伯在说话。”
小女孩英子就嘟着嘴不说话了,她望着窗外黯下来的天,鼻子嗅到了浓重的臭味。
“抱歉,警察先生,我们这里的地址是”
“啊爸爸”英子又叫道。
“英子,你再这样,爸爸就要请你的动物园之行取消了”
英子的声音低了下来,“外面,外面有头上长角的大大的,窜过去了,那是什么呀”
热心的邻居向警察报完了警,松了一口做好事带来的满足感与举报者的刺激感,才发现女儿已经玩起了玩具。
小孩子的关注和好奇来得快,没有人理会的时候,去的也快。
英子已经不再试图向父亲叙说她看到的奇怪的东西了,她专心致志地举起了自己的洋娃娃“冲呵”
邻居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今天的白天,特别短呀。”邻居感慨着。
“今年夏天的白天,好像特别短。”网吧里的小隔间里,母亲画好得体的淡妆,准备出门前说,“伊织,你要好好带着豆豆。”
伏在电脑附近写作业,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知道了妈妈。你要好好工作哦。”
母亲敷衍地应了一声“知道啦。”
上小学的伊织抬起头,不满地说“不要这么随意啊妈妈。你要拿出认真的态度哦。这可是难得的正式工作。妹妹都这么大了,她也不能不上学的。”
母亲便说“要你教训我。”却亲了亲伊织的脸颊,又亲了亲躺在伊织身旁杂物堆里酣睡的六岁小妹妹豆豆。
母女告别完,母亲就拎着包,斗志昂扬地离开了她们母女的家一处网吧里的小隔间。
到工作岗位的时候,同事笑着跟她打招呼“奈春,第一天上工,很有精神呢”
“是前辈”奈春穿着超短裙,化着淡妆,坐在沙发上,看着店里低迷暧昧的灯光打色,局促不安。
同事安慰她说“放松一点,我们这里是宿舍的,只要你这一周表现的够好,你正式留了下来,你和孩子,就能搬离网吧,住进宿舍了哦”
从前一直是全职太太的奈春却还是显得略为腼腆。
另一个才十九岁的同事也开导她“没什么的。我也住过网吧,那里也和这里差不多,肯定会有一些人经过隔间,偷偷看你,或者摸你。能差多少”
奈春点点头,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身体舒展了一些。
过了很久,老板还没有叫她去客人那里,奈春就和几个同事继续聊天。
拿宿舍安慰她的同事化名叫做诗织。
奈春说“和我大女儿伊织有相似的汉字呢”
“啊啊,原来是女儿啊。伊织这个名字听起来真可爱,是谁取的”
奈春原本笑着,听此,抿了抿唇“是我第一任丈夫。我十六岁的时候,刚满结婚年龄,就被父母安排和他结婚了。那时候,初中刚刚毕业没多久。”
诗织说“我比你还小一点,我是初三的时候,就和人同居了。不过,没有结婚呢。”她满不在乎地说,“臭男人打我打得厉害,我就逃跑了。”
奈春笑了“啊,肯定没有他打我打得厉害。”
“男人都差不多。压力太大了,就要发泄到我们身上。”诗织撇着嘴说,“不过,我没有结婚,我才不忍受他。我跑了。”
“是啊。”奈春附和她,“结婚了再跑,更麻烦呢。”
诗织突然好奇起来“结婚了再跑,是麻烦了很多,何况你还带着孩子。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是第二任丈夫收留了我。”奈春想了想,“不,算不上丈夫。我当时和第一任还没有离婚。”
“这样啊。那你干嘛和第二任又分了他还打你”
奈春说“他不打我。”说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点寒冷的红晕,随即又平和下去,“不过,他总是盯着伊织。”
“这样啊”诗织沉默下来,叹了口气。店里很多男人,喝得醉醺醺爬在她身上的时候,都喜欢说她像个小女孩。
她当然听懂了奈春的意思。她评价奈春说“你性子挺烈。”
旁边十九岁的年轻同事优子默默听着她们聊天,一声不吭。
奈春看着她清纯的脸庞,带着文静气质,好奇地问“优子,你呢”
“我”优子说,“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是短暂地在这里暂攒钱的。”
她虽然此前安慰了奈春,却年轻的脸上,总有一种傲气在身。
“我和你们不一样。还完了助学金,我就不在这里了。以后,大概我会去医院工作。”
诗织冷笑道“你别夸海口了。你读医科,欠下政府的助学金那么多,我看你什么时候还得完。到时候去医院,人人说,医生,我好像在夜店见过你。”
优子宛如被刺到的猫,简直要跳起来了。
奈春看气氛有些僵硬,连忙笑着说“原来优子是大学生,这么厉害。诗织也很坚强。不像我,最没出息。”
两个人才都不说话了。
正这时,服务生过来,“新人,奈春,有一个客人对你感兴趣,跟我到十号房。优子,还有一个熟客,在七号房间等你。”
没有人点诗织,诗织悠闲地坐在沙发上吸烟。
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半夜,奈春和优子都没有回来。
而忽然,前厅一片骚动混乱。
“喂,怎么了”诗织叫住一个急匆匆的服务生。
服务生低声说“诗织姐,优子被救护车拉走了。那个客人玩得太厉害,她她下身出的血很多,好像是流产了。奈春姐听到动静,冲出去,看到优子身下淌着血倒在地上,拿、拿烟灰缸砸了客人的头,被客人打得鼻青脸肿,骨折了,她她也去医院了。”
诗织猛地抬头,烟掉在了地上。
“傻逼。不戴套”
她听见服务生带着哭音说“优子很少戴套她,她总是咬牙接那些花钱最大方,最恶癖的客人。她想多早点攒够钱,好好读书,早点毕业,给供她读书的乡下父母寄钱。”
诗织冲了出去。
此时,窗外早已夜。
救护车闪着光,先是送走了被砸得头破血流的客人。一身西服的客人捂着头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板愤怒地瞪了一眼被服务生扶着的优子和奈春,才把两个身形瘦弱的女人,送上了救护车。
行人纷纷避开夜店这一片的混乱。
优子身下的血浸湿红了担架,医生护士给她止血。她虚弱地侧身看一旁的奈春。
奈春被打得更比她更严重。
这个笑着说“我最没出息。”看起来像是那种传统的大和抚子的女人,却是第一个冲出来的。
她像过去保护自己的女儿一样,瘦弱的手臂奋力举起了烟灰缸。
“对不起。”优子喃喃,奈春却听不到了。
网吧里,伊织一直等,妈妈都没有回来。
妹妹豆豆早就醒了,嚎啕大哭着喊饿。
伊织叹口气,熟练地撕了一包泡面,给妹妹泡了起来。
她走出隔间,灵巧地避开了摸她胸部的大叔,去往外面的电话亭,准备给妈妈打个电话。
却看见,远处,黑夜里,白雾茫茫里,马路竟然变松软了,开始蠕动,顶起无数大包,似乎有什么东西亟待爬出。
伊织奇怪地看了一眼远处,正要按下拨打的时候,一双手捂住了伊织的嘴,醉醺醺的酒气喷洒在她耳侧。
伊织被人拖走了。
一只发青的手,终于顶破了水泥马路,十指上全是锋利如刀的指甲。
日本盛夏的夜里,一片雪花,从天空上虚无处,轻轻地,轻轻地,落了下来。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