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 69 章

小说:文学入侵 作者:鹿门客
    才不过下午四、五点钟, 长崎市却早已仿佛陷入了深夜当中,黑漆漆的, 只有一轮银月孤悬天空,洒下清冷光辉。

    街道上呜呜地起了风, 卷着碎雪,寒意刺骨。

    “怎么这么古怪我家都没有准备好暖气的燃油。”女主人打了个哆嗦。

    笃。笃。笃。

    “谁呀”主人去门口, 在猫眼上瞧了一眼,黑乎乎的夜里, 门外的来客似乎穿着一身厚实的棉布衣服, 瞧着像是某种制服,容貌依稀是个青年男子。

    “我受委托给你们家送慰问来的。”

    “什么慰问”

    “暖气的燃油。”他说,“党哦,政府叫我来送的。”

    政府

    女主人愣了一下,却没有开门。

    青年男子便把手里提着的袋子放在地上“你们用吧,我走了。”

    他转身离开。

    女主人确认他走了, 打开房门, 被雪风冻得抖了一下, 拎起袋子一看里面确实是他们急着要用的暖气燃油。

    “妈妈, 你来看。”孩子在屋里叫了一声。

    “电视忽然换频道了。”

    她下意识地一看, 屋子那台老电视上放着的搞笑艺人的节目, 被替换成了一幅古怪的画面。

    背景是夜色里的眼熟建筑, 长崎警察署。

    “这是什么节目”女主人纳闷地赶紧换了一个频道, 但显出来的, 却仍旧是这幅静止的画面。

    无数长崎市的居民, 在家中,正和她发出了一模一样的疑问。

    节目中的画面所在地。

    月下,警察署的雪地前,被简陋地搭了一座高台,上面拉了一条横幅

    “人民法院为人民”。

    台下摆了一排排的凳子。

    坐在凳子上的,尽是千奇百怪,模样各异的家伙。

    “你有什么冤情,老人家”

    “我叫上野森。我是为我儿子,上野谷来的。”

    寺山幸子在台下私下问那老人道“我们此前已经了解过了,你是因为上野谷隐瞒去世的消息,而骗取养老金,以至于你腐尸在家,才来的吧”

    “据我们所知,上野谷在白天,已经被押去了长崎县警察本部,已经开始了审讯。”

    “不能把他带回来”老人问。

    寺山幸子道“虽然长崎县的阴面,我们也已控制住了。但是,却终究进展不如长崎市,不能提早结束人世的状态,更不能行于白日。”

    老人听不懂她说的内容,只是大概地模糊理解了不能带回儿子,便心情一下子低落下去。

    “老人家,”寺山幸子连忙安慰他,“但是我们的工作人员,早就赶去了警察县本部,在暗地里听那场阳世的诉告。您现在我们这里,先把情况说分明,到长崎县落日时,人民法院一定为您主持公道,把上野谷带回来受审。”

    神奇的是,如有人此刻迈过长崎市和其他市的分界线,看到的,却会是照旧白日高悬的长崎。

    只是,无声的阴影,在一点点往长崎县的其他地区蔓延。

    老人烂掉了一半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他说“可是,我”

    正此时,长崎市市政府的大钟敲响了。

    咚咚咚的敲击声,如无形的催促。

    寺山幸子道“老人家,您先上台吧。您儿子那边阳世的审讯早就开始了,我们阴世的审判,也要进行了。”

    上野森叹了口气,颤颤巍巍地被工作人员扶着,一步步上了台。

    嗞啦一声,无数台电视上,静止的画面,开始动了起来。

    台上,上野森也终于低低地叹了一声,他说“可是,我不仅仅是来告我儿的。”

    所有在场者都愣了一下。

    “上野谷,我问你,你的身世调查里,你的母亲是重病死的,你的妹妹却是自杀的。”

    西村秀一作为警视正,是长崎县县本部的一位主要课长,他出身警察世家,从明治维新时期,就一直家门显赫。他是家族中一位不大受重视的年轻小辈,所以拖家带口,到了长崎县县本部做了一个课长,只等着接任长崎县的县本部部长。

    长崎出了这样恶劣的人命案子,是本部部长的污点,却是他得以更进一步的功绩。

    他一心只想把这个案子破掉,因此通过关系,把上野谷一家的档案读调了过来。

    一看,就觉得他的这桩功绩稳了。这十之八九,是个反社会分子。

    “你妹妹上野明子的死,不少人说,也和你有关系。”

    他暴喝一声“你老实交代把自己这些年干的好事,都给我老老实实交代”

    上野谷原本低着头,听到他说到这里,才禁不住一样,浑身颤抖起来。

    他颤着唇“我”

    “我出身于一所私立大学父亲是市政府的一个公务员”

    上野家,本来是当地的一户普通人家,甚至称得上是家庭比较富庶的。

    在当地的町,是一户与人为善的人家。

    这一家的长子,上野谷十分有出息,从小被温柔坚毅的母亲,和气公道的父亲教养得温文尔雅。

    他读书用功,待人礼貌热心。最后也成功地考上一所附近几个县都知名的大学。是难得的大学生了。

    而上野谷大学毕业后,则在一家株式会社工作,眼看得春风得意。

    这一家还有一个小女孩,叫做上野明子。他们没有日本大多数家庭理念里对女儿的态度,反而希望,女儿也能好好地长大,以哥哥为榜样,考上大学,有自己的事业。上野明子也很争气,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一家人其乐融融,两个男儿都有稳定的工作,按月供了房贷,剩下的钱,还足够一家人在当地衣食满足地活着。一家人甚至领过一次“好家庭勋章”,颇得邻里羡慕。

    一切的变故,发生在上野谷的母亲生病之后。

    “我妻子生病后,看病的钱,真贵啊。”

    老人叹了一口气。

    “治疗费,护理费,都贵,如果都付的话,我们是付不起的。必须有一个人来照顾她。而我家还有本地房贷,主要还贷和家庭收入,是我的工资,我不可能辞职。”

    “但谷和明子,一个有工作,远在东京。一个在读高中,准备考大学。谁来照顾她呢”

    “最后,明子觉得,哥哥的事业刚刚起步,像这种好公司难得。她就放弃了学业,回到家里来照顾她的母亲。”

    老人说到这里,几乎热泪盈眶“明子,从小就懂事,她像她母亲一样,温柔坚强,总是为他人着想,宁可委屈自己。”

    “可是,明子从此后,却经常闷闷不乐。有时候,我回家的时候,发现她憔悴了很多。”

    “明子照顾母亲之余,所有的时间都还用来读书,她没有真正放弃学业。她一直想做一位医生,救死扶伤。”

    “但是,这样下来,她的精力不济,学不进去,最后,还是落榜了。”

    西村秀一冷哼一声“牺牲女孩儿,为你们一家人的幸福垫底,啊,在底层的家庭里,这样重男轻女的事,真是常见啊。”

    “上野明子,就是因此自杀的吧。”

    “上野谷,我看记录,警察出警记录里,有一次,看到你妹妹有自杀记录。这样看来,你对你的妹妹的死,也有责任。”

    在西村秀一的责问下,一直平静的上野谷却低下头,襟袖掩住脸,他浑身颤抖起来,似乎,开始哽咽。

    “听说了妹妹的情况后,谷赶回了家。”

    赶回家的上野谷,看到妹妹因为落榜,大病一场,却还温柔地跪在母亲跟前,撑着憔悴的身体,为母亲料理时,他抱住了妹妹,开始哭了起来。

    哥哥,你好好做事业,不用为家里担心,啊这样的大公司,请那么久的假,会被上司看不顺眼的吧你快回去吧。

    懂事的明子这样说。她脸色苍白,却仍旧安慰着哥哥。

    上野谷擦干眼泪,却说“你去复读。”

    明子愣了一下“可是,妈妈”

    上野谷说“我来照顾。”

    他认真地说“你的事业和未来也很重要。”

    明子终于重回校园。

    为此,上野谷辞去了东京的会社的工作,在当地找了一家建筑公司当正式工,开始一边工作,一边照顾母亲。

    但是,因为他有辞工的前情,又频繁地请病假照顾母亲,为此,建筑公司又把上野谷开除了。

    频繁的跳槽记录和跳槽原因,登在名册,没有一家公司再愿意雇佣这样一个家庭变故,需要照顾病人的职工。

    从此,作为名牌毕业生的上野谷,却只能靠打零工为生。

    而一家人的收入骤降,还房贷,生活,都更加依赖父亲的工资,吃穿用度,开始节衣缩食。

    “这一次,明子总算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是,昂贵的学费,家里,却再也负担不起了。”

    上野家绝望之下,只得申请了助学金。但是政府的助学金,堪比高利贷的偿还,让上野家雪上加霜。

    上野明子打定主意,不给家里添加负担。

    她打算一边打工一边偿还,一边补贴家用。

    但是任何打工,都不如性服务员来钱快。

    一向自尊心极强的上野明子靠去从事黑帮控制的性服务业,换取偿还助学金,补贴家用。

    保守的长崎邻里流言四起,奔走于零工,明明名牌大学毕业,却受着百般劳累的儿子;努力自强,却沦落到从事性工作的女儿。

    重病的母亲察觉了这一切,她流着泪,在一个深夜,偷偷地拔掉了自己的输液。

    老人捂住了早已腐烂的面容,他早已死去,已经哭不出来了。

    “谷发现她的时候,她早已凉透了。这个傻女人,她留了一封遗书,里面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以后,你们总会好的,总会好的。”

    不少住得离上野近的人家,甚至认得画面里那张早已腐烂的面容。

    他们害怕得浑身发抖,却又关不掉,即使逃开电视附近,外面冷得吓人,也只能在屋子里,听着电视里的声音,听着那似乎早已死去的老人的叙说声。

    但随着叙说,他们却渐渐忘了恐惧,听得入神。

    “她的葬礼上,明子崩溃了,她哭着说,我不该回去读书的。把一切都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母亲葬礼之后,上野明子也从楼顶一跃而下。

    “对不起对不起”上野谷在几位出身富贵的长官责问下,无言为自己辩解,只是不停擦着眼泪,喃喃重复“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是我害死了妈妈”

    “是我害死了明子”

    “是我杀害了父亲”

    “我是禽兽,你们判我死刑”

    接连丧妻、丧女的打击,一下子打倒了本就年近退休的上野森。

    他经常精神恍惚,彻夜不眠,一次上街买菜,竟被摩托车撞倒,落下了残疾。

    连老年人零工都打不了,他常年窝在家里,很快,就出现了老年痴呆的症状。

    “那段时间,我神志不清,一个看不住,就会跑出去,只能靠谷在家照顾我。”

    为此,上野谷也曾试图向邻居亲戚开口求助。

    可是,亲戚少往来,几代间,早就零散各地。

    邻居虽然亲善,总不会直接给他们钱。一次帮助,总不能两次,三次,无数次。

    而护理服务,要收一部分钱。那笔钱,是目前打零工的上野支付不起的。

    房子的房贷还压在他们身上,父亲的养老金,大半用了抵房贷,剩下的一部分,时不时,痴呆的上野森的跌倒损伤,看病吃药,留给他们生活用的,少之又少。

    更甚,由于上野谷经常接到父亲的电话,就要跑出去,连打零工的地方,都渐渐不要上野谷了。

    要么,狠心放任父亲,要么,全职照顾痴呆的父亲。

    上野森的声音极低,在月下,在雪地上,在被风吹动的条幅前飘动。

    “谷,他是很善良的孩子。他放不下我。最后,他宁可忍饥挨饿,也选择了我。”

    每两个月一次的养老金汇进来之前,父子二人,时常挨饿。

    上野谷,选择了全职护理父亲,优先供应老人,自己却节衣缩食,健康的体格渐渐瘦弱。

    这样的生活,一过多年。

    “那么,你有罪。”长官说。

    “是,我有罪。”上野谷擦干眼泪,低着头。

    上野森向坐在台上的寺山幸子,向这些穿着奇怪制服的鬼怪说

    “我确实,是来状告谷的。”

    “谷确实犯下过罪过。”

    “我死的时候,他年仅四十,几乎已经没有可能找到正式工作和好一点的零工了。于是,他瞒下了我死亡的消息,还领着养老金。”

    “但是,”上野森说,“他之所以那么做,却只是想把房子的按揭还完。他打零工的钱,是根本不可能还得起房贷的。”

    “你为自己的私欲,而隐瞒慈爱你半生的父亲的死。别说你是为了还房贷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点为自己活着的私欲吗”

    西村秀一哼了一声。

    上野谷渐渐平静下来“您说的没有错。”

    被拷上手铐的时候,他似乎终于舒了一口气,竟然容光恢复了。

    他想着在黄泉下等待他的父亲、妈妈,妹妹。

    他想,他终于自首赎罪了,希望父亲能真正安息,不要化作怨灵,四处游荡。

    台前月下,雪风飒飒。

    早已死去的老人,在阴世的法院前说

    “我是来告我儿上野谷的。”

    “但是,我不是为了状告我儿隐瞒我的死,领取养老金这一点。”

    “我告我儿,友爱同胞。”

    “我告我儿,孝顺善良。”

    “我告我儿,诚实守信。”

    “他此生,唯一一次为自己着想,是想着,再多活几个月,好还完房贷,靠我的养老金,埋葬了我,举行一场像样的葬礼。”

    上野谷一生被教导得友爱同胞,孝顺善良,诚实守信,唯一的污点,却只是他在亲人去世后,还想活着,想为父亲举办一场像样的葬礼。

    于是,上野谷因自己的善行,最后,竟一步步便沦为了犯罪者。

    现场的鬼怪,电视前的长崎市民众,都听到了老人一字一句地说,

    “我也是来告我自己的。”

    “我告我自己。

    悔不该,教儿要做良善人。

    悔不该,教我儿,顶天立地做好人。”

    上野谷被暂时收监的时候,一步步走向牢房。

    他最后看了一眼尚未完全落下的夕阳,忽然眼前一花,似乎天地变换,人间变阴世。

    耳边,无数人在慌张地喊“看,地下,地下,有鬼、鬼啊。”

    电视前,长崎市的“人民法院”,终于第一次下了判决。

    “上野谷,无罪。”

    红旗猎猎飘扬,阴世的鬼神们说

    “逼得青年背枷锁。

    逼得妇女沦陷苦。

    逼得好人成罪犯。

    谁有罪”

    “有罪者,日本社会。”

    判决音落定,电视前,长崎的一个小孩子偷偷看着电视,却忽然叫了起来“妈妈,你看你看”

    妇女顺着孩子的手指看到了,电视里,本来在他们眼里,无比狰狞的鬼怪,忽然一阵扭曲,似乎某种无形的力量,加诸在它们身上、在人们心眼里的“幻像”消退,它们终于露出了真容。

    这是一帮青年人。他们头顶带着一顶有五角星的帽子,胸前佩戴着镰刀锤头的徽章。

    而窗外,银月退却,太阳出来了。

    从此长崎为鬼蜮,百鬼行地上。

    再难辨人与鬼,阴间与阳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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