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下, 影子拉长了, 拖在地上。
稍远处,村民们举着火把, 和一支纳萨尔巡逻队,在呼唤着张玉化身的低种姓少女。
但地上的影子,却不成人形。一位妇女的影子, 是一只展开翅膀的鸟类。旁边的她的丈夫的影子,却是一条瘠瘦的,犬类的模样。
还有熊的, 有蛇的, 有牛的
村民们已经向他们的方向走来了。
一步, 两步, 三步。
火光将覆盖到他们所在的位置。
拉哈尔一边从陈薇身边走过,一边对纳萨尔巡逻队的成员之一道“奇怪,找了一路了, 我明明看到小姑娘是往这个方向来的”
“我闻到了她的味道”拉哈尔这样说着,地上,他的影子一只小型的猫科动物, 晃了晃尾巴,向前探了探鼻子。
陈薇一只手死死捂住嘴, 另一只攥着陶术的衣角。而陶术手心发汗地拉着张玉, 一语不发。
一行人以陶术为中心, 隐身在一旁, 寻找张玉的队伍, 终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了,越走越远。
待到周围重又黯淡下来,陶术才喘着气,解除了隐身的范围效果。
“小妹妹,他们在找你”褚星奇问。
张玉点点头,将自己与众人分别后,一路的经历,磕磕绊绊讲来。讲到白虎引路,她顺路而行,却意外与众人重逢,王勇忽问“那白虎在哪里”
张玉摇头“不跟着,它就不见了。”
白虎在前引路,却并不等她。她本相逐白虎去,却因见了王勇等人停步,就在她停下的那片刻,白虎已不知所踪。
“王队,之前,文学参谋团,给我们说,白老虎可能是关键。”陶术低声提醒王勇。
正此时,杂错的脚步声,晃动的火把,手电筒,又晃起来了。
“我们换个地方再说吧。”褚星奇提议。
此时,村民们正在野外梭巡,好几个村落的青壮年听说了,都出来找人。
为一个小姑娘,搞得如此大阵仗,却不知是真好心,还是文本生物有所察觉。
野外到处亮着火把,动不动就和村民擦肩而过。陶术时时刻刻撑着隐身,实在有些支撑不住。
无法,他们只能一路往林子的更深处避去。
渐渐地,声响火光都不闻不见了,他们已退到了林子深处。
张玉脚步一动,踩到了什么。
她低头一看,是一根生锈了的铁栏杆。
陈薇环顾四周“我们又回来了”
碎石块、废弃的笼子,血迹,他们又回到了之前经过的庙宇废墟。
月光穿过树梢,静静地落在这一片废墟上。
黑夜中,似乎有一层薄膜隔离了废墟与外界,声响彻底消失了,这一片林中废墟,只有他们一行人的呼吸声,脚步声,甚至连虫鸣也听不得一点。
警戒。我的特质示警了。兔子玩偶在王勇腰间躁动不安,他立刻通过四维眼镜发出警戒。
然后,他们便看到,王勇怀里的核心文本,挣脱了他,浮到了空中,开始发出金光。
一道磁性而轻灵的少年音色响起“你们还是来了。”
月光下,从废墟之后,漫步出了一头白虎。
它的眼珠是湛蓝的,浑身的皮毛柔顺雪白到不沾一丝尘埃,观之,似乎月辉在身上流动。
白虎走到了废墟前,便端庄而高雅地蹲了下来,似乎人站定了一般。
王勇便知道,这就是张玉向他描述的白色老虎了。
“你们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王勇拦在几人身前,戒备地退后一步。
白虎的爪子,拨弄了一下地上,半埋在土中的笼子,它说“这里是印度。”
“我们当然知道这里是印度。”
“不,你们不知道。”白虎说“你们不知道,真正的印度是什么样的。”
白虎说话间,它身后的废墟蠢蠢欲动,碎石废料飞到半空,扭曲,重组,似乎时光倒流一般,慢慢地,它身后的废墟,化作了一座庄严的神庙。
神庙前的台阶,依次放着一个个的巨型兽笼。
笼子里关着各种动物,它们正彼此注视着对方,虎视眈眈。连兔子,也龇着牙,怒目向体型更小的鼠。
而台阶最上方,也是神庙里端坐的,是一个面糊模糊,但望之便觉威严有可怖的尊神。
祂俯视着座下芸芸野兽的厮杀。
这是幻像。褚星奇在频道中道。
众人耳边,白虎却道“这才是真正的印度。笼子里的,才是印度。”
张玉凝视着这一幕,忽道“你在,哪里”
笼子里有各色各样的野兽,唯独没有白色的老虎。
白虎的胡须翘了翘,它正待开口,却忽然一顿,只道了一声“来找我”。
倏尔,一切都凝固了,庄严的神庙,面目模糊的尊神,笼子中厮杀的动物,都凝固住了,然后,化作无数碎片,飞散。
他们眼前,依旧是笼着清辉的废墟,耳中隐隐听得外界寻找张玉的村民的呼唤声。
没有通过镜花水月,而是直接通过在同一空间,才能联系的四维眼镜的频道,郝主任一连串连珠炮
“王上校,你们现在在哪里”
“为什么,我们忽然发现你们的四维眼镜的信号,重新出现在我们的卫星定位当中你们离开文本了在现实”
王勇打断了他“主任,我们现在,应该在内核层。”
郝主任的连珠炮戛然而止“你们在内核层你确定”
王勇道“我之前确定。”
现在王勇看了一眼张玉。
之前,小玉回来的时候,问他们为什么也在现实世界。
而郝主任也同样以为他们已经离开了文本世界,回到了现实。
那么,这里,到底是内核层,还是现实世界
正此时,火光大亮,他们躲避不及,拉哈尔已经跑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一群村民,还有扛枪的纳萨尔巡逻队的战士。
他看见张玉,松了一口气“小姑娘,总算找到你了,大晚上的,林子里很危险的。”
说着,他也看到了张玉身旁的另外几人,连忙道“这些是”
张玉看了一眼王勇,王勇说“我是她哥哥。”
“噢噢,你们是小姑娘的亲人我说呢,怪不得她往林子跑,是来找你们吧”
拉哈尔身旁的一个头戴红星帽,背着枪,看起来大约是纳萨尔派的战士,往他们身后探了探,又看了看几人的长相打扮,看起来都是低种姓的,骨瘦如柴的普通百姓,也不稀奇。
低种姓的贫民,有实在活不下去的,便奔到野外,在林子里瑟瑟度日的,纳萨尔游击队也救过不少了。
以为他们也差不多,战士道“这林子里有老虎出没,老乡们,你们要是不介意,到我们附近村子住一宿吧。”
“你们队伍里还有妇女,这林子里可是有老虎出没的。”
村民也七嘴八舌道“你们是从外乡来的吧别怕,我们这里跟其他不一样,不管种性那些规矩的。”
“是啊,看这姑娘年纪这么小,睡在野外,怎么得了”
人越围越多,都很热情。
话说到这份上,他们如果再推拒,难免引起怀疑。王勇和褚星奇对视一眼,来印度之前,他们培训过印度目前的社会情况。
王勇披着一层年纪最大的,脸上还有疤痕的,老大哥的皮子,他道“我们抗租,被地主赶出家,要灭口。我们一路逃到这里,谢谢大伙收留我们,我们兄弟姊妹几个,麻烦大伙了。”
褚星奇用眼瞟了王勇一眼,似乎在说没想到你个浓眉大眼的王队,也会编这些了。
纳萨尔战士却点点头,便和义愤填膺的拉哈尔、面露同情的村民们,一起引着几人回村子去。
等回到村子里的时候,纳萨尔的战士问了一圈,道“乡亲空着的房子不多,只有一位老阿妈,是一个人住的,她是个和善的人。老乡,你们看怎么着”
“能住就行,能住就行。”眼前几位贫苦的老乡,连声道,“我们能睡到有屋顶的地方,已经很高兴了。”
这位戴着红星帽,年岁尚浅的战士很不忍心,带着浓重口音安慰道“你们别怕,你们是xxx邦来的吧我们迟早会打到那的,一定帮你们报仇,重新回家去。”
他说的邦名,因口音太重,几人并没有听清,只是胡乱点了点头
陈薇在频道里吐槽道我怎么感觉,他讲话的口音,倒像是我国西南地区的方言似的。
其他人亦有同感,却没有多想,给他们安排的住宿的地方已经到了。
是一座稍嫌低矮的砖房,安了个木板门。
一位皮肤黝黑,满头银发的印度老妇,正颤颤巍巍坐在门前的一块矮墩石头上,就着一盏油灯,正在洗着一桶衣服。
战士一见,连忙说“老阿妈,你怎么又帮我们洗衣服了这不行,这不行,您快去休息,我们自己的衣服,自己洗。”
那一桶衣服,有宽有紧,正是纳萨尔身上绣着红星的军装。
老妇说“孩子,你们送我孙子上学,遇到沼泽地,你抱他起来,手拉手过沼泽地,把衣服弄脏了。我知道,你们也只有两套衣服轮换。白天晚上都要做事,你们哪有时间洗衣服”
“您不用这样,我们自己休息的时候可以洗。”战士连忙去抢那桶衣服,抢在手里,生怕老妇又来拿,介绍了这几位借助的老乡给她认识,就连忙抱着一堆湿漉漉的衣服,跑远了。
老妇慈蔼地笑着看他跑远,回身请几位老乡进门,她一边提着灯,一边摸索着进屋“坐,赶紧坐,孙子上夜课去了,我这里没有什么好茶好饭,孩子们别介意。”
兄妹几人连忙说不介意。
老妇把灯放在灯架子上,又给他们拿来了一壶茶。几人怕她跌了自己,连忙帮她拉椅子。
老妇一边倒茶,一边问“孩子们,你们叫什么名字”
陶术连忙开口编了几个早已对好的印度名字。
老妇一听这几个名字的姓氏,笑着说“噢,你们以前是打鱼的。”
“那老人家,您贵姓名啊”
老妇愣了愣“你们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老妇便叹道“哎呀,对不住啊。这孩子,他刚来,对这里也不熟悉,。他没有告诉你们,可能是忘了,不是故意的,请你们千万原谅。”
她千沟万壑,满是褶皱的脸带着歉意,不停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是一个达利特。你们是外边人,介意的话,我这就送你们去找那孩子换地方住。”
达利特褚星奇在频道里问了一句。
就是不可接触者。陶术解释,是印度人人可欺辱的俗称的贱民。别的种性见了他们,大部分时候都避开老远。这位老奶奶可能觉得冒犯了我们。
褚星奇听懂了陶术的解释,眼瞅着老妇有点惶恐,就立刻打圆场笑道“这是哪里的话,年代不一样了,达利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妇笑了“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是那些孩子引来的,一定也跟他们一样。”她这才仿佛真正放松下来,慈祥地絮叨起来“我哪有什么正经名字。小时候,爹妈哭着说,我们够苦了,但又是一个不带把的,就没有给起名字,成年后随便瞎叫,也说不上什么姓名,你们叫我阿姆就行了。””
他们聊了一会,却见木板门被敲响了,打开门,门外,那位被陈薇说口音像中国西南地区方言的年轻战士,略带焦急地站在门口,门一开,他连忙往里面望,见几人和老妇正有说有笑地,才松了一大口气,懊恼地一拍脑袋“我真是居然把班长嘱咐的都给忘了”
见几人和老妇相处融洽,他才放心,又送来一袋米,才不顾老人的推辞,挥挥手走了。
过了一会,天越发的黑了,村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老人的孙子也回来了。和几人打过招呼,就拎了一盏灯,去另一边,埋头写作业去了。
老妇看着他提起笔,认真地写作业,就很高兴,对客人们说“如果那些孩子没来,他就跟我一起,像瘦死的老鼠,饿死在老屋里了。他以后,也能读书了,能认字了。我希望,他能进那些孩子的队伍,这比什么都光荣。”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我们再也不愿意当老鼠了。”
絮絮叨叨地聊了一阵,老妇就双手交握,像是在祈祷了。
几人侧耳听去,却听到她没有在祈祷印度教的诸神,烛光摇摇,照着老妇的脸,她在喃喃地说着“白色的,虎,但愿你永不离去呀。我不愿教他再做鼠了,他也要做一只白色的虎呀。”
离得稍远,能看到老妇在灯火下影子的陈薇,却忽然屏住了呼吸,她拉了拉王勇,悄悄往地上一指。
王勇的视线慢慢下移。
他看到,昏黄的光下,老妇的影子,却是一只佝偻的老鼠。
而屋子的另一边,那个正在写作业的男孩子,他的影子,原也是一只小小的鼠。
他也听到了老妇的祈祷,他便说“阿姆,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也要和他们一样。”便更加认真地,一笔一画,极其珍稀地在粗陋的练习本上,写下戴红星的哥哥姐姐们,教他的一字一句。
他们看到,男孩的身后的影子,那小鼠,却一点一点长大,变得像一只猫了。男孩的尾骨处,慢慢长出一截虎尾。
雪白的。
而老妇和男孩,却一无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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