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小说:王后心怀蜜谋 作者:许乘月
    将人松开后, 李恪昭并未解释什么, 只沉沉轻询“你喝的什么酒”

    黑暗使人目力消减, 却使其余感官陡然敏锐。

    岁行云意外听出他嗓音里隐藏的郁结与痛楚, 心中跟着一拧, 回话的语气便也温和下来。

    “公子可还记得傍晚我抱的盒子就那个,悦姐所赠的春朝酿。共饮否”

    她心中闷着事, 入夜躺下后辗转反侧将近一个时辰都没睡着,索性又爬起来,躲到院墙根下独饮浇愁。

    才喝没几口,模糊间瞥见院门口似乎有道人影, 这才过去探看究竟的。

    “好, 承情。”李恪昭倒也痛快, 说着便跟上她的脚步。

    本是摸黑喝闷酒,岁行云也没挑剔环境,先前就在孤植丹桂下的添景奇石旁凑活蹲着而已。

    那小酒坛子被随意杵在地上,周围也没个能供人斯文落座处, 先时她独自一人还没觉如何粗鲁, 此刻多了李恪昭, 这才生出几许尴尬来。

    岁行云回头, 讪讪笑道“公子介意席地而坐么”

    “无妨。”李恪昭掀了衣摆席地盘腿,与她面向而坐。

    岁行云原是为解闷, 自不会闲心风雅地备上杯盏。

    况且那酒坛子不算太大, 拢共也就装一斤左右, 先时她粗鲁鲁抱着坛子喝的。

    “呃, 公子不会嫌弃吧”

    李恪昭稍顿,旋即接过她递来的小酒坛子,仰脖灌了一口,闭目沉默片刻,才将那酒坛子递还给她。

    “怎不在房中喝”

    经了佳酿浸润,他的嗓音反倒愈显低沉。沙沙落进暗夜风中,掠过岁行云的耳旁。

    那种沉沉沙沙的音质扫过耳廓,仿佛带有薄茧的指腹轻揉慢拈,撩起一阵叫人不得不屏息凝气的酥麻。

    岁行云将小酒坛子紧紧搂在怀中,耳廓无端滚烫。她疑心是这酒过于上头之故。

    抿唇憋气缓了好一阵子,她才清清嗓,佯装无事地低声笑道“这酒似是果粮混酿来的。据悦姐那说法,又是将近五年的珍藏,香味较寻常的酒要醇厚浓郁得多。若在房中喝,只怕到明早都还散不去味。”

    “将近五年的春朝酿”李恪昭略略垂首,以两指按住睛明穴,嗤声浅笑,“难怪”

    岁行云听得云山雾罩,满脑顿时只剩个懵字“难怪什么这酒另有玄机”

    “春朝酿仅对苴国王族特供,偶尔赏赐大臣,并不流于市面,”李恪昭解释道,“既为五年陈酿,想必是苴夫人随素循质蔡那时带来的。”

    岁行云“哦”了一声,举起坛子小心啜饮后,无声咂咂嘴,若有所悟地追问“公子方才说难怪,似是意有所指”

    “照此看来,她也在谋划归苴了。”李恪昭声调云淡风轻,却极为肯定。

    前些日子他与飞星前往仪梁东城门,是为实地勘察东城门的环境、通路,同时观察城门卫轮换时的规律与漏洞。

    此举是为必要时刻逃离仪梁城做准备。

    也恰是那日,飞星就在东城门附近的蜜烧鹅店偶遇卫令悦。

    当时李恪昭与飞星都未多想,以为她不过闲来无事,才从苴质子府所在的城西穿城往城东去买蜜烧鹅解馋。

    李恪昭轻道“这春朝酿,她既珍藏四五年也没舍得喝,今日却大方送你一坛,再回想她前几日出现在东城门的举动,就觉不会仅是巧合。”

    仪梁东门附近多是平民聚居,出城后地形又是四门之外最复杂,是混乱中逃离仪梁的最佳路线。

    岁行云这才豁然开朗。见李恪昭又伸手来,赶忙将酒坛子再度奉上。

    李恪昭接过,豪饮了一大口,才又道“蔡国吞并雍国已成定局,剩下的事不过就是追剿雍太子及幸存王嗣,只需派出几队刺客、武士足矣。”

    近来李恪昭表面看似一切如常,实则心弦一日比一日紧绷。看来卫令悦也感受到了同样危机。

    近来的时局在平常人看来好似无甚大事,可对身在仪梁的缙、苴、薛三国质子来说,无疑如有利斧悬在头顶。

    谁也没法笃定预判,那巨斧落下之日,会最先砍向他们三人中的哪个倒霉碎催。

    既雍国已灭,蔡国号称百万之众的铁血大军必将回师。

    多年来,蔡国这支大军可谓十战九胜,莫说上将军卓啸还需靠持续的军功来扩张自身实力与威望,屡屡尝到甜头的蔡王也不会让这百万大军止戈。

    虽说以往蔡国征伐、吞并的多是小国,可“积少成多”,再加之去年攻占雍国全境,这便一跃成为五大国中幅员最辽阔者。

    如此大好形势,不单蔡国上层,连蔡国普通百姓都将信心高涨,接下来势必上下一心,要从同为五大国的另四国里挑个够分量的对手。

    毕竟,连普通百姓都能想透这简单道理若蔡国灭了个与它同在五大国之列的邦国,其余诸国都将胆寒畏怯。

    如此,往后的蔡国更会势如破竹,问鼎天下指日可待。

    而缙、薛、苴三国皆与蔡国有所接壤,又同为五大国之列,接来从这三国中挑选倒霉苦主,那是顺理成章之事。

    时局已到即将图穷匕见之际,身在仪梁的三国质子如闻丧钟,谁能当真坐得住

    所谓质子,无非就是国与国之间的人质,性命全系于两国邦交走势。

    两国交好时质子或可富贵闲逸、浮生安乐;一旦交恶乃至开战,不但有客死异乡之虞,甚至会死无全尸,还没个葬身之地。

    酒至微醺时,最易打开人的话匣子。

    李恪昭平常不惯敞开心扉,甚少口若悬河与人闲聊。可今夜却一反常态,大大方方将藏在心中的许多秘辛分享给岁行云。

    连岁行云提到薛公子府二夫人那件事,他也耐心替她拨开迷雾,道出了此事中她所不知的更深层真相。

    待他说到口渴,拿了酒坛子去喝,震撼不已的岁行云才抱头猛抠脑壳。

    她并非遇着事就大惊小怪之人,实在是李恪昭所揭开的另一层真相,远比她白日里以为的更加残忍。

    她太过不可思议,都忘记对李恪昭使用敬称了“你是说,薛公子府那位二夫人的事,消息之所以外泄,并非百密一疏的缘故,而是薛公子刻意为之,甚至推波助澜”

    “你只需脑子多转两道弯,显而易见,不是么”

    李恪昭左肘支在膝头,右手食指轻点自己额角“他对自家二夫人都舍得痛下杀手,为何不对那两名婢女斩草除根”

    薛国公子留那两名婢女一口气,将她们丢出府,不过就为借她们之口将风声放出去。

    陷入混乱的岁行云将头发薅得乱糟糟“不对不对。事情传出去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他这么做没道理啊况且,他怎能确保那两名婢女定会当众说出真相倘若她俩不说,或两个都伤重不支,来不及说什么就死了,那”

    “若是那样,他自会再用别的法子放出风声去,”李恪昭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此事传出,他在仪梁的名声尽毁。各国都有密探在此,这消息很快就会传到薛国国君那里,为着国之颜面也必定会与蔡国斡旋,以求火速用别的公子换他回去。”

    大争之世,列国间的邦交关系宛如朝晖夕阴,气象变幻常在瞬息,国君们在决定质子人选时,通常都做好了“舍弃这个儿子”的准备。

    但若似薛国公子此次这桩事,虽是起于后宅的丑闻,但他在此地毕竟代表着薛国脸面,单凭这点,薛国国君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接回去。

    至于他回薛国后是何处境都不打紧,再难也能再行谋划出路,左右他亲爹总不至因后宅丑闻就处死他。

    人,只有活着,才会有机会翻身。这是大多质子所奉行的生存之道。

    “孤身远质异邦,归期渺茫,时时一脚踩在死字上。人在这种日子里久了,不但心眼多,还脏。”李恪昭低低的嗓音里有苦涩自嘲,甚至自厌。

    岁行云听得心中一惊,关切地歪头端详他神色。奈何夜色幽暗,只能模糊看到他的轮廓。

    “公子,请恕我大胆,之前那缙公子妻岁姬悍妒之事,不会是”

    “不是我传的”李恪昭倏地抬头,语气有七分急切三分懊恼。

    不知为何,他这反应莫名取悦了岁行云。

    她闷声轻笑“我只是突然福至心灵,感觉你似乎早已得到风声。却并未疑心是你传的啊。”

    在她心中,李恪昭行事无论如何都自有其底线在,即便在必要时刻动些手段,也绝不至于像薛公子下作。

    话都说到这份上,李恪昭便也招认了“坊间才有些许苗头时,飞星就已接到眼线禀报。查过了,这话最初是由齐文周府中之人散布出去的。我本静想待坊间舆论继续发酵一阵,再借机发难,与他正面冲突。却不料”

    “却不料,那薛国公子竟与你想到类似一招,但比你更下得狠心,活生生押上三条人命,就此抢去了先机。”

    对于李恪昭的小小利用,岁行云半点不觉得委屈,反而将所有事都捋顺了。

    且不管齐文周出于什么目的,他命人在外败坏“缙公子妻”的名声,李恪昭为护新婚妻子冲冠一怒,整件事就合情合理了。

    届时李恪昭只需保证不将他打死打残,后续的事情一通百通。

    毕竟齐文周是蔡国国相之孙,若李恪昭与他爆发正面冲突,往后再继续留在仪梁的话,双方抬头不见低头见,谁知矛盾会否进一步激化

    所以,缙国国君若收到这消息,为防李恪昭将来惹出更大祸事,就不得不用别的公子来换走他。

    这招可谓高明又不露痕迹,对当下处境的李恪昭来说,无疑是绝佳的自救之法。

    对于她的平静接受,李恪昭颇为意外“你竟半点不恼不觉我很”

    她使劲摇头,动静大到将后脑勺上用簪子随意挽起的发髻都松了些。

    “公子不必自责,我怎会因此恼恨于你当初是我主动请缨要去吓退齐府安插来的两位美人。还记得那时你曾问过我一句,名声还要不要了,我亲口答过不要。”

    岁行云是当真不恼,甚至还很佩服。

    在她看来,李恪昭能在一连串突发小事中迅速窥见机会,并顺势而为,不动声色做出利于自己的部署,这番智计与城府,当真不负青史盛名。

    “我懂道理的。欲成大事必有牺牲,况且此事中受损的只不过是我一点虚名,这连牺牲都称不上。可惜被那薛公子抢先一步,咱们只能另谋出路了。”

    话又说回来,质子实在不易,保个命也要机关算尽。

    比起薛国公子那般肮脏而残忍的手段,李恪昭的做法已称得上十分干净温和了。

    “公子,你心不脏,和他不一样,”岁行云双手捧起酒坛子举高,笑吟吟道,“能有公子得用之处,我荣幸之至。敬你”

    暗夜影幢幢,李恪昭黑如曜石的双眸晶亮闪烁,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看着她仰脖饮下一口酒,又缓缓伸手接过她递来的酒坛。

    但他只是将酒坛子放在两人中间,再度抬手,却是伸向她的后脑勺。在她茫然的呆滞中,他缓缓抽去她的发簪,让那已乱成鸡窝的发髻如瀑散下。

    岁行云总算找回了神魂与舌头“欸公子,你这就不”

    “行云,”李恪昭沉声带笑,轻唤她的名,“蔡国名门众多,前些年蔡王早已有意牵线,我却从不曾松口,直到他提及希夷岁氏我才应允。你可好奇这其中缘由”

    岁行云两耳嗡嗡嗡,心跳咚咚咚,直觉这个话题对自己不利,于是一口回绝“不、不好奇”

    李恪昭并未勉强,噙笑又问“那,你想不想知道我今夜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他的话音里藏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如通透春阳晒过春风,使人熏熏然,红了双颊,乱了方寸。

    “这和你拆、拆我发髻,有何关联”岁行云梗着脖子,磕磕巴巴道。

    “这些日子我一直看着你,疑惑你为何处处与人不同,直到今夜才有确凿答案。”

    李恪昭轻轻握住她一缕发尾,噙笑呢喃“行云,有人说,你见过我梦寐以求的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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