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训练之事上的变革, 说来简单细小, 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个下午, 李恪昭与叶冉就此事谈到至夜方歇。
李恪昭并非刚愎自用的上位者, 对西院的一应训练向来都尊重叶冉的意思。毕竟在他当下可调动的所有人里, 惟叶冉是真正有沙场临敌经验的。
质蔡这几年,陆续有不明身份的宵小之辈试图潜入府中打探, 全被飞星与十二卫无声无息斩于刀下,干净利落不留痕迹,足证他们绝非等闲之辈。
但若将来局势生变,导致李恪昭不得不以非常方式逃离蔡国, 他们这群人所要面临的, 将是数倍甚至十数倍于己方的追兵。
那必是以少对多、绝地求生的突围战, 厮杀之残酷惨烈可以想见,对领头人的应变能力与经验要求之高,远超飞星与十二卫目前的能力范畴。
所以西院那帮人只有交到叶冉手中才最合适。
一直以来,李恪昭有他的革新锐意与宏大抱负, 叶冉也有经验使然的谨慎坚持, 双方局与着眼点各有不同, 观念上始终无法完全一致。
若他俩能在短短几个时辰的交谈后就达成共识, 那西院事务早不是如今这般模样。
其实岁行云所言“以赐姓氏、摘奴籍为激励条件来提振士气”的建议,李恪昭在质蔡的第一年就有类似设想, 只是未想到“赐姓氏”这条而已。
但当初叶冉表示坚决反对, 此议便搁置下来。
时隔数年, 当类似建议再次经由岁行云之口提出, 叶冉反对的态度虽不似当初那般激烈,但对此路疑虑犹存。
叶冉最怕的是,西院众人在得知有望脱离奴籍后,非但未能与如预期那样被激起斗志,反而心思浮动,不如过往这般驯顺受控,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这番顾虑倒也不算多余,毕竟在当世观念大势下,李恪昭作为主人,却要许以优厚条件去换取名下奴隶尽心尽力,这事前所未有,自然后果难料。
好在两人都通达,只是意见相左,谁也没能完全说服谁,倒不会因此相互置气。
他们都明白,此事需试过才能定论成败对错,眼下空谈谁对谁错都为时尚早。
“我知你顾虑什么,”李恪昭神情郑重,“但如今时局风云色变,我们已无时间再一点一点去尝试,惟有大破大立。”
彻底打破西院训练中的观念瓶颈,放手一搏,以求短时速成一队单兵精锐,此事已迫在眉睫,他不会再让步。
“不单要出激励之法提振士气,还有上回苴夫人给的随身弩图样,你需尽快摸透这东西的关窍,提前规划应对训练。入秋之前舅父那头将成品送来时,他们需得迅速上手。”李恪昭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
叶冉听出他主意已定,虽内心并不完全认同如此冒进的彻底变革,却还是松口领命。
正事定下后,叶冉歪头觑他,颇有深意地轻声哂笑“恕我妄自揣测,公子此次如此坚决,是否多少有讨行云欢心之故若有,还请公子三思再慎。”
李恪昭眉目凛然,断然否认“我素来志在革新,已反复斟酌数年,这你清楚。此次只因她的建议与我不谋而合罢了。”
叶冉隐约松了口气“公子息怒。西院之事关乎公子,也关乎这府中所有人将来的安危存亡。我恐您是一时感情用事,这才多嘴。”
事实上叶冉对岁行云并无偏见,甚至对她的资质与上进之心颇为欣赏。之所以多这嘴,当真是为李恪昭着想,甚至也为岁行云着想。
缙国国君当初既选中李恪昭为质子,自是做了随时舍弃他的准备,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管他死活,数年来的一切也证明了这事实。
这些年李恪昭所依凭的后盾,实际是他的舅舅公仲廉。而公仲廉在许多事上与叶冉观念趋同,偏于保守谨慎。
而叶冉点到为止,暗暗提醒的也正是此事。
此次西院革新可以算作起于岁行云的谏言,若今后训练成效良好,还则罢了;若达不到预期成效,或因这种贸然的改变出现惨痛结果,那真是不堪设想。
没人会明着指责李恪昭,却定会将失败的根源归因于“岁行云惑主,导致李恪昭轻率做出错误决策”。
倘若届时再走了天大背运,李恪昭有个三长两短,公仲廉不将岁行云挫骨扬灰才怪。
李恪昭深吸一口气道“她既认我为主君,对我来说就如同飞星与你,我不会拿这种事讨谁欢心。”
待到翌日清早,西院众人列队完毕后,叶冉并未如从前那般直接下令开始训练,而是先宣告了最新的激励之法。
“在入秋之前,咱们就将得到一种新的兵器。这种兵器威力不可小觑,也无需太大臂力,但需极高的准头”
阵列中的岁行云一听,就觉他口中这样兵器近似于后世的“连发缩微弩”。
虽她上辈子更擅长刀,但连发缩微弩她也使得来。她目前的体力恢复进展不如预期,她正为此焦虑,若给她缩微弩,困境迎刃而解
于是,在别人都为着“有机会摘除奴籍”而雀跃时,她的欢喜期盼也溢于言表。
叶冉疑惑打量她好半晌,在大家开始举石练臂后,终于忍不住将她唤到了一旁。
“你又无奴籍可摘,跟着傻乐什么”
岁行云笑吟吟回话“这不是听说要有新的兵器给开开眼界了么。”
“你倒是心宽得很,”叶冉双手叉腰,呼出一口浊气,没好气地瞪她,“别怪我没提醒你,此次西院革新因你而起,如今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若这些人因此心思浮动,最终成效不佳,甚至出了什么茬子,只怕你小命难保。”
“这怎么会出岔子呢你瞧瞧,今日大家是不是立刻就斗志昂扬了”岁行云急了,却没法与他解释。
当世上层者认定,将奴隶的生死握在手中,不予教化开智,让他们一辈子浑浑噩噩听命于主人指令,才能保证他们绝对忠诚可控。
但后世漫长的岁月变迁已然证明,废除奴隶制、普及教化,有百利而无一害。
她当然不敢与叶冉这么讲,憋到下午与李恪昭二人单独在书房时,才急急与他分析利弊。
怕李恪昭不肯信她,她咬咬牙,真假参半地补充道“神巫不是说过么我见过公子梦寐以求的盛世。确有其事。我自小就总做一个梦,梦里仿佛过完了一生。”
“梦里那一生不长,短短十八载而已。可那个梦中天地,无邦国混战内耗,无男尊女卑,山河一统,万民归心。贩夫走卒奔波能得利,山野乡民劳作能养家。文臣为国之将来呕心沥血,知为何而谋,懂为何而谏;武将为国祚安稳守万里河山,知为何而战,懂为何而死。人人生有所盼、勤有所获、智有所用、勇有所赏、老有所养、死有所葬。若这就是公子梦寐以求的盛世,我见过。您信我,那个天地里没有奴隶,却从不乏忠诚与朝气。”
话虽半真半假,可那份恳切却是十足的真诚。
岁行云说完,眼中浮起淡淡薄泪。她想念那个天地,也知再也回不去。所以更愿拼尽全力,追随李恪昭成为开启后世繁华大幕的先行者之一。
后世青史上不会有她姓名,可那并不重要。她只要自己尽力而为,尽志无悔。
她只愿俯仰无愧,不负江河万古流。
李恪昭怔怔看了她许久,最终勾了唇角,颔首道“愿你我有生之年,能亲眼见这美梦成真。”
“公子,叶冉对此次革新似乎,尚有保留意见。我昨日的建议是否太过冒进了”
她开口时李恪昭正提笔挥毫,闻言只是停下动作,却并未看她。“此事是我决策,后续无论成败,都不必你来担责。”
“公子误会了,我不是怕担责,”岁行云听着这话不是个滋味,索性走到他那头去,隔桌跽坐,“您信我以摘除奴籍做奖励不会动摇军心,他们从此有了盼头,清楚知道为何而战,会更忠勇的”
“嗯。”李恪昭依旧没有看她,只不咸不淡应了个单音。
岁行云不懂他这到底算是信还是不信,挠了挠头“公子这是在与我置气”
“我为何要与你置气”李恪昭总算抬眼,眸底有淡淡诧异。
“哦,那是我小人之心了,”岁行云尴尬地扯出个笑脸,“我还以为,昨日与飞星胡说八道闹着玩,公子气我失了分寸。”
提起此事,李恪昭轻声笑嗤“既知失了分寸,往后注意些。毕竟休书还没放,别口无遮拦。”
“公子教训的是,往后我定会收敛言行。不过,既话说到这里,我斗胆问一句,那休书,公子是会放的吧”岁行云端详着他的神情,弱声弱气地问。
“你很急怕我变卦赖上你”李恪昭冷眼睨她。
“我不急,半点不急。就是问问,”岁行云立刻坐正,一本正经道,“再说了,公子岂会赖上我我知道,这婚事当初您更多是因不得已。如今场面上大致敷衍过去,您也清楚了我是个什么德行,能看上我才怪。我对公子而言绝非良配,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她的观念、做派、性情,对当世之人来说确实怪异不着调。
而李恪昭是要成大事的人物,待将来归缙,他就要面临储位权柄之争。届时各方人马会从方方面面审视他,而伴侣是否具有世人眼中的主母风范,这也是极其重要的。
到那时,一个真正端庄娴雅、温柔得体的贤内助,才符合李恪昭最大的利益。
“若我偏就瞎眼了呢”李恪昭眉梢轻扬,以一种极其抬杠的语调反问。
“公子放心,小大夫明秀于岐黄之道颇有天份,再瞎也能治”岁行云笑嘻嘻给他杠回去。
她虽两世为人,却未真正体会过两情缱绻的滋味。满心执念就盼着将来有所作为,有个一官半爵,拥个温柔懂事的小郎君相守终老,美滋滋过点安逸富贵的小日子。
以李恪昭的身份,在当世来说大概很难做到只与一人相守终老。
且他绝非温柔贤惠嘤嘤嘤的小郎君之材,更没可能随她去过什么安逸富贵的小日子。
所以,她打从一开就没敢当真将李恪昭看做伴侣人选。
“呵。听起来倒像是你很怕我看上你。”李恪昭轻飘飘白她一眼,重新低头,提笔蘸墨,
岁行云偷偷冲着他头顶做了个怪相,话却说得漂亮“不敢不敢。实在是我悍妒,绝不容三妻四妾。若公子看上我,那图什么图我将来有本事闹得家宅不宁图我一言不合就敢提刀与人对砍这不能够啊。”
“与谁对砍”李恪昭半掀眼帘看向她,警惕确认。
“自是那胆敢三妻四妾的混蛋了,总不至于去砍那些无辜妻妾,”岁行云这次答得很认真,“我知道,但凡有些身份的男子都不会只有一位妻子。所以我盘算着,若有机会,将来挑个温柔贤惠的小郎君,我出生入死挣家底养他就是。”
李恪昭握笔的手紧了又紧,最终冷声发难“叫你昨夜回去看的那册书看完了字都认识想过我为何要让你看那个了么”
“看是看完了,似乎是一册残卷风物志”岁行云心虚地笑笑,“半数的字都不认得。不、不是很懂公子让我看这书的深意。”
可怜她上辈子求学时就是个弱于文强于武的“瘸腿学子”,虽必要时也能自律专注地捧卷却只是走马观花看个大概。
若非如此,那她只需在李恪昭这里做个神棍军师,还不轻松混个风生水起
“一册书半数的字不认得,也不深思究竟让你看什么,还好意思守着我闲谈自己算算与我扯淡多久了”
李恪昭像个验收功课后万般失望的严厉夫子,噼里啪啦训她个满头包。
“好端端一册仪梁城周边山河民情纵览,如何看成残卷风物志的白教你认了一个多月的字,就认得嘤嘤嘤是吧”
岁行云抱头蹿回窗边的小桌案,恍惚间宛如回到上辈子年少求学最初时,被训到一个头两个大,发懵的同时夹杂点恼羞成怒,既惭愧又想作死顶嘴。
她边低头找寻昨夜那册书简,边小声嘟囔“哪能只认得嘤嘤嘤呢公子压根儿就还没教我认嘤字啊”
“你想学这字”李恪昭冷笑,挑衅似地,“凭什么你想学我就要教”
“没想没想,自是公子教什么我学什么。”
岁行云讪讪捧了那册竹简重往他那头去请教生字,心中咆哮腹诽看吧,就知与这人绝对做不成夫妻
如今她为人下属,再怎么样最终也会向他低头服软。
若当真做夫妻,她会低头服软才出鬼了两人都不是温柔让人的性子,只怕一天打三架都不解气,日子没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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