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玄黑大氅使岁行云如鲠在喉。
明明无事发生, 不过是她强附会瞎猜一气, 竟就将自己给闷着了, 这可真是活见鬼。
好在并非伤筋动骨般的剧烈痛楚,只是碰不得品不得, 稍一细想就腮帮子发紧, 胸臆间泛酸。
她说不清这股持续多日的躁郁难受因何而起。又或者隐约明白个中缘由, 只一时无法平静整理心头那团乱麻。
之后一连数日,她虽表面看来诸事如常,但西院的伙伴们却都明显察觉她的不同
训练时再不像以往那般点到即止,损招频出, 打得众人欲哭无泪, 谁与她对上谁头大。
十二月廿三,雪后初霁, 冬阳晴好。
趁李恪昭得闲, 叶冉将他请到西院,在廊下围炉烧茶。
“夏日里飞星提了以双簇锋矢阵来补回雁阵后手, 他们练了半年,成效不错, 其间还集思广益, 对两种阵型做了许多实用调整, 说来该是无懈可击才对。”
叶冉以长柄茶勺将李恪昭面前的竹杯添至七分满, 扭脸瞥向正在雪地里冲阵的岁行云, 哭笑不得。
“那家伙不知哪路经脉忽然打通, 这几日出手冲阵一挑一个准, 换哪拨人来列阵都防不住她。闹得大家又回到最初手足无措那时了。”
其实这对叶冉来说绝非坏事。
眼下训练条件有限,如岁行云这般刁钻而强悍的冲阵者简直可遇不可求。
有她做磨刀石,会促使众人在强压之下绞尽脑汁设法抗衡,于不知不觉间便有飞速进益,身为西院主事的叶冉自是乐见其成。
但岁行云一人能单扛十余人的阵,还总赢多输少,难免使其余人在挫败沮丧中暗暗怀疑自己无能。
“事实上,并非大伙儿无能,是她太强。别人每日都在长进,她却始终能跑在最前。近来她与众人的这种落差更明显了。”叶冉端起面前茶盏,递给李恪昭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的强不单在个人战力出色,更像是,经验。她仿佛有极丰富的实战经验,无论一对一,还是一对多,大部分时候都能预判到对手的后续行迹。这不像是我教出来的。”
李恪昭双手捧着长筒竹杯,透过氤氲而起的茶香水雾望向雪地里的岁行云。
她今日穿了件梅子青的素罗武服,束袖收腰大摆,简洁利落,英气中又有几分飘逸。
此刻她正面对十二人组成的双簇阵,高挑纤劲的身姿在众人中外显眼,与对手同伴的鲜明对诚如叶冉所言。
那柄木制长刀仿佛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劈、挑、拍、斩,那木制长刀从刃到柄每一处都能被她派上不同用场,使对手防不胜防。
却又并非承自叶冉那般的一味刚猛拼力,甚至根本不遵循教条。
眼观四路、伺机而动,但凡对手露出一丝破绽,她立刻就能有出人意表的应对之策。
无论从一招一式的小处观之,还是看其破阵制敌的胆识策略、灵活机变,着实不像叶冉教得出来的。
李恪昭目光须臾不离那抹腾挪闪跃的梅子青影,平静地对叶冉道“你想说什么”
“近来我总觉着,过去一年里她怕是只亮出五分实力,这几日才到七分,”叶冉斜眼笑望李恪昭,“可她初来时我与飞星分别试过,确是无根底的。”
“你疑心是我教出来的”李恪昭淡淡回睨他,有些不是滋味,“我与她私下相处的时候,远不如你多。”
提及“私下相处”,李恪昭还正纳闷又怄火呢。
自上回贞公主登门过后,这几日岁行云在他面前都异常恭谨安分。
说她在生气吧,也没出什么幺蛾子;说她在闹别扭吧,又诸事都做得规规矩矩,言行举止挑不出什么错。
为此,李恪昭一头雾水,却又不知该从何着手。
雪地里那场激斗以岁行云横刀将明秀拍得飞身跌出阵外告终。
叶冉倏地站起来,双臂环在身前,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以舌尖轻舐唇角。
“公子,我想试试,她若毫无保留使出十分力,是个什么阵仗。”
上辈子的岁行云从戎于戍守国门的戍边军前哨营。
前哨营并非中军主力,而是敢死精锐。单拎出来全都一个能顶十个用,其日常训练之残酷之全面,常人无法想象。
而当世连“军种细分”的概念都无,所以岁行云近日忽然撒开手脚,众人便都有些傻眼。
岁行云就绝非为泄私愤拿伙伴们出气,而是她开始有了紧迫感。
过完冬天,就是天命十七年。
只剩大半年就要真刀真枪与人搏命,西院的训练理当进入查漏补缺的阶段,她不能再继续袖手旁观。
那边厢,叶冉得了李恪昭允准,从十二卫中挑了三人来,又从挑出司金枝等四名西院的佼佼者,再加上李恪昭与飞星,组成了个战力显著倍增的回雁阵。
“让我瞧瞧,若你毫无保留使出十分力,究竟能到何等地步,”叶冉咧嘴笑出大白牙,“敢应战么”
岁行云不太自在地挠了挠腮,轻声道“恕我直言,不到真正临敌时,什么阵容都逼不出我十分力。”
她未说大话。叶冉想看她毫无保留的战力,那只能静候真正临敌的那天。
毕竟,岁小将军的十分力就是四个字,不死不休。
“狂不死你”叶冉咬牙就要去敲她的头,却被她闪身避过。
十二卫中的伏虎、朱雀、瑶光。
西院除岁行云外的最强四人,司金枝、成禄、花福喜、连城。
再加李恪昭与飞星。
如此这般的九人回雁阵,可谓是数年来西院出现过的最强悍阵容。
“公子,虽是训练,木刀竹剑也能伤人的。”岁行云有些担心地提醒道。
“知道怕了”李恪昭误解了她的意思,转对伏虎等三人吩咐,“点到为止。”
“得令”三人齐声应下。
岁行云沉吟片刻,叹气“既公子坚持参战,那我得将丑话说在前。我这人习惯不好,动手时没分寸的。”
李恪昭眉梢微扬“如何个没分寸法”
“你们这阵容对我一人,怎么看都不太要脸,待会儿可别责怪我手段下流。”
岁行云乌眸湛湛一转,似是想到什么古怪法子,自己先笑了。
这场对战,岁行云淋漓尽致地向伙伴们演示了实战时为求活求胜,可无所不用其极到何等地步。
此阵九人中的最弱一环为少年连城,岁行云却并未如以往那般专打最弱环打,反直奔寻常人会刻意避开的高手瑶光。
李恪昭已是九人中最先识破她意图的,却还是慢她半步。
当他试图去助瑶光合阵时,岁行云仿佛未卜先知,就地一滚,长刀当空挽个花,刀柄往回雁阵右侧的花福喜膝窝一拍。
没料到她的攻击会突然转向,花福喜猝不及防,眼见就要跌身扑进李恪昭怀里。
李恪昭心惊之下闪身避过,司金枝迅速上前补位。
此时岁行云已畅行无阻地冲到了瑶光面前。
司金枝正要与瑶光合力将她封死,就见她掠身扑来在自己左脸颊上结结实实亲了一记。
“啵唧”一声,带响的
场边围观者尽皆瞠目,司金枝本人更是面红如赤霞,无助地望向场边同样呆若木鸡的叶冉。
“还、还能这样打啊”司金枝讷讷嗫嚅。
这倒不怪金枝,在场谁见过如此路数一时齐齐恍神,阵型、走位都开始混乱。
好在飞星迅速醒神,赶忙又来补司金枝的漏,协助瑶光合阵。
别看飞星平日没心没肺、嘻嘻哈哈,动起手来可是个硬茬。
当他手中木剑破空劈来时,似挟风雷之势,卷起碎雪纷扬。
岁行云不怀好意地勾唇,弓步冲身不退反进,下一瞬却出人意料地双膝落地,腰身后仰,堪堪使他这剑落了空。
紧接着便以掌拍地跃身而起,还未站稳就顺手揪住飞星的腰带一扯
她实在太快,这一连串动作不过只在几个呼吸之间,许多人的脑子尚未转过弯来。
电光火石间,李恪昭回魂,面色骇然铁青,彻底弃了阵位闪身迎来“过分了啊”
先前亲司金枝还则罢了,这会儿竟变本加厉,扯飞星腰带欠收拾
李恪昭的个人战力在九人中未最强,脱离阵型走位后随心出手,颇有裂石破木之威。
刚经历了短时混战的岁行云根本挡不住,三招之内就被拿下。
好在这一切全在她的预判之中。
当李恪昭手中木剑横亘在她喉间,并以掌捂住她眼睛时,她也已将长刀反扛在右肩,刀刃正好贴在对方颈侧。
李恪昭死死捂住她的眼,绷紧了脸冷冷宣布“你阵亡了。”
惨遭“挟持”的岁行云被迫靠在李恪昭怀中,又被捂着眼,却半点不似个败军之将,还嚣张地拍了拍自己的刀柄。
“可我赢了啊。”
手忙脚乱系好腰带的飞星面红耳赤,暴跳如雷“哪里赢了你什么流氓打法最多你与公子同归于尽,我方可还剩八人”
“若真是实战,公子被杀,你们还能活”岁行云扯下李恪昭的手,目光自飞星开始,徐缓逡巡在场所有人。
最终目光与叶冉相接。
“叶大哥应当看明白了吧”
叶冉终于恍然大悟。
打从最初应战时,她真正的目标就是李恪昭。
自她冲向瑶光那一刻开始,阵中每个人的反应大致都在她事先的预判中。
初时谁都以为她要从瑶光那里破局,可她反手一刀就攻向了花福喜,并用花福喜做了“武器”偷袭李恪昭。
花福喜是女子,李恪昭自本能闪避,这就让岁行云一击得手,打乱整个回雁阵的翼右部。
接着就流氓兮兮亲了司金枝,让所有人都因惊讶而陷入茫然,方寸大乱。
之后飞星来助瑶光合阵,可她根本不与瑶光缠斗,却转去扯飞星的腰带,这就引得李恪昭弃了阵型孤身向她奔来。
她在看到这阵容时就已想好要与李恪昭“同归于尽”。
而她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提醒叶冉一件极其重要,此前却一直被忽略的事。
也是她应此战的真正目的。
叶冉被点醒,威严凝肃一挺身,掷地有声“主帅有失,三军皆斩若然将来让公子落到别人手中,在场有一个算一个,谁也活不成”
正所谓“慈不掌兵”,领军者平日可宽厚温和与同袍下属相处,但规矩底线必须划得清清楚楚。
要让大家知为何而战,更要让大家清楚,若败了,会是如何后果。
叶冉一直忘了提醒大家,他们这群人苦练数年的目标与使命,绝不在与敌方短兵相接时歼敌多少,而是“保护李恪昭”。
只有李恪昭活着归缙,对他们来说才真正叫做胜利。
西院有间简单布置过的空房,常备着止血化瘀的药膏、药酒及伤布之类的东西。
平素训练时,若谁有个磕磕碰碰、小伤小淤,便进来稍作处理。
此时李恪昭正坐在窗下花几旁,褪了外袍,仰脖露出颈侧那道红肿“喏,你干的好事。”
方才岁行云最后反手一刀贴在李恪昭颈侧时,后背无眼又未能完全收住力,唯一庆幸的事没真开口子。
岁行云尴尬也后怕,声若蚊蝇地辩解“我最先就提醒过,虽是训练对战,木刀竹剑也会伤人。”
哪知李恪昭误以为她是担心自己受伤,还一本正经吩咐伏虎等人对她“点到为止”,啧。
“还成我的不是了”李恪昭微掀眼帘瞟她。
“没有没有,是我,是我下手没轻重,”岁行云赶忙转移话题,“天寒,您这么解开外袍要着凉的。”
说着转身取了他顺手仍在一旁椅子上的大氅,替他盖住心口。
他今日穿的又是那件玄黑大氅。
岁行云默了默,小心翼翼觑着他的侧脸“公子很爱穿这件大氅啊。”
“嗯。来蔡前,母亲为我做的。”李恪昭闭目,随口应道。
“那时您才十三四岁吧想必不大合身。”
李恪昭唇角扬起,嗓音轻沉,“她说半大小子都迎风长,特意做得大些。”
“哦。难怪您这么多年都宝贝着它,原来是挂念母亲。”是想念母亲,不是因为旁人,甚好甚好。
盘桓在岁行云心中数日的古怪酸涩霎时就散了,语调都欢快起来,笑眼弯弯。
也是在这瞬间,她忽如醍醐灌顶,懂了自己前些日子究竟为何不痛快了。
那缘由可有点糟糕。
动心吗八成是了。可这绝非她该触碰的人啊。
“你东拉西扯,是怕我斥责你方才在对战中耍流氓,还是不想帮我上药”李恪昭语气不善。
“真、真要我替您上药啊”
岁行云笑意转僵,略为心虚地望着他颈侧那小小红肿。
“若不,还是让明秀来吧医者眼中无男女,公子不必太过拘泥的。”
李恪昭慵懒眯眼觑她,冷冷笑哼“我这伤,是拜明秀所赐么”
好咧,谁干的好事谁善后,公道。
“我是怕我手重了。”岁行云无奈地撇撇嘴,从小药罐里挖出一坨消肿药膏。
略俯身,小心翼翼将他中衣的衣领拨开些,指尖颤颤将药膏抹了上去,余光偷偷溜向他突兀的喉结。
男子喉间与姑娘家不同,这件事她上辈子就知道。可却从未如此近地瞧过。
她有些好奇,甚至有点想摸唔,使不得使不得,对主君耍流氓不合适。
若李恪昭不是“李恪昭”,她大可毫无顾忌地顺心而为,甚至直鲁鲁说一句“我心动了,你意下如何要不咱俩试试”这种话。
可他是“缙王李恪昭”。
若她放任自己与他有了男女之情的起始纠缠,即便他接受她的情意,愿与她做真的夫妻,对她来说也不是好结果。
因为,那就要面临他“身在其位,必须有许多妻妾”的事实,在他的后宫安分终老。
余生卑微地挖空心思讨他宠爱,与一群女子争奇斗艳,以求能长久留在他心上。
若活成那样,岁行云觉得自己大概会生不如死吧。
李恪昭偏过头让她方便上药,双目轻轻闭合,口中不咸不淡地提醒“药膏要揉沁进肌理才起效,方才明秀说的。”
岁行云猛然醒神“是是是,我记着呢。”
也不知是她手抖得太厉害,还是指下的脉搏跳动过频,反正指腹的触感很是异样。
一室静谧,只能听到两人各自的轻微呼吸。
有风自窗缝间溜进,带着积雪的凛冽气息,竟也化不开房中愈见升温的无形热气。
气氛古怪到让人几欲窒息,若再不说点什么,岁行云总觉自己可能要当场憋断气。
“公子,我,能问您个事么”岁行云颤抖的指腹在他颈侧轻轻推揉着药膏,佯做镇定闲聊。
“嗯。”李恪昭喉间滑动数回,并不睁眼,只长睫如蝶翼微颤。
“有个人,毕生信念就是想吃羊肉,却因故求羊而不得,只能心中明誓立志,要倾尽全力挣一只属于自己的羊。可忽然有天,她遇见只劲道可口的狼,竟鬼使神差地撞死在她脚边了”
岁行云深吸一口气,纠结叹息。
“但天道有规矩,她若将这狼拆吞下腹,之后再遇到肥美鲜嫩的羊,她就不能碰了。”
李恪昭听得云里雾里,虚开眼缝斜睨她“所以”
“所以,若这人经不住诱惑,心想狼肉其实也挺好,羊肉错过就错过吧,如此,会否显得心志轻浮”岁行云诚恳求教。
这什么文理不通的古怪寓言
李恪昭没好气地笑笑,重新闭目。
稍作思忖后,他漫不经心道“何止轻浮既立誓存志,却因一点诱惑就半途而废,根本毫无操守可言。”
岁行云愣了愣,继而重重点头“公子英明。做人,理当贵在坚持,一以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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