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小说:王后心怀蜜谋 作者:许乘月
    天命十七年十二月十八, 卫朔望率大军自屏城出征。

    经过十余日星夜兼程的强行军之后,兵临积玉镇城下已是天命十八年正月初二。

    实地勘过地形,进一步印证了岁行云最初提出的战术可行,卫朔望便下令围堵积玉镇主城四门, 但围而不死、不向城中的代国守军叫阵挑战, 只频频出手断其外来粮草。

    如此到了二月初七,反是城中守军先沉不住气。守军主将派人在城头叫骂三日后, 终于正式扔下战书。

    这一个月来,将士们在新年伊始之际去国离乡, 任是铁汉也有三分思亲柔肠,早盼着大战一场决出胜负,也好早日归去。

    听了城头三天叫骂,连城手下那部负责围城的宜阳兵早就怒不可遏,此时对方既正式扔下战书,只待主帅一声令下便可攻城。

    岂料主帅卫朔望的中军帐里却传出一道令来时机未到,不可妄动,违令者斩。

    此令既出,莫说士兵们怨气冲天,就他麾下主将之一的司金枝都难以置信。

    “卫将军叶大哥说过, 积玉镇本是咱们缙国的积玉镇,代国强占, 咱们前来收复是师出有名如今对方丢下战书骂阵, 咱们却按兵不前, 是要叫人笑话咱们龟缩怯战吗您若不放心连城, 我愿请战领兵”

    桌案后的卫朔望睨她一眼,笑着嘀咕“火气还挺大。”

    他合上面前简册,从容道“请战不允。仍照原本战术,只毁粮,暂不攻城。”

    “为何人家都骂得那样难听了,为何不打”

    司金枝平素是个憨厚大妞,但叶冉这么多年的教导也非白给,这种时刻,她的血性不亚于任何人,确是个猛将之才。

    见他对自己的请战不为所动,似乎也并不在乎对方的叫骂,司金枝气得单手叉腰,面红耳赤。

    “我知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了,性命金贵了可你是主帅,攻城又不必你亲自拿命去填。我们卖命的人都没怕,你怕什么”

    岁行云进帐来时正赶上这一幕,诧异瞠目“嚯,小金姐,你要造反”

    主将指着主帅诛心,言辞间完全是在斥责其“惜命怯战”,这胆大包天的。

    不过转念想想,司金枝在后世野史中可有“杀神”的诨号,一听就不是个贪生怕死的软柿子。

    如今对方骂了三日又丢下战书,主帅却不允许她还手,难怪气成这样。

    “我是急哪有这样被人骂阵还不打的都骂三天了”司金枝又气又委屈,“你们一个主帅一个督军,总在这后头坐镇,与那城头隔着三里地,自是听不见他们骂得多难听。”

    岁行云揽住司金枝的肩,向卫朔望投去同情又幸灾乐祸的一瞥“卫将军,别跟你家公子学做锯嘴葫芦,该解释的时候多说两句,又不少块肉。”

    自打飞星成了卫朔望,岁行云在谋兵布阵之事上就单方面与他有了一种无需赘言的默契,对他下达的指令总是能立刻领会其中意图。

    毕竟后世兵家子弟大都从朔望兵阵入门,对卫朔望治军谋局的理念熟得不能再熟。

    “上兵伐谋,最上攻心。对方第一天骂阵时我就说过了,他们听不明白。”卫朔望无奈耸耸肩。

    后世兵家习以为常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在此时还不得大势认同。

    因当世大多数中低阶将领皆起于行伍,寻常士兵更是战时所需才征召来的农户,目不识丁者比比皆是。

    他们并不缺忠诚勇毅,但对一场战争胜负的理解大多停留在“杀敌多寡”的力量对决层面。

    智计、谋略在中低阶将领及兵卒看来就是怯战,他们时常分不清二者的差异。

    岁行云想,如今卫朔望面临自己人的种种质疑,或许正是他对后世兵家的意义所在吧。

    因为朔望兵阵,后世兵家才从入门时就懂得,打仗是为了让更多人更好的活着。这“更多人”,事实上也应包括士兵们。

    无论面对如何挑衅与质疑,都不被气性左右,不在错误时刻冲动做出开战决策,这是主帅对自己麾下将士的爱护,更是领兵者的天职。

    岁行云揽着司金枝的肩将她带出帐外。

    “小金姐,你想想,对方主帅为何在此时急着叫阵下战书”

    司金枝稍稍平复了心中怒意,嘟囔回道“咱们这一个多月断他们外来粮草,想必是城中军粮不够分,士气浮荡,守城主将才欲开战以转移士兵们的怒气。”

    她从前只随叶冉习武练兵阵,不像卫朔望是偃武修文并举,能一下想明白对方主将的这层意图,已然算是天赋异禀。

    “那你拐个弯再想想,对方急于立刻一战了断,咱们却不急,再耗他一个月吃不饱,后果会如何”

    外头刮着寒风,岁行云跺着脚从腰间取下羊皮水囊,喝一口苦酒取暖。苦酒辛辣,入喉后很快便使四肢百骸涌动起暖意。

    司金枝若有所思地愣了愣,旋即恍然大悟“他们此刻骂阵下战书,是因主将尚有办法拢住动摇的军心也就是说,他们的内讧尚未冲突到明面上”

    “他们本就比我们人多,若此时决战攻城,对方主将还有余力控制局面,则先发在他。今日的战书是有备而来,此时攻城咱们必定死伤惨重,得等到他们内讧成一团散沙之际才是最好时机。被骂几句又不缺胳膊不少腿,咱们为何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岁行云笑着将羊皮水囊递给她,娓娓道来。

    “兵者不畏死,但勇气要用在对的时候。被人骂几句就不管不顾撸袖子开打,那叫乌合之众村口约群架。”

    “还真是这道理,”司金枝喝了口酒定定心,也反思了自己方才的冲动,“我方才口不择言,这就去给同卫将军道歉领罚。”

    岁行云虽是此战督军,并不需当真冲锋陷阵,但她从不是个会心安理得白蹭军功之人。

    毕竟在战场前沿,与敌守军仅隔着两三里远,能做、该做的事也很多的。

    她主动替卫朔望分担了许多普通将领难以理解的事。

    譬如时常领明秀等人潜到城门附近做前哨探、去江边看水势、去山间望风向,力图将周遭最细致的变化传达给在军帐中坐镇的卫朔望,以供他及时调整排兵布阵,防患于未然。

    到了三月中旬,城中守军便因军粮长期供应不足、主将分配口粮时有不公偏颇而军心分化,内讧冲突频现。

    陆续有百姓自小道逃出城,这从侧面证明守军开始强抢百姓口粮了。

    只需再静候月余,等到他们彻底激怒民心,便是攻城决战的最好时机。

    可以说,两个多月来,此战走向基本未脱离岁行云最开始的预判,且进度比她预期得还要快,形势原本一片大好。

    但世间事往往不会一顺百顺。

    三月十七这日,积玉镇北城门中突然杀出千余人来。

    早已摩拳擦掌两个半月的连城部下三千宜阳君私兵见状,终于按捺不住,以高昂群情裹挟了主将连城,在未请示主帅的前提下,主动离开阵地应战,一路将这千余敌兵追到城外东北方向的小树林中。

    三千对一千,这仗赢得轻松。

    酣战不到两个时辰,自家无一人阵亡,仅有不足百人受伤;却杀敌三百,俘虏五百。

    但就在他们离开围城阵地时,北城门的通路空出来了。

    城中的代国军队迎进了三个月来最大一批粮草补给,极大缓解了守城主将的压力,使他得以重振军心士气。

    一切又回到了新年伊始那般的原点,之前两个半月的努力算是做了白工。岁行云气得险些一口老血喷满地。

    更让她火冒三丈的是,除了她与卫朔望、司金枝、叶明秀之外,所有人都在欢呼这场胜利,留守大营的众人甚至还打算在今夜为连城这部凑个小小庆功宴。

    “庆的哪门子功人家用三百人换了一大批粮进城而咱们抓五百战俘回来,还得分自己的口粮去将他们供养着我就问问赢在何处”岁行云气到捶心口。

    而且,这事最棘手之处在于,连城未请示主帅便率部擅离阵地,按军纪是死罪,他及他部属三千人全都得斩。

    若不做此处置,军纪形同无物,接下来各位大小将领都可有样学样,自行领兵应战。

    岁行云气得两眼发红,看着同样快要气到咬碎牙的卫朔望。

    “若大小将领全都学着罔顾大局自行其是,城中每次只需以两三百人为饵,就能换到更多粮草进城。届时局面将出现更大逆转,最终是咱们这边被城中守军拖到一击即溃。”

    连城短视,那三千宜阳兵就更不提了。

    他们根本没有想到,此行的战术主旨虽是欺守城的代国军队独在异国为战,补给艰难;但事实上,他们这支从屏城奔袭来的大军同样是远地作战,补给方面并不比代国守城军容易到哪里去。

    卫朔望自然也想到了这个严重后果。可是,连城之所以敢擅自出击,也是有所依仗的。

    “他也曾以命护公子归缙,我若杀他,公子便要落得不仁不义的罪名。而那三千人是宜阳君私兵,他知道我不敢真动他们。”

    整队一万六千人,其中一万五都是宜阳兵。若临阵动用军法砍了这些人,整队大军都要反。

    “只能强行攻城了,”司金枝喃声道,“虽必定付出惨重代价,但攻城宜早不宜迟,拖得越久对咱们越不利。”

    司金枝说得没错,在自乱阵脚之前拼死一战,至少有三成胜算。

    就算最终攻城不下,至少不会面临整支大军分崩离析、以致任人宰割的局面。

    在场几人都明白,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当前唯一自救之法。

    可这道令,卫朔望实在无法果断说出口。

    若此时下令攻城,无疑是在用一万六千人的性命,去为连城那三千人收拾烂摊子,最终胜负、能活下来多少人,那得赌天意。

    这是卫朔望独当一面统帅三军的首仗,若最终战败甚至全军覆没,他就得背负“统兵无能”的恶名,此生再无机会被启用了。

    他与之前的李胜将军不同,他没有一个高贵显赫的家族能替他的失败善后托底。

    他唯一的后盾是李恪昭,若然此战未能拿下积玉镇,李恪昭自身的处境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又何谈保他

    身为主将之一的连城,因一时热血上头,没有顶住部属高涨但盲目的斗志裹挟,将整支大军及他的顶头主帅全架在了火上,进退不得。

    “司金枝听令整合三军,今夜攻城”岁行云抬头仰面,以掌捂住眼,决绝道,“金枝、明秀,还有飞星。若此战败了,将来被追责时,你们都要记清楚,攻城令并未主帅卫朔望本意,而是督军岁姬任性妄为,越权下达”

    绝不能让卫朔望倒在名将之路的第一步,他是后世兵家学子的启蒙先师。

    师有碍,弟子服其劳。此战若胜,功归卫朔望;若败,污名由弟子岁行云来背

    攻城之战从三月十七夜打到三月二十。

    这几乎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一战,所有人都倾巢而出,包括主帅卫朔望,也包括岁行云。

    也是无法之下的办法。拼死决战,士气是关键,“大家跟我冲”,永远比“大家给我冲”来得有效。

    刚开始攻城时,岁行云有那么点恍惚。

    兵家先圣卫朔望,团山屯军的两位缔造者司金枝、叶明秀,光这三个名字同处一场战役中,就足被载入战史大书特书。

    可她上辈子在后世,却从无印象读过“积玉镇之战”。是史料散佚还是这战败了

    这疑问未能持续多久,一次次冲锋攻城换来越发惨重的伤亡,这让岁行云杀红了眼,哪里还记得什么疑问。

    好在之前的练兵未白费,同时城中百姓也因早前抢粮之事对入侵的代国守军有所积怨。

    听闻有本国军队前来攻城收复失地,便有部分百姓想方设法在内接应。

    三月廿一清晨,经过三天三夜激烈的攻城战,守军亦是元气大伤,城内百姓终于寻到机会,以沉重代价帮忙打开了东城门。

    岁行云与司金枝、叶明秀最先冲上城楼。

    跟在她们三人身后的一众男兵卒大开眼界又心惊肉跳,总算明白这世间不但有女子能为将统领他们,还比他们更能打。

    真到你死我活的时候,这几个女子半点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心慈手软,不服不行。

    岁行云的长刀与司金枝的随身弩联手,其威锐不可当,带人冲在前,将城头的小股守军杀得个东倒西歪、溃不成阵。

    而身形娇小,不太引人注目的叶明秀趁乱上前,于混战中靠近了代国守军主将康世元,猝不及防卸掉了他的胳膊。

    康世元也算个硬骨头,虽两条胳臂不能动弹,却仍不肯认输投降,抬腿正中叶明秀腹部。

    叶明秀本就娇小些,毫无防备之下被他拼尽全力一踹,整个人立刻凌空飞了出去。

    岁行云在混战中仍旧眼观四路,康世元抬腿的瞬间她就瞧见的,只是没能立时摆脱面前几个小兵的缠斗。

    当她赶到康世元跟前,正是叶明秀被踹出去的瞬间。

    叶明秀也是命贵自有天佑,被踹飞出去时,后头正好有几个同袍齐齐以身挡住她,这才幸免于从城墙跌下去粉身碎骨的惨剧。

    岁行云手中长刀挥舞,挡着小兵们的劈杀,同时原地一个腾跃,再落下时双脚狠狠踩在了康世元的脚踝上。

    她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脚踝骨碎裂的声响。

    眼见主将被废,城头小股守军立呈溃败之势,放下兵器,跪地俯首。

    康世元被生擒的消息很快传下了城楼,双方士气高下立变。强撼北门杀进城的卫朔望得了讯后,立即命花福喜带人准备着手接收残兵。

    岁行云将长刀立于身侧,支撑着早就精疲力竭的身躯,软软对司金枝与叶明秀扯出一抹如释重负的苦笑。

    虽付出了本不必付出的惨烈代价,到底还是收复了积玉镇,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李恪昭是当日黄昏之前赶到的。

    彼时战场还遍地狼藉,血腥之气随处都是,卫朔望与司金枝还带人在满城清理、追剿顽抗残兵。

    叶明秀在城中忙着抢救伤者,花福喜则在北门附近与大家一同将阵亡同袍的尸身寻找出来。

    大家都很忙,也很疲惫。

    苦战三日三夜,吃得少睡得少,此刻一个个都和木偶娃娃似的,没有太多情绪。

    正与同袍一道艰难抬着阵亡者尸体的花福喜认出李恪昭,只稍稍屈膝致礼。

    李恪昭此行从王都遂锦赶来,身旁随行的只有护卫伏虎、天枢、天权三人。

    伏虎见状,示意天枢、天权上去帮忙,自己留在李恪昭身旁以防万一即可。

    李恪昭望着花福喜,面无表情绷紧脸,薄唇微翕,却没发出声音。

    伏虎赶忙代他出声“小喜子,岁督军人呢”

    花福喜精疲力尽之下也扯不出笑脸,只略抬下巴指了指城楼上,嗓音嘶哑沉喑。“楼上。”

    此次与对方兵力差距不大,岁行云倒没受什么伤。

    只是恶战三日三夜后突然停下,浑身力气似被抽干,靠着城墙坐了将近一个时辰,眼神都还有些散。

    自十二月在屏城一别,岁行云已整整三个月未见李恪昭了。

    要说不想念,那是假的。可眼下这局面,岂容谁诉什么小儿女相思衷肠

    她怔怔望着渐行渐近的李恪昭,直到他走到自己面前蹲下,这才缓缓抬起无力的胳臂,以指尖轻按住他蹙紧的眉心。

    “我没受伤。”她嗓音哑得厉害,软绵绵的。

    李恪昭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将她打横抱起“你说了不算,要检查的。”

    岁行云能感觉到他手臂在颤抖,于是难得乖顺地窝在他怀中,听着他后怕惊慌的纷乱心音,安抚似的调侃笑道“三月不见,公子竟什么样的都能下嘴了”

    李恪昭闻言咬牙驻足,眼眶竟慢慢红了。

    岁行云见状大惊“怎、怎么了”

    他就那么抱着她,肩抵着厚厚城墙,恶狠狠垂眸,红着眼眶瞪人。

    良久后,他才咬牙切齿道“岁行云,你个禽兽。”说好不会冲锋陷阵,结果还是食言。

    稍顿,他继续咬牙切齿“花福喜,也是个禽兽。”

    方才花福喜那种无悲无喜般的木然神情,嘶哑沉喑的嗓音,真的吓到他了。

    没人知道李恪昭方才面无表情穿过遍地尸体与断肢,踏着满地炼狱红莲般的血迹一步步走上城楼时,脑中在想什么。

    但积玉镇北门的城门楼梯共一百零八级。

    每一级石阶,都知道缙六公子的秘密

    他先前上城楼时,腿一直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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