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昭并未直接将岁行云抱进寝房, 而是先去了沐房。
沐房外间的红漆描金衣架上, 有专供缙王室的正红烟霞锦所裁之嫁衣, 内有着小喜娘服的几位侍女等候多时。
岁行云无声笑笑,恍惚间已有所思。
沐浴的过程并非寻常沐洗, 其过程之繁琐郑重,岁行云不陌生。毕竟那年自希夷山出嫁前她已经历过一回。
当世对“合帐礼”前的这次沐浴极其看重,专称其为“喜濯沐”, 含有祀礼之意,每道工序都有其规制讲究。
沐桶中须有“丁香沉香青木香”并缝锦绣成凫雁交颈于水面,沐后以“珍珠玉屑桃花碎”敷身, 再以香泽濡发
待到妆点完毕被送进寝房,岁行云缓缓扭头觑向床榻处,顿时欲笑不能,欲嗔无声。
四月维夏之际, 始有桃花。
申时日铺, 长天如洗。晴光烈烈似捣花成色,染晕天地万物,半是灼灼半清明。
那光斜斜透过窗纱迤逦而入, 使原本肃穆沉厚的玄色底喜帐又添三分骄盛华彩。
寝房内的床帐换做了玄黑薄绸底金红双色纹绣鸾凤,缠枝并蒂莲描边,缀金线流云纹。
缙以玄色为贵,在庆典婚仪之类的场合, 为消减满目玄苍带给人的威压之感, 便需以黑中扬红添喜。
显然, 这床帐也是缙公子们大婚必备的喜帐了。
岁行云笑着任由李恪昭牵了自己的手走向内间小圆桌。
小圆桌上有黄翡雕琢而成的瓠瓜形合卺之盏。
瓠瓜被一分为二,以红丝线连柄,此刻成交叠合扣,静置于圆桌正中。
李恪昭身着吉服,周身浸润在灿金春阳中,剑眉斜飞如鬓,眸底有缱绻深浓。
“我欠你一场合帐礼,而你欠我三天。”
低低嗓音醇厚如酿,凛冽而沉敛,不似当初青涩少年郎。
“当真三天不必这么严吧”岁行云小心觑他。
他淡声哼笑“于公,缙督军之责只在监战,你冲锋在前已是越权;于私,你言而无信,自毁诺言。三天已是我手下留情。”
当年身着喜服从希夷山往仪梁时,岁行云只顾绞尽脑汁琢磨该如何取信于“缙六公子”,并不停地推敲对方会作何应对,那时她并不觉那婚礼当真与“岁行云”有关。
可这一回,时隔两三年,“李恪昭”对她来说已不再只是一个史书上遥远而显赫的姓名,眼下这稍显仓促又不失郑重的合帐礼是切切实实与她有关。
一切显然精心准备许久,明明白白昭示这是一场无言的阳谋。
岁行云收好恍惚心神,笑意更深“没想到公子在王都侍疾数月,竟还有闲暇劳神费力置办这些。”
看来缙王病得不重。
“是稍有劳神,费力却不至于,”李恪昭略勾唇,避重就轻地答,“出张嘴使唤旁人罢了。原该更郑重些的,事急从权,还望夫人海涵。”
岁行云歪头笑觑他“事急从权果然吧,那日在积玉镇城头我就说你被吓到发抖,你还嘴硬不认。”
“吓着我,你很得意”李恪昭投给她一记漠漠冷眼。
“没有的。”岁行云端正了神色。
李恪昭抵达积玉镇的那个黄昏,城下随处可见断肢与尸身,血腥气息无孔不入,生者个个疲惫到麻木,无悲无喜。
混战过后无外乎就是那般场面,岁行云早习以为常。
关于生死,兵家弟子之通透不逊医家。只要生时尽欢尽志、俯仰无愧,死时便无惧无憾,死哪儿埋哪儿则罢。
可一直以来她都忽略了,在这件事上,李恪昭与她是不同的,世上大多数人与她都是不同的。
纵然李恪昭必定早就明白,通向王座之路注定尸山血海,可积玉镇那战是他首次真正亲临其间。
岁行云不清楚当日那触目惊心的惨烈景象使他有了怎样的领悟,但她至少能笃定一点李恪昭不会再让她上战场了。
世人歌颂英勇赞美无畏,泰半是因那英勇无畏者与自己无关。无论何时,世间总无几人愿亲近心爱之人将生死置之度外。
尤其亲眼见过之后。
李恪昭闭目遮去眼底一闪而逝的痛意,似下了极大决心才将话说出口。
“往后再不会了。对么”
他开头时明明说得斩钉截铁,话尾却无端透着一丝模糊的软弱。
岁行云将合在一处的黄翡合卺盏分开,执壶斟满,垂眸笑望中间那根红丝绳。
她猜对了。
李恪昭行事从来稳妥,看这架势,原该是想补给她一场完完整整的正婚典仪。
可积玉镇之战使他受到太大冲击,所以他一回遂锦便决定仓促提前这场合帐礼。
同饮一卺,便寓意夫妇二人余生与共,从此合二为一。
岁行云与李恪昭合二为一,那个“一”是什么呢在当世来说,自是“缙六公子李恪昭及妻岁姬”。
此后,她将真正成为他的一部分,再不能任性妄为、悍不畏死。
这便是他仓促减省别的仪程,匆匆提前合帐礼的缘故。
在他看来,她若饮下这盏合卺酒,便算是答应他往后“再不会了”。
“即便我是当世绝无仅有的虎将,你也不想要我再去犯险,对吧”
岁行云抬眸,认真望着李恪昭。
李恪昭道“我知你是良将,但这不关乎你会不会打、能不能打。”
“我明白。”
岁行云颔首执盏,笑着饮尽杯中酒。
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他对她动心用情,所以才会为她提心吊胆,会心疼不舍,不愿她再冒风险去为他卖命。
这是人之常情,情之常理。她总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大言不惭指责他对自己用情太过。
缙王李恪昭麾下有千古名将卫朔望,有战功赫赫、开女将先河的司金枝、叶明秀,既有她们,往后就会有威震天下的“团山军”,自就有千千万万卓越出色的将领传续辈出。
原本就不是非她不可。
在遂锦面见缙王受赏后,再回到屏城已是四月底。
收复积玉镇不单使李恪昭在朝中声望水涨船高,在屏城百姓中也彻底稳固了威望。
于是他彻底放开手脚,大刀阔斧梳理屏城军政事务。
民生政务上,有卫令悦这个得力智囊,诸事推进自是顺遂。
以法令废旧俗,女子无论婚否皆可自如出入,官办庠学单设女子学堂;
修渠引水助力百姓开山垦荒,以减免赋税奖励蚕桑,又扩建码头使屏城特产的茶、丝可大量走水路外贩。
一时间,屏城庠序、农、工、商皆大开局面。
而经过近半年的运作,叶冉的屏城军尉府官员建制已齐备,各项法令条例日臻完善,运作得井然有序。
他先为积玉镇之战有功的女兵女将单设一场表彰大典,就设在屏城郡府衙门口,观者如云。
消息很快传遍屏城地界,众人皆知女子已被军尉府纳入常规募兵范围,立功受爵待遇与男兵等同。
如此,之前心存观望的许多女子自是毅然走出家门,前往军府应募兵令。
叶冉又命卫朔望、司金枝与叶明秀筹建屯兵寨,他们三人便时常分头出城,在屏城周边穿山越林选址。
总之,在李恪昭的带领下,所有人都意气风发,将素来死气沉沉的屏城搅动起崭新气象。
而这一切与岁行云没多大关系,因为哪儿哪儿她都插不上手。
五月初六午后,岁行云闲到发毛,跑去厨院借了把雕花小刀,又顺手摸了个瓜,便躲到滴翠园的湖边吹着风雕瓜玩。
刚把瓜剖好,便有侍女来禀,说无咎大人寻她有事。
“让他进来说吧,”岁行云头也不抬,自嘲笑笑,“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找我。”
无咎进来时,她正盘腿坐在树下,迎着光仔细端详手中那片白玉瓜。
“你这是做什么”无咎好奇歪头打量她。
“闲的,雕瓜玩儿,”岁行云仰头笑道,“若不,你也坐下说我这么看你脖子难受。”
无咎倒也不与她虚礼客套,依言撩了衣摆盘腿坐在她身侧,有礼有节与她隔了一步之遥。
“我要带船队出去一趟,途中计划绕行数国。小六让我来问问你,有无什么想要的,我可替你寻了带回来,”无咎顿了顿,补充道,“要经蔡苴交界地。虽两国正交战,不过你若想要什么故土旧物,我也可设法。”
早前蔡国以三十万大军攻打苴国边境杜雍是蔡王之意,自天命十七年卓啸弑君窃国后,蔡国大军自是撤了。
可这下轮到苴国不干了。联合薛国,以替蔡王报仇、讨伐逆臣卓啸之名,反过去攻打蔡国。
三国在边境打成一锅粥,快一年了也没分出胜负。
岁行云想了想,摆摆手道“没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战场上刀剑无眼的,你别去无谓冒险。”
“你与小六,闹别扭了”无咎有些不安地觑向她。
“没有啊。他跟你抱怨我”岁行云奇怪地回视他一眼,手执雕刀在瓜瓤上来回比划。
无咎赶忙摇摇头“没有没有。只是我听说你好几日都未出门。”
“我出门做什么”岁行云低声笑笑,“眼下是他至关重要的时刻,我但凡行差踏错惹出一点麻烦,他就该头大了。”
上个月在遂锦上朝受赏那日,她就敏锐地察觉协理国政的太子并不在场。
由此可见,召各位公子回王都,并非因为缙王病得有多重,真正有恙的人只怕是太子才对。
缙王将各位公子全召集到跟前滞留数月,想是有意评估继任储君人选,只是这话不能说破,毕竟太子尚还健在。
也就是说,李恪昭离太子之位只差一步了。这种时候,他的妻子是当真不能有任何违背常理之举,否则若叫人抓住把柄,闹不好多年的努力就要化为泡影。
“可如今屏城女子可任意出门,已颁布律令的。你便是出门,能惹出什么麻烦”无咎不解。
岁行云专注于手中的雕刀与瓜,勾唇浅笑“就是不知会惹什么麻烦,才不敢出门瞎晃啊。”
政务上的事她可谓一窍不通,若一不留神捅出什么篓子,那真是该死了。
“可我看你闷闷的。以往不都要去军尉府帮叶冉做事的莫非是小六不让你去了”
“哦,没有不让,是我自己不去的。叶大哥那里从前是建制不完备,手下无得力可靠之人,我就帮忙出点瞎主意。如今他诸事都理顺了,军尉府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需用我的地方。”
她笑笑,小心翼翼将瓜瓤碎屑挑开“而且,如今军尉府要做的事已超过我的眼界见识了,再去帮手反而添乱。”
毕竟两世为人,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她上辈子仅仅活到虚虚十八载,或算得个将才,却绝非帅才。
早前能为叶冉出点瞎主意,不过就是凭借对后世军府制的粗浅印象罢了。若真要落到细处,以她浅薄的经验与才识根本捋不清内里那些复杂的关窍。
“过谦了。你可是君上亲封的荣衔大将军,如今屏城女子踊跃投军,都盼着成为下一个你呢。”无咎温声笑道。
岁行云轻扬眉梢,乐不可支地将雕刀挽了个花“我不信你不懂,所谓荣衔大将军,那就当真是荣衔,空头虚名而已。叶大哥真鸡贼,竟不将这层与人说清楚。她们该指着成下一个司金枝,下一个叶明秀指着成我那才要完蛋。”
“可叶冉说,其实你比金枝明秀不差什么,甚至更强。”无咎道。
“若硬要说我比她们强,无非就是我比她们占了点识字的便宜,读过点兵法。等她们再多打几仗有了经验,那我就不敢再说大话了。”
岁行云抿了抿笑唇,手中雕刀迅捷如梭,很快将瓜瓤雕成一个卧倒的小人儿。
若仔细看,还能看出那小人儿脸上戴着半面面具。
“喏,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岁行云随手将这块瓜递给无咎,转头拿了一旁托盘里的湿棉布擦擦手。
“若你途中得见好的雕刀,便顺道替我带一套回来吧。总雕瓜果没意思,我得试试雕石材。”
无咎拿着那片瓜出了滴翠园,一路若有所思,最后又回到前头府衙去寻李恪昭。
李恪昭才刚人说完事,正独自在议事厅中缓神喝茶,见无咎去而复返,不免疑惑蹙眉。
“她不要旁的,只要一套可以雕石材的雕刀,”无咎咬着手中的瓜,笑容里有几分幸灾乐祸,“瞧瞧你将人逼成什么样了,闲在府中只能雕瓜玩。”
李恪昭面色微沉,倏地站起身就走。
“她在滴翠园。”无咎在他身后轻声道。
李恪昭到滴翠园时,岁行云已将剩下的八片瓜都雕完了。
岁行云近来总是神思不属,以往风雨无阻的习武晨练也惫懒不去了。也不知是否因为疏于练武的缘故,此刻她竟全无往日警醒,李恪昭在她身后驻足许久她也未察觉。
她怔怔望着面前八片瓜雕的小人儿。
八个小人儿有男有女,站行坐卧各不相同,姿态轮廓栩栩如生。但这些小人儿都没有五官,看不出谁是谁。
她拿起其中一片,上头雕着个手舞足蹈的小姑娘,右手执扇,左手拿着惊堂木。
“阿荞,你说我是干嘛来了哪儿哪儿都用不着我。”
她自言自语地对着那瓜瓤小姑娘说完后,一口咬住瓜瓤小姑娘的头。
“阿荞是谁”李恪昭跨步上前,在她面前蹲下,目光与她齐平。
岁行云被惊得眨了眨眼,缓了缓,才咬着瓜笑弯眉眼,口齿含混道“我朋友,你不认识的。”
我的朋友赵荞,是全天下最厉害的说书人。
李恪昭指了指托盘中的另一片“这又是谁”
是个着古怪官袍的文质青年。
“我的兄长。”她骄傲地抬起下巴。
我的兄长岁行舟,是鸿胪寺最好的官员,连外海番邦的言语都能通。
“这位呢”
那是个着战甲却披文官袍的女子,单手托腮执壶侧卧,意态洒脱疏狂。
“沐是我的一位恩师。我没有同你说过她吧我有许多夫子。她是所有夫子们的老大,读书么就一般般,山地作战却是翘楚。在雪山上无援军无补给,以少胜多还能打出一比十的战损个人战力也极厉害,在几十丈高的临江峭壁上都能如履平地”
她滔滔不绝,眉飞色舞。
李恪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嗓音微哑“为何他们都没有五官”
朋友。兄长。恩师。明明都是很亲近的人,却没有替他们雕上五官。而方才给无咎的那片分明是有五官的,他看得很清楚。
“我有些想不起他们的长相了。”
上辈子最亲最爱的人们,连同上辈子的自己,她都慢慢想不起了。
那天夜里,岁行云做了个梦。
依稀望见初入武科讲堂的那年,姓沐的恩师一袭红衣烈烈,站在演武场的高台上,在战鼓声中教大家唱请战歌。
青山临江,风拂麦浪。澄天做衣,绿水为裳。
载歌载舞,万民安康。玆有勇武,护我家邦。
以身为盾,寸土不让。热血铸墙,固若金汤
梦里的岁行云大声地跟着唱,唱着唱着就哭了。
原来,无论活几辈子,有些东西都是打进骨血里的烙印。
从上辈子入了武科讲堂那天起,她就注定是向死而生的命。
高唱着请战歌,对朋友说“此身许国,不必相送”,那才是岁行云真正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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