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十九年二月初七夜, 缙王命内城近侍持金令急召缙三公子李恪彰、缙五公子李恪扬、缙六公子李恪昭入宫相见。
入夜急召几位公子进宫, 这显然意味着缙王不行了。而缙王垂危之际,就是这三位公子短兵相接之时。
内侍匆匆传令各府后, 暗夜中的王都外城悄然无声地繁忙起来。
三公子李恪彰闻风而动,命大统领靳寒调动王城卫控制了外城, 并率一千人携兵器违制进入九重宫门。
五公子李恪扬传讯东郊大营公叔麟,预备调动十万王师,在天亮之前攻下王都四门。
而李恪昭, 一面命叶明秀率两万团山屯军封堵东郊大营通往遂锦的路, 并由叶明秀亲自带人挟住公叔麟,夺兵符制止十万王师异动;一面命花福喜率两千五百精锐狙杀靳寒;又令卫朔望率五百精锐潜于九重宫门外等待焰火为号。
安排好这一切后, 他才与岁行云、无咎从容赶赴内城,随行只带了符合规制的十二名护卫。
凛冽夜风中,岁行云每前进一步,心中都有许多感慨起伏。
人活一世, 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自己如何待人,终有一日别人也会依样还之。
这些年,缙王的舐犊之情似乎只给了已故太子李恪选, 与别的孩子之间更像君臣而非父子。
所以,当李恪选英年早逝, 缙王便一病不起, 终至垂危;而其余这几个过往被薄待的公子们, 在得知君父将殁时, 首先想的是自保及争夺, 并无谁为他悲伤。
对于缙王的处境,岁行云虽唏嘘,却并不如何同情。但她有些担心地觑了并肩策马的李恪昭一眼。
今夜无星无月,即便两人距离不足一臂宽,仍只能依稀看出影绰轮廓,瞧不清对方神情的。
有后世史书为证,岁行云确信李恪昭不但能安然无恙度过今晚,还能活很久很久。
以她对李恪昭的了解,这是个有治世抱负的人,有太多事要忙,应当不会昏聩到沉迷后宫的地步。
所以将来他的后宫应当不至于像他父亲那样充裕过度,最多就一后、二妃九嫔约莫是填不满的。
可即便只有五六七八个伴侣,那他也定会有不少孩子。若还像他父亲这样对待孩子们,想来也逃不脱同样的凄凉晚景。
待他成了“缙王李恪昭”,许多事便再无人有胆量提醒他。岁行云想,那时她大概也早就不在他身边了吧。
“李恪昭。”岁行云一声轻唤落在沁凉夜风里,鬓边发丝被风拂起一缕。
李恪昭应声回眸“嗯”
“往后你待你的孩子们,记得要一碗水端平才好。”岁行云轻笑出声。
李恪昭愣怔片刻后,嗤之以鼻“若将来我到了君父今夜这地步,我的孩子们可别想上房揭瓦。”
“为什么”岁行云不解地眨了眨眼。
李恪昭道“到时他们的娘亲会手执长刀,率千军万马守在我跟前。谁若敢胡来,打到屁股开花。”
岁行云抖了抖马缰,笑而不语。
李恪昭的孩子们都是同一个母亲他敢说,她可不敢信。
入夜之后,内城已被三公子那边的王城卫大统领靳寒控制,连早前往各公子府传令的近侍都已倒向三公子,那道传召不过是为引五公子与李恪昭入瓮而已。
就在李恪昭一行进入第三重宫门时,靳寒的人悄无声息封住了前两重宫门。
除岁行云外,无咎与伏虎等十二人皆做护卫打扮,随李恪昭一道入宫。按照惯例,随行护卫可伴主人行至第六重宫门方才止步。
此时三公子李恪彰已挟囚病重垂危的缙王,以及在王前伺疾的王叔李晏清,带王前卫八百人,在第六重宫门前以逸待劳,静候五弟、六弟自投罗网。
李恪昭一行抵达第六重宫门前时,五公子李恪扬的人已被杀到所剩不多,余下的人正以身为盾将他护住,且战且退,却退无可退。
是夜无星无月,行路、认人全靠灯笼的微光。
缠斗闪躲中,李恪扬仓促出声“小六现下不是你我相斗的时候三哥挟囚君父与王叔,你莫让三哥渔人得利叩阍剑在我手上,你且助我杀了他,先保你我二人活过今夜,余话再谈”
虽如今天子已形同虚设,但天子御赐予李氏先祖的“叩阍剑”在缙国分量仍旧极重。
执“叩阍剑”可代行天子与李姓先祖双重之威,以此剑在内城诛杀李氏不肖子孙者,无过。
也就是说,若五公子以此剑弑兄杀弟,他在后世青史上也不会留下污点
“好。”李恪昭拔剑出鞘,冷静地应下了自家五哥暂时结盟的要求。
岁行云利落拔刀,扬声道“靳寒已封了来路上的五重宫门五公子,叫你的人莫退了除了往前杀,再无生路”
此刻三公子还未亲自杀将出来,也未命人下死手,一是在等李恪昭来了好一锅烩,二是猫逗耗子,享受对方濒死时的狼狈与恐惧。
说话间,岁行云与李恪昭已成后背相抵之势。
这是他俩第一次真正并肩作战,或许也是此生唯一一次。
岁行云知道,过了今夜,六公子李恪昭便是缙王李恪昭。从此缙国再不会有手足相残,再不会有内斗互耗,他会带所有人走向一个明朗盛世。
李恪昭低声道“小心。”
“知道,你也是。”岁行云长刀劈开一人,高声道,“伏虎,放焰火无咎,灭掉所有灯”
“得令”“好”伏虎与无咎齐齐应道。
焰火冲天而起,炸开一朵朵金灿灿的花,照亮了玄黑苍穹,转瞬即没。
五公子李恪扬闻言大喊“你个疯女人为何灭灯”
一片黑暗中,岁行云吼了回去“人蠢就少说话”
她下令灭灯后,无论是他们这边的人,还是三公子、五公子的人,三方都会因黑暗而有所忌惮,害怕误伤自己人。
如此战斗激烈程度自会下降,就能拖延周旋,顺利撑到卫朔望带五百精锐从宫门前杀进来支援。
刀剑相撞的混乱声响中,隐约传来李恪昭的闷声轻笑。
他们三兄弟今夜能站在这里,哪一个都不是靠的运气与侥幸。
之前五公子与三公子结盟打压李恪昭,此刻又找李恪昭暂时联手杀三公子李恪昭会信他才怪。
李恪昭笑的是,在这种不便将话挑明的混乱时刻,他什么都没说,他的妻子却什么都知道。
她就住在他心上,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足为奇。
卫朔望到底是卫朔望,带了岁行云亲自训出的五百精锐,只花了最多两盏茶功夫,便不负众望地从第一重宫门杀了进来。
随着卫朔望的到来,局面逆转,一行人顺利逼近最内九重门前的三公子李恪彰本尊。
九重宫门前灯火通明,并不开口的宫道上密密匝匝挤了近两千人。如是短兵相接的混战,杀到最后所有人都是麻木的,只知在艰难的腾挪闪跃间不停挥刀扬剑。
岁行云两世为人,更惨烈的厮杀都亲历过,今夜却第一次有了恶心反胃之感。
原来,手中这柄长刀当初见的第一滴血源自公仲家那小萝卜糕,当真是个预兆么
兵家弟子不忌讳杀戮,可这种将刀口向着自己人的内讧,着实让岁行云难以言喻。她想吐,时不时还微微眩晕。
三公子李恪彰今夜大概是打算最后一搏,源源不绝调来王城卫。那架势,显然李恪昭与李恪扬不死,他是不会罢休的。
而五公子李恪扬明显在伺机而动,只要三公子一死,他手中的叩阍剑必定要挥向李恪昭。
终于看清眼下局面后,岁行云心下忽地翻涌起悲愤,不可思议到极点。
她骨子里还是个寻常人,天家王权这种事对她来说太过遥远,也太过深奥。
缙王留李恪昭在王都,却不明确释放让他继任储君的讯息。
统领数万王城卫,轻而易举就能掌控整个王都的靳寒,与三公子有姻亲,天然就是同盟,缙王会看不穿
“叩阍剑”这种应该密藏深宫的东西,今夜为何莫名其妙就落到了五公子手中
岁行云不懂缙王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
为何要在临终时故意将局面搅得破绽百出,让这三兄弟都觉自己有可能继位,最终走向今夜这刀兵相见的结局。
但她看懂缙王的意图了这三人必须死两个。直到他们以生死存亡决出一个最终的胜者,这场内讧杀戮才会真正终结。
由不得他们三人愿不愿,所有事都在将他们逼往这个结局。
这完全就是在养蛊啊李氏的王位,必需以这般疯魔的方式传承吗什么狗屎般的家风
岁行云想实在不明白缙王图什么,此时的局面也不容她多想。
当五公子手中的叩阍剑忽然转了弯,猝不及防挥向侧身面对他的李恪昭时,岁行云脑中一片空白,接下来的连串动作根本未经思索。
她猛地旋身与李恪昭换了位置,用尽全力挥出长刀,将叩阍剑拦腰劈断。
就在眨眼须臾,她的长刀又当空一挥,活生生将那半截短剑挥做了暗器,破空直入三公子胸膛。
与此同时,她反手夺了五公子手中那半柄残剑,用尽全力捅进了他的心窝。
就这瞬息之间,一切都结束了。
很早以前岁行云曾想过,自己无端端“来”到此地,是否有什么冥冥中自有注定的“使命”过去几年她没有得到答案,今夜得到了。
方才若她没有及时察觉,李恪昭大约就在混战中魂断五公子之手。保住了天命所归李恪昭,便保住了后世的希望。这使命何其重大幸甚,她达成了。
在坠入黑甜之前,岁行云隐约看到天边被撩开了一线光亮。
她想,会是个干干净净的大晴天吧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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