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小说:王后心怀蜜谋 作者:许乘月
    岁行云感觉自己仿佛没了躯体, 有种荡荡悠悠的虚空感。

    极目四顾, 只见一片苍茫混沌的雾霭,唯独面前那条“河”是清晰的。那“河”澄澈通透似可见底, 河对岸影影绰绰似立着一人,掩在厚重白雾中, 辨不出面容。

    随着她一点点地挪向河边,总算慢慢看清了一河之隔的人。

    斯文雅致,白面俊秀, 身着宽袖大摆的青色流云纹官袍。金线绣如意在襟, 那是大周朝鸿胪寺九议令辖下转译官的官袍。

    那是岁行舟,她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的亲兄长。

    哥, 你来接我回家吗岁行云想大声欢呼,却发不出声音。

    那头的岁行舟眼底唇角漾起温柔的笑,抬手指了指脚下这条河。

    几个意思岁行云犯起了嘀咕,抬眸以目光发出疑问是说, 我只要过了这条河,就能回去了

    对岸的岁行舟静默无声,只是噙笑望着她。

    她觉得自己猜对了。于是她奋力想要往前, 可身后却像有什么东西扯住了的衣摆。

    诧异一回首,就见李恪昭站在身后步处, 泛红的双目中饱含惊惧与祈求。

    喂, 李恪昭你不用这样吧最终你定会一统天下, 因为有卫朔望、司金枝、叶明秀, 有威震史册的团山屯军。

    往后你会遇到许多出色的女子, 样貌性情各有千秋,想要哪种就会有哪种,真的。

    讲道理,在公在私,你都不是非我不可,别这么要死要活吧

    她不知是在说服李恪昭,还是在说服自己。

    被雾气包裹的李恪昭频频摇头,眼尾红到好似沁血。

    如今一切障碍、隐患都已扫除,缙王宝座已确凿无疑非他莫属。可仔细想想,他也很可怜的。

    长兄病故、父亲崩殂、兄弟相残,登上王座以后的漫漫长路,便只剩他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难怪史书上的王者们总自称“孤”。

    岁行云心中被拧得生疼,回头看看对岸的岁行舟,再看看似要心碎发狂的李恪昭。

    岁小将军素来杀伐果决,可眼下这抉择却实在为难她了。

    这边的世道当真不算好,许多事都让她觉得狗屎至极。可凭她一己之力,十年八载也改变不了太多。

    河对岸的天地哪儿哪儿都好,又有她的兄长、朋友、恩师、同袍。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有权活得昂首挺胸、自在疏朗。

    若回去那边,她可以大展拳脚、建功立业,与兄长一道攒座漂亮大宅子,结个嘤嘤小郎君,余生美妙赛神仙。

    可那头的天高海阔里,没有一个让她怦然心动、愿为之尽付生死的李恪昭。

    走,还是留岁行云正踌躇间,仿佛听到了李恪昭的声音。

    明明就隔着步,她越觉他的声音轻轻渺渺,似自天际来。

    熟悉的沉嗓里藏着几许哽咽战栗,语气却极尽郑重庄严

    孤之百万雄兵许你,孤之锦绣山河许你,孤之身心亦许你。岁行云,留下。你且看着,这天下与我,都会成为你想要的模样。

    岁行云眼眶微润,胸臆间有酸甜交加的滚烫激流汹涌澎湃。

    正感动着,忽觉衣摆有些微坠重,似是谁在拉扯。

    她茫然垂眸,惊见一个身躯胖乎乎、脸蛋圆溜溜、脑袋光秃秃的小孩儿正坐在地上,可怜巴巴仰面望着她,扁着无牙小嘴泫然欲泣。

    哪儿来的秃小子你谁啊

    岁行云是在李恪昭怀中醒来的。恍惚了好半晌才回过神。

    中宵静夜,房中并未点灯,却并不黑暗。

    床头有座华丽的鎏金仙人承露烛台,上面放的是当年在仪梁时岁行云送给李恪昭的“火齐珠小夫人”。

    数年过去,那尊“小夫人”至今没有五官,但并不损火齐珠“至暗愈明”的优点,幽莹红光温柔笼罩着陌生且过于宽大的寝房。

    这是哪儿怪里怪气搞得像喜房一般。岁行云轻声哼笑,试图轻轻换个睡姿。

    她以为自己只不过轻微动弹,李恪昭却仿佛遭逢地动山摇般,猛地睁开眼。

    惊骇与欣喜交织的神情,使他原本俊朗的五官显得有些扭曲。

    “你醒了”他的嗓音疲惫轻喑。整个人似在发抖。

    “废话。”岁行云沙哑咕哝,疑惑蹙眉抬起不太有力的手臂,软绵绵搭上他的腰身。

    “好端端的,你抖什么”她周身乏得很,说话声音又哑又懒。

    李恪昭猛地将她抱紧,脸贴在她鬓边,应声硬气道“好端端个鬼,都二月十二了。”

    太医每日都来诊脉,都说她无恙,可她就是不醒。

    嗯岁行云讶异地眨眨眼,心中默了默。

    若她没记错,在九重宫门内厮杀混战的那夜,是二月初七。她睡了五天难怪将他吓成这样。

    “我受伤了可我只是身上乏力,没觉得哪里疼啊。”她喃声嘀咕着,没什么力气的手从他身上缓缓滑落。

    她习惯地在被中摸索着去与他十指交扣,却意外触到异样粗糙,顿时僵了僵。

    李恪昭将面庞深深藏进她如云披散的秀发中,任由她慢慢从被中扯出自己的左手来。

    李恪昭的手向来是岁行云极喜爱的。手掌宽厚,十指修长,指腹略有薄茧,漂亮而有力。

    可此刻,这只手裹着厚厚伤布,哪怕一圈圈缠绕得密密实实,却还是依稀能看到渗出的血迹。五指似也不太能握紧,显然伤得不轻。

    “你怎么会受伤”岁行云大惊失色,本就沙哑的嗓音突兀拔高了调,难听至极。

    那夜李恪昭有她贴身护着,近前还有卫朔望、无咎、伏虎、天枢,每个人在激烈厮杀中,都是奋不顾身在全力保他。按理说一根头发都不该掉的啊

    李恪昭云淡风轻地答“李恪扬偷袭我时,有人在你背后挥剑。”

    他之所以没留心到侧面的五哥偷袭,还任由岁行云与自己换了位置,是因他瞧见有把剑正刺向岁行云的后背。

    换位后那须臾,岁行云一气儿干掉了李恪彰、李恪扬两个,而李恪昭则以左手死死握住了那柄刺向岁行云后背的剑,并顺手扭断了对方脖子。

    他淡声宽慰道“太医说,只是往后左手不太灵活,并无大碍。”

    “我俩傻的吧杀成一锅粥的混战,却都只顾盯着对方后背。打的什么绝户架。”岁行云心疼又着恼地捧着他的手,白眼连连地抱怨。

    片刻后却又忍不出噗嗤笑出来。

    那时她脑中一片空白,眼里只有三公子、五公子两个目标,可惜了的没亲眼瞧见李恪昭护住自己的英姿。

    不过,此刻自己想象一下当时那彼此舍身相护的默契场面

    虽血腥,却有点诡异的甜。

    问过李恪昭,岁行云才知此处是他目前暂居的内城寝殿。

    这五日李恪昭都留在此处亲自照顾她,同时也运筹帷幄地吩咐着诸项善后事宜。

    到底昏睡了五日,岁行云躺得浑身骨头发苦疼。此刻既醒来,便更愿坐起来靠一会儿。

    李恪昭便拥着她靠坐床头,喂了她水喝后,在她一句句疑问下,大致告知了她那夜后来的事。

    花福喜带人成功狙杀靳寒,留守遂锦四门的王城卫群龙无首,便未再妄动;而叶明秀也扣住了公叔麟,夺了兵符,按住了城郊十万王师。

    叶明秀与花福喜两部人马的功劳可不小,按住了两支十余万的大部队,使他们没有真正全数卷入夺位混战,也使缙王都遂锦免成流血漂橹的人间炼狱。

    而在岁行云除掉三公子、五公子后,九重宫门内剩下的王城卫也傻眼,李恪昭趁势果断掌控了场面,命卫朔望带人卸了他们的甲兵,之后顺利携无咎进寝殿见了老缙王最后一面。

    “他病糊涂了,在三哥、五哥与我中难以抉择。”李恪昭苦涩哂笑。

    其实三公子、五公子与李恪昭都各有治世的抱负与愿景,只是他们三人心中是三条方向迥异的路。

    老缙王对他们三人均无情感偏向,自更难以决断哪条路对缙国是最好的。

    但他深知,这三人既非一条心,无论他指定由谁继位,最后都难免要出现手足相残的惨剧。

    他觉得,与其最终让他们三人在自己死后将争斗厮杀扩大在不可控的范围,波及整个缙国,还不如让他们在九重宫门之内彻彻底底分出胜负。

    反正对老缙王来说,最合心意的继任者是已故太子李恪选。在痛失李恪选后,三公子、五公子与李恪昭于他都是“各有缺陷、却再无更多选择”的退而求其次。

    无论死的是哪两个,他都不会心疼。

    他临终前最大的顾忌,便是三公子、五公子与各自舅族、妻族抱团太过,利益盘根错节,将来必有被外戚裹挟的隐患。

    而李恪昭虽与舅父公仲廉的关系尺度拿捏得当,但他的隐患是无咎。

    “无咎怎么成隐患了”岁行云越想越奇怪,“就因为双生子不祥的破习俗”

    李恪昭有些为难地抿了抿唇,不太想深谈。

    岁行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疑惑,便拿额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他的头。“说不说”

    他突兀地换了话题“唔,登基大典还在筹备中,三月中旬才举行。你且好生养神,过几日便会有人不停来烦你,王后需要准备的事也很多。”

    “王后”岁行云指了指自己,嘲讽笑嗤,“你觉着我像么”

    成功转移话题的李恪昭眼底噙着缱绻微光“不必像,你就是。”

    “我要谢主隆恩”岁行云兴致缺缺地撇撇嘴。

    “谢什么”李恪昭眉梢轻扬,“这后位是你自己打下来的。”

    那夜在场所有人,及藏在暗处的史官全是见证岁行云以“叩阍剑”斩李氏不肖子孙李恪彰、李恪扬,解救了被挟囚的老缙王与王叔李晏清。

    “此等惊人功业,后位舍你无谁,”李恪昭理直气壮地道,“王叔说的,满朝无异议。”

    岁行云听完哭笑不得“这种鬼话也行你们这些王族中人,可真是”

    成王败寇,什么话都敢编,还编得挺像那么回事。

    李恪昭反手在枕畔摸出一个雕花古朴的四方木盒,递到岁行云手上。

    岁行云疑惑地揭开盒盖,当场目瞪口呆,面色黑沉如被雷劈。

    静默良久后,她才咽了咽口水,艰难道“这莫不是传国玉玺被谁劈成两瓣的疯了吧”

    “我没疯,”李恪昭没好气地乜她一眼,“自你我起,缙国君与王后同掌国祚。生死与共,荣辱同担,令出二口亦如一人。”

    这这这都不能叫“江山为聘”了李恪昭这人可真是发起疯来都非同凡响

    “兹、兹事体大,你你你”岁行云结巴了半晌,忍不住挠头,“你不要随意得像只是给了我一颗大白菜好不好”

    李恪昭抬眼望着床帐顶,认真思索片刻,便又将那盒子收了回去“哦。”

    “几个意思送给人的东西还兴收回去”岁行云傻眼。

    李恪昭奇怪地垂眸觑她“你不是嫌我给得不够隆重么登基大典那日再给。”这就隆重了。

    “谁在跟你计较隆重不隆重的事”岁行云恨不得扒开他脑子看他怎么想的。

    “那你计较的是何事”李恪昭虚心求教。

    “送你对白眼,自己体会。”岁行云无力地倒在他肩头,闷笑出声。

    这傻子,既送她这么大份礼,好歹也说几句动人心弦的情话吧算了,指望不上,他就这么个许做不许说的鬼德行,她早该习惯的。

    天色将明未明,窗纸隐约渐透晓色,两人靠坐床头亲密依偎着,喁喁交谈。

    “我似乎做了个梦。旁的事记不大清楚了,就记得梦里你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哭着喊着不要我走,仿佛没了我就活不下去。”岁行云额角抵在他的太阳穴上,半真半假地嘲笑。

    李恪昭顿了顿,面无表情道“嗯。”

    “嗯什么嗯总是这么敷衍。”岁行云撇撇嘴。她就是个爱嗑闲牙的碎嘴,偏这人没正事就不爱聊天。

    “嗯的意思,就是你说得对。没了你,真活不下去。”李恪昭扭头看向透窗微光,唇角略扬,颧骨透红。

    他着实不大惯说这种话,浮夸又肉麻。偏这姑娘爱听,偶尔纵着她也无妨。

    岁行云万没料到他会认下自己的胡说八道,一时也有些赧然。她抿唇笑笑,嘀嘀咕咕又道“哦,梦里还有个丑不拉几的秃小”

    胃部一阵酸意直冲脑门,她急忙以手背压住唇,却还是没藏住那声干呕。

    李恪昭有些惊慌地轻轻替她拍背顺气,如梦初醒般道“哦,太医说,或许有喜。但大约是月份太小,暂不能十分确定。”

    岁行云瞪大了双眼,心中升起一丝古怪的绝望。

    那个身躯胖乎乎、脸蛋圆溜溜、脑袋光秃秃、扁嘴无牙的秃小子

    “这什么狗屎般的世道。”她倒在李恪昭怀里,轻捶他的手臂泄愤,唇角却微微扬起。

    李恪昭噙笑不发一言,不闪不避地由着她在自己怀中瞎折腾,心满意足地偏头看着窗。

    前路还长,就这样一起走下去,一起去看看我梦寐以求,而你习以为常的那个盛世吧。

    窗外,有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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