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观念历经两千年传续演进,在后世已是无需解释的天公地道,可惜此时才是“最初”与“从前”。
哪怕后世人尽皆知,李恪昭与他的左膀右臂们是推动“女子与男子生而等同”的先行者,但这造福千秋万代的观念眼下仅是混沌萌芽,连先行者们自己都尚在矛盾与困惑中茫然探索。
面对叶冉不可思议的神情,岁行云才真切明白,许多对后世姑娘们理所当然的事,需经过先辈前人们多么艰难而漫长的努力才一步步变成那样好的将来。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啊。
岁行云坐地喘了片刻,以掌抹去面上汗水,笑道:“会‘嘤嘤嘤’的怎就一定是女子了?”
叶冉眉心皱出几道深深褶痕:“男子‘嘤嘤嘤’像话吗?只有姑娘家才那样。”
“叶大哥此言差矣。一样米还养得出百样人呢,天下这样大,怎就没有‘嘤嘤嘤’的男子了?又没哪家王法说‘若男子嘤嘤嘤便要被抓来问罪砍头’。”岁行云有理有据怼了回去。
对面的叶冉也坐在地上,双手反撑,上身略微后仰,眯起眼睛歪头打量她,讪讪哽道:“是没哪家王法这样说。”
他以拳头轻敲自己额角,似是在帮助打通脑中关窍。“你这小姑娘,脑子里偷长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蘑菇?”
岁行云笑吟吟盘腿坐正:“叶大哥可成亲了?”
叶冉摇摇头:“尚未。”
她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姿态太过自然,仿佛一个调皮小兄弟没大没小寻老大哥扯淡。
叶冉数度恍惚疑心,这他娘根本就是个男扮女装的“假姑娘”吧?!
“那咱们假设啊,假设,将来你出人头地、威震天下,世间各式各样姑娘都排好任你选,但只许挑一个。那你愿挑什么样的?”岁行云搓着手笑,以眼神催促他速速决定。
“若只能挑一个,”叶冉摸着下巴稍作沉吟,诚实道,“那我选长得好看的。天下男子都喜欢长得好看的。”
“废话,爱美之心人皆有。便是女子挑伴侣,也不至于专捡长得不好看的选啊!我是说性情,性情!”岁行云捏着拳头强调,“你想想,家中有个端和娴静、温柔体贴、知冷知热的可心人,那滋味美不美?”
“甚美。”叶冉仰头看天,被她说得忍不住向往起来。
“你再想,一场鏖战后从尸山血海中爬起来,风尘仆仆回到家中,既疲惫又沉重。那可心人就扑将上来抱住你‘嘤嘤嘤’,又娇又软又甜,是不是就多少能开怀些?”
叶冉抠了抠脑门:“那是自然。”
“是吧?”岁行云两手一摊,笑着结论,“你看,你也喜欢这样的啊!这不人之常情么?”
“不对不对,我是男子,想娶个这样的妻子合情合理。你小姑娘能一样么?”叶冉满眼写着荒唐,“世间女子不都想寻个可依靠的夫君?一个男子若不能威武刚强、顶天立地,势必无能照护妻儿,这还如何让人依靠?这种男子你瞧得上?!”
“你能瞧得上,我为何就不能也瞧不上?”岁行云换了个角度,“那我再问你,我每日这般老实受训,你觉我将来能像你一样厉害不?”
叶冉骄傲一抬下巴:“你虽底子差,好在自律又肯吃苦。我尽心教,你认真学,假以时日必能成器。”
“所以啊!威武刚强、顶天立地、给人依靠,这种事我自己就可以,”岁行云理直气壮地挺了腰板,“既我将来也能同你一样成器,那我俩没多大不同吧?凭什么只许你喜欢又娇又软又甜的小娘子,却不许我喜欢同样的小郎君?讲讲道理啊大哥。”
叶冉被她搅和得满脑子浆糊,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又挑不出她这番道理中的错处,难受得抓心挠肝。
末了只能轻恼沉声,粗着嗓子喝道:“到底是谁不讲道理?我看你同我扯淡半晌,就是为了偷懒歇气!给我起来,立刻去折返跑二十趟!”
“道理讲不过就摆教头威风,”岁行云站起来,摇头晃脑地嗤笑,“罢了,敬你长我一轮,不同你计较。”
*****
未时近尾,李恪昭匆匆回府,火急火燎召了飞星与叶冉进书房。
彼时岁行云正自觉在书房写字,虽什么也不知,但见三人进来那架势也免不了跟着焦躁。
“出什么事了?不会是卓啸带兵杀上门了吧?!”
李恪昭没好气地瞪她,撩起衣摆坐下时带起一阵风。
“再怎么说,咱们关起门来总是一家人,”叶冉忍不住冲她挥了挥拳头,哭笑不得地轻斥,“你就不能盼家里点好?”
岁行云摸摸鼻子,尴尬笑:“失言。你们说,你们说。”
李恪昭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这才语速飞快地长话短说。
“今日进宫,是因齐文周寻了他祖父齐林出面求蔡王说和,我只能明面上与齐文周夫妇言和。不曾想齐文周还有后手,又借齐林之口,当着蔡王的面说要送珠宝玉帛及两名美人做赔礼,稍后就会送来。蔡王钦使也会随行登门,做和解见证。”
齐文周的祖父齐林乃蔡国国相,眼下因他孙子孙媳见罪于缙公子夫妇,他老人家亲自出面请得蔡王做中劝和,蔡王的重视自非同一般。
李恪昭不能当场拂蔡王脸面,自得硬着头皮先应下。
“那两名女子定是卓啸的人!”飞星如临大敌,“卓啸惯使这手段,薛国公子府上有个小妾就近似这般来的。虽是小妾,也是探子,时时将薛公子一应行迹通报给卓啸那头。”
岁行云小声插嘴:“薛公子不知那小妾的所作所为?”
“知也无法啊。人是他自己沾染回去的。他本贪好美色,那年去卓啸一位同党大臣府上做客,许是着了道,半推半就把那府中舞姬给……嗷!”
飞星捂住额头看向李恪昭。
李恪昭不豫轻斥:“她是个小姑娘,你说话注意分寸。”
岁行云清了清嗓子,垂眸无语。
“公子息怒。不怪飞星,行云这家伙分明就是长得像个小姑娘!别瞧漂漂亮亮、柔柔弱弱的样儿,骨子里野得跟什么似的,她敢说的话公子还未必敢说呢。”叶冉笑呵呵帮腔。
李恪昭看看叶冉与飞星,再看看岁行云,忽然头疼:“我出去这大半日,府中出什么我不知的事了?”
“小事小事,往后再与公子细说,”岁行云将话题正回来,“眼下公子急的是,今日若让那两名女子入府,将来恐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可对?”
那边三人齐齐点头。
“公子向来洁身自好,这几年卓啸都没寻到机会往咱们府中安插眼线,”飞星揉着额角,愁眉苦脸道,“若今日当着王君钦使的面将那两名女子拒之门外,到时钦使回去一禀,蔡王定以为公子阳奉阴违,不肯看在他的面上与齐文周和解。这麻烦可就大了!”
难怪之前岁敏忍辱负重,日日都来门口跪叩。
原来就为将事情闹大。如此,国相齐林为着齐氏颜面也得管。老人家向蔡王请求,蔡王自不会袖手旁观。而蔡王一掺和,李恪昭就骑虎难下。
好个齐文周!好个卓啸!真不是省油的灯。
“此事公子出面进退不得,”岁行云放下笔,捋捋袖子,“我出面却可解。”
李恪昭觑向她:“你?”
“没错,”岁行云站起身,认真道,“公子若拒绝接收赔礼,定会被人歪曲成‘缙质子藐视蔡国王君’。可若是我出面,则能大事化小。”
李恪昭与叶冉交换了一个眼神。
飞星没明白,急躁躁追问:“你出面如何就大事化小?”
“那两名女子只是齐府赔礼之一,这不还另有珠宝玉帛吗?公子只需收下旁的赔礼,这便是与齐文周夫妇和解,对蔡王与齐林都有交代了……”
叶冉皱眉打断岁行云的话:“收赔礼没有挑着一部分收的道理。若真这么做,只怕全仪梁城的人都要说公子目中无人、傲慢狂妄,这不正好趁了卓啸的意,活生生授人以柄?”
“可若公子有礼有节,只不幸有个不识大体的善妒悍妻,旁的赔礼都无二话,偏就不准公子收那两名女子,”岁行云歪着脑袋嘿嘿一笑,“那仪梁城的人怎么说?蔡王又怎么说?”
叶冉眼前一亮。
连飞星都想明白了,连连拍手叫好。“妙啊!如此就从‘缙质子藐视蔡王君’这等伤害邦交的国之大事,变成‘缙质子有妻悍妒’的家事了!”
惟李恪昭眉心深锁:“你名声不要了?”
“事关公子今后在蔡国的处境,更可能影响两国邦交,我的名声算哪块小点心?”岁行云豪气干云地振袖负手,笑望李恪昭,“若我连这等小事都不能站出来,您拿我这属下有何用?”
“若你出面,眼前死局确是可解,”李恪昭抿了抿唇,“可各方势必关切后续。届时我若对你无任何惩处,事情只怕也难善了。”
“那便惩处!公子放心,我知轻重缓急的。”岁行云目光坚定地直视他,虎虎气势宛如阵前请战。
李恪昭腮帮微鼓,似是咬紧了牙根:“你打算怎么做?”
“公子只管去前头迎客,一切有我,”岁行云威风凛凛挺直腰身,掷地有声道,“今日府门之后便算作需我守护的家邦,若让别家探子进来半步,那叫我城池失守,当提头来见!”
时间紧迫,眼看齐府的人就要在王君钦使陪同下登门,李恪昭只能当机立断地点了头,带着叶冉与飞星往前厅去布置迎客之事。
岁行云一路小跑回到南院,随意寻了身衣裙,又将容茵唤来。
“赶紧替我找只鸡,再给我把菜刀。”
“您要做什么?”容茵惊骇后退半步。
“别问那么多,赶紧!”岁行云一边快速更衣,一边急声催促。
她上辈子长于市井,见过的善妒悍妇、悍夫那可多了去了。今日且看她博采世间男女两者之长,悍出风范,妒出水平!
岁小将军攻必克、守必坚,卓啸与齐文周想送探子进来?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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