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映亮天穹, 鹅毛雪片无声无息飘落大地,整个天地都被一层又层的轻雪拥抱入怀, 沉睡的雪夜中偶有传来一两声犬吠更鼓, 打破雪夜的沉寂。
先是仆婢的屋里陆陆续续亮起灯火, 悉悉索索的穿衣洗漱后,仆婢们各到处所当差。
多年的晨起习惯,穆安之今天要醒的更早一些。颈间扎着个毛茸茸的脑袋, 借着锦帐中滢光,能看到长发缭乱中李玉华小半个侧脸儿。
李玉华原本睡觉并不爱缠人,只是睡相有些不老实,因床大便满床乱蹿。穆安之睡相安稳, 一般躺下什么样醒来还是什么样。
不过,约是冬夜寒冷的缘故,即便起居有暖炉被中有汤婆子, 李玉华还是喜欢睡中往穆安之身边儿挤。
初时穆安之有些扎手扎脚的不习惯, 如今成亲俩多月,也慢慢惯了。
咚咚咚
内间房门响了三下,接着传来小易并不高的叫起声, “殿下, 该起了。”
穆安之“唔”了一声, “知道了。”
李玉华喉间发出一声细细的,在穆安之颈窝蹭了两下, 随着李玉华的动作, 淡淡的馨香飘散而至。说不出的香氛令穆安之不由自主的有些不自在, 他别开脸看向帐幔,轻声道,“该起了。”
李玉华伸出两条胳膊伸了个懒腰,先坐起来。
穆安之叫了吩咐,“进吧。”
外间孙嬷嬷带着素雪素霜云雁云雀捧着各色衣物、洗漱用具迤逦而入,服侍小夫妻起居梳洗。李玉华坐在妆镜前梳头,小宫人拉开琉璃窗的长帘,廊下灯光与屋内灯光辉映,映出摇摇飘落的大雪下的厚白雪景。
“还在下雪。”李玉华说,“这是一晚上没停啊。”
云雀指尖儿轻巧的挽好一股黑发,一面笑道,“奴婢刚刚出门,这雪足有一尺厚。”
“交待一声,先把暖炉放马车里去,一会儿出门暖和。”
云雁捧着珠花给李玉华挑选,笑道,“霜雪姐姐吩咐过了。”
李玉华点点头,霜雪行事素来妥当。
霜雪轻轻的将金丝缠玉冠束在穆安之的发髻上,李玉华还在为是用粉色小珍珠攒的珠花儿好还是紫色水晶珠儿攒的珠花好难舍,穆安之凑过去,在首饰匣里指了支红宝石的攒花步摇,“这支好。”
李玉华侧侧头,穆安之拿起步摇给李玉华簪鬓间,红宝石在灯光下灿烂闪烁,一束小小的垂珠轻盈摇动,云雁笑道,“还是殿下眼光好,这步摇正配娘娘。”
李玉华在镜中笑睨穆安之,穆安之掩唇轻咳,“随意挑一支罢了。”
云雀也很会拍马屁,立刻道,“殿下随意一指就比我们这些微见识的强了千百倍,非但正对娘娘今天梳的髻子,也正对娘娘的心。”
素霜也说,“非但衬娘娘的髻子,也衬娘娘今儿穿的衣裳。”
李玉华笑,“给你们夸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她对着镜子欣赏一番,也觉着穆安之眼光更好,对着镜子一飞眼,故意问道,“是不是,三哥”
素雪收拾起穆安之平时用的一匣金玉簪,轻轻的咔嗒一声落了锁。
穆安之正被李玉华问的不好意思,素雪过来柔声回禀,“殿下、娘娘,该用早膳了。”
“用膳去吧。”穆安之瞅见台阶立刻就要顺阶而下,李玉华坐妆镜前不起身,“我觉着簪高些更好。”
“那些太高了,这样正好。”穆安之对上李玉华镜中含笑的眼睛,别开脸瞥一眼琉璃窗外的积雪。
李玉华笑着起身,挽住穆安之的手,穆安之不自在中又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与李玉华一道早膳去了。小夫妻二人用膳向来不必宫人服侍,尤其孙嬷嬷上了年纪,李玉华道,“你们先去用饭,一会儿再过来。”
孙嬷嬷行一礼带着大小宫人退下。
李玉华跟穆安之边用早膳边说话,这是李玉华的习惯,她虽然宫规学的不错,但既然自己家当做主,李玉华又是个从不会委屈自己的性子,然后她还把一向食不言的穆安之给成功带歪。
穆安之隔窗看一眼纷扬的鹅毛大雪,给李玉华夹块炸鹌鹑,“雪太大了,你今天就别进宫了。”
“雪大才好,皇祖母今儿兴致肯定高。”李玉华就着炸鹌鹑吃粳米粥,这鹌鹑是先腌后炸,格外有滋味儿。小夫妻二人都爱这一口。
李玉华在交际上向来不肯懈怠半点,再加上她本就是个热闹性子,让她安安静静的在府里歇着,她反是觉着闷。至于雪大雪小,李玉华自小在乡下长大,用蓝太后的话说性子泼辣,小时候吃的苦多,也并不觉着雪天坐着暖和宽敞的大马车去宫里请安有什么辛苦的了。
早膳后两人共乘一辆车进宫,穆安之去早朝,李玉华去慈恩宫。
早朝的昭德宫与慈恩宫相距不远,穆安之先送李玉华过去,蓝太后也是刚用过早膳,见着俩人大雪地里撑伞过来,一迭声的吩咐宫人服侍,握一握两人的手,觉着手不冷,才说,“这大雪天的,还进宫做什么阿慎上朝还罢,玉华年纪小,可不许这样不顾身子大雪天的胡闹。”
李玉华笑嘻嘻地,“皇祖母,车上都有暖炉,并不冷的。”
“那也是啊。这一到宫门,下了车又没有暖轿,一路风雪里过来,呛着风如何是好,冻着如何是好”
“有三哥哪,他冻着自己个儿也不会叫我冻着。”对于李玉华这种随时随地都要显摆俩人恩爱的话,穆安之起初总有些别扭,不过听得多也就默认了。
穆安之还要早朝,略说两句话,喝碗热茶就往昭德宫去了。蓝太后心疼孙子,令给穆安之传了暖轿,穆安之也便没客气的坐了。
一时,陆皇后带着妃嫔过来请安,见到李玉华已经坐在蓝太后身畔,竟比她们都到的早,心里对李玉华这惯会巴结的村姑也是几分佩服
村姑是真的肯下苦功啊
蓝太后待陆皇后平平,她跟前也不喜留太多妃嫔,略说几句话便打发诸人都下去了,只留下太子妃李玉华两人说话。
太子妃中午要回东宫与太子用午膳,李玉华就留在慈恩宫吃,用过午膳,李玉华才把昨日穆安之同她说的事一五一十禀明蓝太后。
蓝太后初时只是闲听两句,慢慢的眉毛蹙了起来,雨过天青色的茶盅握在手里,金镶玉色尘心去的君山银针在盏中载浮载沉。
李玉华说,“原是一桩不大不小的案子,现在牵扯出许多高门大户的阴私,这倒还是小事,咱们皇家也看不上这些,可我就忍不住往深里想,这太平庵也是帝都上百年的老庵堂,平时在帝都还挺有口碑,说起来是所大庵堂,她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阴私事,她们知道多少,要是以这些事做把柄威胁帝都豪门,就太可怕了。我想让三哥把这差使交出去,三哥说云章郡主的事还没查清楚,诅咒我的事也没弄明白,还不能卸这差使。可这差使在三哥手里一日,未免令人多想。我也没主意,就赶紧过来跟皇祖母商量了。”
茶香渐渐冷去。
蓝太后耐心听李玉华说完,惯常慈爱的神色被严肃取代,蓝太后先问,“你觉着这案子当如何处置”
“我也没个准主意。”李玉华早就前前后后仔细思量过,不然也不能来找蓝太后。李玉华眉心微皱,“这要是光明正大的案子倒好说,难就难在涉阴私。就是小户人家有些不得见光的事也不愿旁人知晓,何况大户之家可眼下太平庵既被揭露出来,也埋不回去。真就一件件的审出来,御史台先得热闹起来。这就好比做生意,大掌柜小掌柜翻车,柜上的生意难道指望着伙计支应”
“那就是不审了”蓝太后问。
“不审也不行,涉事之家都晓得太平庵被抄,阴私之事最容易令人多想,咱们不审,怕是他们也只当咱们知晓后秘而不发,岂不更令他们浮想联翩,生出旁的心事来,倒是更易为人利用。”
蓝太后问,“可有两全其美之法”
李玉华说,“先安稳住人心,再论其他。”
蓝太后追问,“如何安稳人心”
李玉华的额间慢慢的沁出一层细密汗珠,这要如何回答蓝太后并没有太过肃穆,她的眼神甚至依旧是慈爱柔和如同往昔,甚至端起茶水慢慢呷了一口。李玉华却如同被千仞高山压在肩头,一时哑言。
“你年纪尚小,想不明白也是有的。”蓝太后轻声说。
李玉华心中陡然警醒,这句仿佛体恤体贴的言语却让她瞬间产生巨大危机,这并非一句简短的长辈体恤晚辈的话,更是一句上位者要将你排除在决定之外的重要信号。
如果要退出太平庵之事的决定权,李玉华只要顺势表明自己能力不足,蓝太后必然不会勉强于她。如果太平庵之事与三皇子关系不大,李玉华立刻就会退出。
可是,太平庵是被穆安之下令抄的,如今太平庵的姑子都被押在刑部是穆安之在审,眼下穆安之已经与太平庵一案撕扯不开。眼下退出,无异于将太平庵之事的决定权拱手相让。
但不退出,李玉华势必要拿出一个方案供蓝太后参考。
李玉华绝不想吃亏,可此时,她心中一动,立刻有了主意,“昨天三哥倒是跟我说了一件史书上的事。”
蓝太后唇角勾起浅浅的笑,“你们小夫妻倒是爱一起读书,读的什么书”
“读的是三国时曹孟德大败袁绍,自袁绍处抄得无数曹将与袁绍相通书信,曹孟德一炬付之的事。”李玉华说。
蓝太后颌首,淡淡的叹口气,“阿慎怕是要受些委屈。”
李玉华一怔,她于朝中之事不大通,但在生意上一通百通。倘有铺子里伙计查出大部分掌柜的阴私,做为东家,她是不能立刻就辞退或是查处这些掌柜的,毕竟,安稳住生意才是重中之重的大事。那么,如果她是东家,她会如何处置这个伙计
李玉华的心猛的向更深处沉去,脸色也跟着一白,眉心拧的更紧,这简直是费力不讨好。她专注于穆安之以后的处境,并未注意蓝太后眼中一闪而过的欣赏。
蓝太后欣赏李玉华的机警敏锐,若说先时曹操袁绍的话是穆安之教的,刚刚绝对是李玉华自己的反应。还真是捡到了宝,纵是太子妃面对眼前的局面也不一定比李玉华的思维更快。
蓝太后静静的注视着李玉华,李玉华嘴角紧抿成一条刚硬的唇线,整个下颌都冰冷坚硬起来,看向地面的视线充满担忧。良久,李玉华方从喉咙挤出一句,“若为朝廷,什么样的委屈,三哥都是愿意的。”
说着,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李玉华在蓝太后这里哭了一场,她真是觉着她家三哥忒冤,云章郡主的案子也不是她家三哥主动要查的,穆宣帝让她家三哥查,她家三哥尽心尽力查到太平庵这个大屎坑,如今溅一身屎不说,三哥的前程还要受影响。
李玉华一想到她家三哥每天早起晚睡的忙差使,却落得这样的结果,就忍不住的难受。
当然,她是不会承认也有些在蓝太后跟前作戏的成分存在,反正一想到穆安之刚有好转的局面就此失去,李玉华就忍不住的伤心难过。
蓝太后劝了李玉华半晌,就让她回去了。
蓝太后先令人将穆宣帝请到慈恩宫,商量太平庵之事。穆宣帝道,“看来是老三媳妇进宫了,这老三也是,什么都跟媳妇说。”
“阿慎媳妇很好,很懂事,她没主意可不就得跟我说。”蓝太后问,“你到底怎么想的”
穆宣帝冷哂,“自北疆平叛以来也太平这些年了,看来是有人按捺不住要兴风作浪。”
“这案子要怎么查”
“太平庵的案子是老三接手的,现在即便另着人接手,他以后也不会太好过。何况,这些事到底不好在臣子手里,就让老三接着查吧。”
“眼下也只得如此了。”
蓝太后轻轻一叹,继而眼神一凛,一掌扣在凤榻扶手的透雕凤凰上,声音如金玉相击,“不知是何人如此居心叵测,竟有这等狂悖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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