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富商也不知是心大还是怎么,在听了夫人三言两语后便放心地挥退下人, 自己也识趣地走到一旁, 将园中偌大空地让给了容决和陈夫人二人对话,谁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坐吧。”陈夫人柔和地做了个手势,又倒了茶推到容决面前, 笑道, “我没想到, 同你再次见面, 竟是在这种情况下。”
容决伸手握住茶杯却没举起, 他锐利的眼神盯着陈夫人那添了几分岁月气息的脸,从中找到了童年少年时熟悉的倒影, “你没死。”
“但也同死过一回差不多。”陈夫人幽幽叹道, “我当年匆匆赶回汴京,是怕你也遭遇不测, 想着若是他也要对你动手,我便亲自去求他让你活下来谁料容家被抄家时, 你居然不在汴京。也好,你算是逃过一劫。”
容决神情莫测地转动着茶杯, “我同容家本就没什么血缘关系,自然不会牵扯。”
“但我早就知道你会出人头地的,”陈夫人温温柔柔地望着容决笑道, “从你小时候我就看得出来, 你身上有股狠劲儿, 不达目的定然不会罢休, 听说摄政王的名字叫容决,又是军中出身,我立刻就猜到那一定是你了。”
容决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理当是欣喜的,见到自己的恩人仍然健在也确实令他放下胸口一块大石,可同陈夫人来往说了几句后,他心中的疑惑反倒越累越多。
“我这几年过得也是风风雨雨,可这般平淡的小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如今能守着我的一家人好好地过一辈子,我便心满意足,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令我高兴的事情了。”陈夫人开开心心地说着,好似要将自己如今的喜悦美满都分享给容决听似的。
容决认真听她说了许久,待她停下来喝水的时候才开口道,“你知道我活着,为什么不寻人传信给我”
陈夫人一怔,目光闪烁,“你是一人之下的摄政王,谁都知道你同真正的皇帝没什么分别,而我如今只是个商妇,不好贸然同你搭关系,先前离得远,手中也没有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便熄了和你联络的心思。这次进京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是不能暴露的,许多人肯定还记得我,若是传出去,定会让我相公面上无光,因而原本是想隐瞒一辈子的,却不知你从何听说了我的存在”
容决垂了眼,没有回答陈夫人的话,而是道,“你和陈启说,你原先的夫家姓陈,而不是姓容。”
陈夫人愣了愣,轻笑道,“容决,我遇见我相公时,正是容家刚刚被抄家的时候,我当时担心若是说了实话,他会顾忌我和容家有关不救我离开,只得编了个谎话,谁想这谎一撒便是这么多年,心中也颇觉愧疚”她叹息起来,“你要知道,一个妇道人家在乱世中求生,实在是不容易。我也是费了许多心思,才能有如今安稳的生活。”
“陈启确实对你不错。”容决点头。
虽是续弦的妻子,但容决看得出陈启对陈夫人颇为喜爱,将她当做了真正的正妻对待,对她的孩子也是一视同仁。
陈夫人笑开了颜,“是,我的运气很好,在那时遇见了他,又能同他两情相悦。想必容他要是泉下有知,也会为我宽慰吧。”
容决闻言顿了顿,“远哥许是会为你开心的,但不是所有人都会。”
陈夫人面上神情僵了僵,涩声道,“先帝是已经去了的人,他如何想,我并不在意。”
“我也成亲了。”容决冷不丁道,“是先帝亲自下旨指的婚。”
陈夫人的笑容变得十分不自在起来,她提起茶壶转移话题,“你的茶凉了,我给你再倒一杯过。”
“我的妻子是薛钊从宫外寻回的亲生女儿,名叫薛嘉禾,今年十七岁。”容决定定看着陈夫人,“你知道她是谁。”
“”陈夫人执意给容决续了茶,将茶壶放下后,沉默着将十指绞在一起,“容决,我如今过得很好。我那时被生活所迫,唯一牵挂的你又下落不明,再被山贼掳去当时万念俱灰,见到一丝希望时,便抓住了那丝希望。我或许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可要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的。”
那薛嘉禾就活该一个人过十年吗
容决想这么问,但对着陈夫人略带祈求的眼神,终究是没问出口。
见容决沉默下来不再追究,陈夫人松了口气,她抬眼往远处扫去,视线锁定在一个男孩的身上,远远朝他招了招手。
看起来才七八岁的童子稳步到了容决和陈夫人面前,拱手规规矩矩地行礼,“母亲。”
“来见过摄政王。”陈夫人慈祥道,“王爷,这是我的独子,明年就要参加会试了。”
看着朝自己行礼的男孩,容决寡言地嗯了一声,兴趣缺缺。
容远和容夫人如今的陈夫人曾经也是有个孩子的,但天生体弱,出生没两年就夭折了,可容决还记得,容远夫妻俩对那个孩子百般宠爱照顾,几乎是捧在掌心里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孩子走后,容远接受不了打击,很快也病倒在床,不久便撒手人寰。
在听薛嘉禾说她的母亲对她向来冷淡时,容决一开始是不信的。
容决所知道的容夫人十分温柔可亲,哪怕对下人的孩子也从不说一句重话,既然选择生下了薛嘉禾,又怎么会对她一点也不亲近
后来知道得更多了点,容决也仍不自觉地替容夫人找理由或许是见到薛嘉禾,便令她想起薛钊和被强迫一事,才会显得外冷淡。
但眼前的陈夫人和儿子的相处又是那般地平和亲切,如同容决记忆中的容夫人一般。
唯独一个薛嘉禾和她其余的兄弟们不同。
“几岁了”容决突然问道。
陈夫人笑道,“今年九岁,去会试还早了些,不过叫他试试,三年后再去考也不碍事的。”
她说着,伸手抚摸着儿子的头顶,显然对他十分满意自豪。
“薛嘉禾九岁的时候,已经几次差点死在外面了。”容决说。
陈夫人嘴角的弧度再次僵硬,她轻咳一声,拍拍男孩的脑袋,轻声道,“去找你爹,我还有话和王爷说。”
男孩恭恭敬敬称是,转身离开,没多看容决一眼,确实少年老成有几分容决当年的模样。
“那孩子阿禾她,现在过得不是很好吗”陈夫人这才转向容决,目光闪烁着道,“她嫁给了你,我知道你一定会看在我的份上好好对她,她现在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锦衣玉食前呼后拥,还谈过去的事情做什么”
“十年前她被人推入水中,时至今日仍然时不时高热卧病,一点风也受不得,简直就是根病秧子。”容决毫不留情面地道。
陈夫人怔了怔,下意识道,“那真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容决终于将茶杯举起,抿了一口杯中水,将胸口不知名的怒火盖了下去,“若你想见她,我能安排。”
“不”陈夫人立刻抬高了声音拒绝,她略带惊慌地往陈富商和儿子那边看了一眼,见他们没有注意到此间动静,才压低声音道,“我不能让人知道我还有一个孩子,我会被赶出去的”
“她不会同你相认。”薛嘉禾是长公主,她太清楚不过自己的身份了。
“那也不行,”陈夫人咬了咬嘴唇,“我若是想同她一起生活,那当年就会回去找她了”
容决盯着她为难焦急的神情,知道她绝不是在为薛嘉禾担心,“我知道了。”
他觉得胸口难以言说地沉重,好似原本欠了薛嘉禾的那些,又变得沉重了三分。
见到容决放下茶盏便站起身来,陈夫人跟着站了起来,下意识追上他的脚步,“容决,你会替我保密的,对不对”她快步跟在已经比她高了一头多的男人身后,追问,“你不会告诉阿禾你找到了我的,是吗”
容决停下脚步,复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是。”
昔日恩人这般恳求抗拒,容决无法逆着她的意思去做。
陈夫人长出一口气,站定步子朝容决一礼,又平静了下来,笑吟吟道,“那便让我相公送王爷一程吧。”
“不必了。”容决转头就走,无法再在陈家多留一刻钟。
等离开陈家回到摄政王府后,容决交代管家往陈家高调送一份礼,沉吟再三,又出府跑了一趟,拿着个纸盒直奔薛嘉禾的西棠院。
薛嘉禾刚让小太监捉了知了回来捏在手里玩,容决哗啦一下就打了珠帘进来,叫她连个藏东西的时间也没有,愣愣地捧着黑漆漆的知了和容决大眼瞪小眼。
容决盯着占了薛嘉禾半个手掌大的知了,心想全汴京城也就她一个姑娘家会拿知了当玩具,谁家千金见了不是尖叫一声跑走的
薛嘉禾不自在地咳嗽一声,将还在叫个不停的知了交给绿盈,才起身净手,边道,“摄政王殿下何事”
容决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他跟着薛嘉禾一道不自在起来,清清喉咙上前两步将纸盒放在桌上,“给你的。”
薛嘉禾好奇地回头瞧了眼,心中并不觉得有什么能比刚才的知了更有趣的,但既然容决亲自登门送礼,她还是很给面子地掉头去桌边亲自打开了。
掀开盒盖见到里面插着的一排十二个生肖小面人,薛嘉禾愣了愣便失笑起来。
容决正盯着她的神情,立刻皱眉,“怎么”
薛嘉禾摇摇头,小心地拈出其中一支小面人,笑道,“有劳摄政王殿下还记得我喜欢面人儿了。”
只是谁送礼是连着送一样东西的投其所好,也不是这么个投其所好的法子啊。
不过也好,这等不值钱的东西,她收了也就收了。
就是容决这一根筋的想法叫薛嘉禾掩不住嘴角笑意,想起了她还没回汴京城时那些前赴后继献殷勤、却又十分笨拙的毛头小子了。
见薛嘉禾没有要拒收的意思,容决心中放松几分,他坐到薛嘉禾对面看她的动作,强行解释道,“还是上次那个老人家,我正好再次路过又见到他,便将他摊子上所有的面人都买了,让他早些回家休息。”
他说了一长串早在进西棠院之前想好的说辞,心中这会儿莫名其妙想的却是原来薛嘉禾真笑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银河倒映在乡间溪涧一般,比捏碎了的星屑还闪。
薛嘉禾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挨个摆弄那些色彩鲜艳、活灵活现的小动物们,“天气炎热,面人在外晒得太久也容易化。”
容决垂眼瞧着她的眼睫和浅色唇瓣,心中微微一动,想到上次他借气鬼使神差亲了薛嘉禾的那一日。
她的嘴唇软得好似从来没被人采撷过似的
“不过回礼,摄政王殿下已经送过我一份了,这次又是为何”薛嘉禾看够了面人,便抬头问容决道。
陈礼出现之后,薛嘉禾可就再没往容决那儿送过任何小玩意了,容决何必今日上赶着买面人给她做礼物
摄政王这等大忙人,难道没事在朱雀步道上闲逛
需知,朱雀步道既是步道,容决这等爱骑马的人可是只能将马留在外头走进去又走出来的。
薛嘉禾不问还好,一问,容决顿时又想起了在陈家发生的事情。
他已经答应了陈夫人不将她仍活着的事情透露出去,尤其是对着薛嘉禾时要保密,自然不能说出口;可迎着薛嘉禾清亮的眼瞳,容决又难言罪恶自责,下意识地撇开目光道,“见到就买了,不为了什么。”
薛嘉禾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将盒子合上,脸上又重新挂起了淡淡的笑,“摄政王殿下有心了。”她顿了顿,又礼貌地道,“只是摄政王殿下政务缠身,想必每日极为繁忙,这等小事以后便不必挂在心上,浪费你的时间了。”
容决听到后半句,眉梢就压了下来。
可对着薛嘉禾面带笑意十足疏离的模样,心中有些歉疚的容决也说不出狠话来,碰了一鼻子灰便黑着脸起身走了。
绿盈小声在后头问道,“殿下不喜欢吗”
还走出没多远的容决竖起耳朵,下意识放慢了步子。
薛嘉禾摆弄着精致的小面人,懒懒道,“喜欢啊。”若不是容决送的,她是确实很喜欢的。
容决侧脸往后用余光一扫,已经看不清珠帘后倩影了,他不悦地啧了一声,几步离开了西棠院。
怎么就这么难讨好
容决是这么想的,可等他进了书房站在沙盘前预备推演军队粮草辎重行军移动的路线时,脑海里却一点计划数字日期都跳不出来,想来想去竟都是薛嘉禾看着一盒子面人忍俊不禁时的神情。
容决从头往后捋了一次,这还真是薛嘉禾第一次在他面前没戴着长公主的面具展露笑颜。
不是那么淡淡地,礼貌疏离地朝他一点头称“摄政王殿下”,而是噗嗤一下咧开嘴角笑得露出皓齿,好似下一刻就能笑盈盈抬头喊他“容决”。
容决手上一个用劲,咔吧一声,将手中拿着一枚木制战棋拦腰捏成了两半。
他皱眉低头将碎掉的战棋扔到一旁,双手撑着沙盘旁的桌面深吸了口气。
若是一直要隐瞒陈夫人的事,他恐怕会因为这份愧疚之情一直忍不住对薛嘉禾好下去了,这样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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