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虚, 万事皆允。
乔娅咀嚼着这几个字, 裹着一条薄薄的毯子,在这条小河边上的火堆旁蜷缩着又坠了沉睡,她睡得不是很安稳, 还能听见柴火燃烧,以及里卡多和艾吉奥低声说话的声音。
这些细碎的声音像是一片片砖瓦, 构建出了她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她梦见自己走在了十多年前的佛罗伦萨平整的石板路上,时值剩下傍晚,西沉的落日将建筑的影子拉得极长,行人往来,人声鼎沸, 街头艺人站在维奇奥桥边弹奏着里拉琴,女孩子们还是穿着色泽艳丽的裙子步履轻盈地在阿诺河边漫步,少年们则三三两两聚在一处, 咋咋呼呼地从街道的这一头, 跑向了那一头。
她还看见里卡多、艾吉奥, 以及艾吉奥的哥哥费德里科, 正在街道两边的屋顶上跳跃, 三个少年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脸上却是兴奋到极致的笑容,他们正在比赛, 比谁先爬上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
乔娅看得眼热, 她甩掉脚上的高台鞋, 撕掉了过长的裙摆, 赤着脚踝,脚部蓄力,助跑上前,单脚上墙,爬上了街边一栋房子的围墙,借着力道使用猫扑,爬上了屋子二楼的窗台,然后动作利落地爬上了屋顶。
街边的行人看见一个穿着长裙的金发少女爬上了屋顶,与那三个常常上房揭瓦的少年跑作一处,纷纷停下了脚步,仰头去看。
她没有在意自己的脚,也没有在意自己碍手碍脚的裙子,她不顾一切地飞越过所有障碍,红色的裙摆在半空中飞扬开来,像是一支描绘着天空夕阳的画笔。
猫扑、猫反扑、金刚跳、大飞侧翻滚落地,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脚边摔出一片空地,又借势起身,单手支墙,完成了一个墙转,再次上墙,翻越外墙,爬上屋顶。
这些动作,她在上辈子做过成千上万次,刚开始学习的时候,像一个正在摇摇学步的小孩子一般,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去分解,也没少受伤,学习金刚跳接定点的时候锁骨骨折过,学习墙砖的时候右胳膊骨折,胳膊打着石膏在胸前吊了一个多月,以至于无法参加当期的期末考试。
所有人都在说,跑酷不应该是女孩子参与的运动。
但只有她的父母拍着她的肩膀,说“乔娅喜欢的话,就去做吧。”
喜欢吗
我很喜欢。
这里不是担心随时会有人发现的奥尔西尼宫,也不值面积逼仄的托蒂府邸,这里,是完整的佛罗伦萨。
就像是笼子里待久了的苍鹰一样,甫一出笼,便使足了劲地煽动这一双翅膀。
上辈子的回忆通过这一场奔跑,逐渐地与这一具稍显稚嫩的躯体同步,她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正在与三个少年比赛,而是全副身心地投入其中,直到她登上了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半蹲在穹顶,俯瞰着夕阳下的佛罗伦萨。
她额角布满了汗水,双颊通红,已经到达极限状态的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着,她甚至可以从身体内部听见心脏搏动的声音,像是正在被重锤敲着的鼓,使得她全身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太阳在天边只剩下了半张脸,染血的夕阳装点着这座美丽的城市,一百多年的高空之中,她听不见站在她脚底下的人们的议论纷纷,也看不见他们惊异的眼神,她站在穹顶边沿,风吹得她的裙摆猎猎作响。
她张开双臂,像是苍鹰展翅一般,迎着风,从穹顶上,一跃而下。
这个时候,她知道了艾吉奥口中的,直面迎接风以及速度所带来的的冲击,是怎么样的一种感受。
而在她落地之前,她在呼呼作响的风中,听见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愣了愣,然后看见一双形状优美的手从她的身后拥住了她的腰,而她的后背在一瞬间,触到了一个冰冷而又坚硬的躯体,她有些艰难地回过头去,看见了一张贴在她耳朵边的,苍白而俊美到极致的脸。
他的眉头压得很低,使得眉眼之间无端端地带着浓重的戾气,而偏偏脸部轮廓以及五官都完美而圣洁,如同画中画布上的天使,他有着一双异于常人的红宝石的眼睛,然而瞳孔却又清澈如水,让乔娅可以一眼望见他瞳孔中倒映着的自己的模样。
“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又说了一句,然而这次,乔娅看见了他嘴里锋利的獠牙。
乔娅醒来的时候,她身边已经不是汨汨流淌的小河以及静静燃烧的火堆了,她稍稍侧过头去,便看见身侧那个雕刻着阿尔忒弥斯狩猎英姿的床柱,认出了这是托蒂宅邸内属于自己的那间屋子。
阳光透过窗户,在她的书桌以及地板上洒下莹莹光芒,隔着窗户,她还能听见窗下行人的带着浓重托斯卡纳口音的说话声,以及一辆辆马车碾过石板路面的声音。
整座城市处于完全的活跃状态,似乎已经到了午间祷告的时间。
她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颈侧。
一片平滑。
仿佛那个伏在她身上咬破她的颈侧吸吮血液的吸血鬼、里卡多与艾吉奥在火堆边说的故事,以及沉着声音在她耳边说话的凯厄斯,都是她爬上圣母百花大教堂这个梦的一部分。
她叹了一口气,掀开了被子,然后发现自己身上仍是那一身皱巴巴脏兮兮的少年装束,低头看去,还能看见衬衫领口一处极为细微的血痕。
看来之前那一切也不是在做梦。
想来是她在火堆旁睡着之后,里卡多与艾吉奥两个中年男人看着要天亮了,乔娅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便趁着人们睡得最沉的时间,带着她回到了托蒂府邸。鉴于两个中年男人都不太好意思给小姑娘换衣服,于是干脆把浑身脏兮兮的她塞进了被子里。
乔娅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睡得这么沉,连两个男子带着她上房揭瓦她都没有醒过来。
她从床上蹦下来,火速换回了平时穿的裙子,然后整理好了表情,打开房门。
阳光洒满了整个托蒂府邸的中庭,连着喷泉的水坠入水面的声音都显得极为清脆悦耳。
阿图罗和西里欧正在中庭锯木头,说是要给玛蒂娜夫人做一把更舒适一些的椅子,丽莎正系着围裙准备钻进厨房准备一大家子的午饭,三个少年少女加上一把斧子一时的吵吵嚷嚷,竟然赛过了街头小贩的连连叫卖声。
乔娅听着这些响声,趴在二楼走廊的栏杆上,无声地笑了笑。
而这时,她身侧传来几声轻轻的脚步声,她扭过头去,看见正捧着一本厚厚书籍的马科。他眼巴巴地盯着乔娅,挣扎了许久,说道“姐、姐姐你的脸色好差像妈、妈妈的”
乔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想着大概是昨天晚上被那只吸血鬼吸走了太多血,以至于现在的自己脸色苍白,她对着马科,在脸上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看来姐姐要学会化妆了。”
托蒂府邸那三个少年少女都惊异于平时在大早上便已经活力十足的乔娅,在这阳光灿烂的一天竟然起得这么晚,并且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三个人都在担心乔娅是不是染了什么病,都在说等会儿请伊莉莎奶奶过来给乔娅治病。
乔娅忙不迭地摆手“不用不用,只不过是睡得太多了,睡得有点头晕。”她说着,揉了揉马科的头发,开始甩锅,“都怪今天马科没有早早地来叫我起床。”
马科眨了眨眼睛,并未反驳,甚至眼中浮出愧疚之色,。
乔娅心虚地笑了笑。
“不过也奇怪,美第奇家的那个小少年也是到现在还没有来给口信儿。”阿图罗皱眉说道,“今天太阳这么好,咱们乔娅小姐是去参加活动呢还是在家看书呢,就等小美第奇先生的口信了。”
西里欧也附和道“是啊,以往那个侍者是大早上就来的,现在也快到午祷了”
他话音未落,众人便听见大门处传来了敲门声,正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的丽莎道“我去开门吧。”说着,便径直往大门玄关处走去。
阿图罗笑着用手肘捅了捅西里欧的肩膀“瞧瞧,丽莎一听见敲门声立马就过去了。”
西里欧飞过去一个白眼,然后用手狠狠地扇了阿图罗后脑一巴掌“想你的莫妮卡去。”
乔娅带着马科稳稳坐在饭桌上,听这两个少年在这儿耍活宝,正笑着,忽然听见大门玄关处传来一声脆响,像是陶制的盘子被摔成了碎片的声音。
阿图罗和西里欧对视一眼,便立马冲了过去,乔娅担心丽莎出什么意外,也立即起身,朝着玄关处赶去,却见丽莎手中那只来自威尼斯的彩陶盘子已经在她脚边摔成了随便,她整个人站在门口,动作僵硬,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画面中的人物。
而那个托蒂家人都极为熟悉的美第奇家的年轻男仆站在丽莎身前,双眼通红,脸颊上还有清晰可见的泪痕。
“对不起,今天皮耶罗大人的社团活动取消,而且无限期取消”少年哑着声音道,“领主大人故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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