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靠海的一个小镇子。
雨下得太大了。
街道上的行人们纷纷去两旁的屋檐下躲雨, 他们忧愁地看着发怒的天,不约而同地将手举过头顶,向神祷告。
可神没有聆听他们的祈祷, 相反,雨下得越来越急, 像是有人端着盆子, 一盆一盆地从上往下泼。
“卡多瑙河的水已经漫过堤岸了, 再这样下去河两岸的城池恐怕会毁于一旦。”
“别提了, 前天我碰见马尔买农庄来售卖的人了,他们的农场主急得快要用一根麻杆将自己吊死了一百亩的田啊,全都烂了”
“最近到底怎么了,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过”
这时,街边走过来一个人。
他看起来很高,有些瘦, 撑着黑色的骨伞,一身黑斗篷将整个人罩住,露出的手和下巴,白得像是从来没有照见过太阳。
行人们的抱怨声静止了。
他们沉默地看着这个人,只觉得他浑身透着股阴郁。
那人抬起头, 骨伞下的脸俊得出奇
“听说,这世上的雨都是天神的眼泪看来,我们的神不太愉快呢。”
“你是谁”
人们被他提起神时无谓的语气激怒。
“我们怎么从来没有在附近见过你”
“噢, 不必担心, 我只是一个吟游诗人”黑发青年那双眼眸浓黑得照不见一丝光, 友好地问起, “劳驾,最近有船出海吗”
“出海”
人们摇头, 附近确实有个靠船的港湾,但最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人出海了。“海上风浪很大,已经卷走了好几个驾船的好手,年轻人,你在这儿找不到船,去远一点的地方吧。”
“啊,那听起来有点可惜。看来我这十枚圣晶要浪费了”
青年手里的圣晶美丽得像是天赐。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不一会,一个干瘦的老头从屋檐下跑出来
“年轻人,我可以带你出海”
“利特尔,你不要命了”
这是个小镇子,街市上的人大都认识,不过想到利特尔现状,又都沉默了下去。
利特尔就一个女儿,嫁出去被夫家打了个半死,接回来后就一直用药吊着命,利特尔大半个月都没接到活,眼看药就要断了。
利特尔追到那神秘的吟游诗人身边,让他检查自己一双蒲扇样的大手,手上还布满着常年被绳索勒出的痕迹
“尊贵的先生,您可以去附近打听打听,我这个镇子上最好的掌舵手,二十年来从没出过错。”
“我想去找一个地方,梅尔岛,听说过吗”
叫利特尔的老舵手满脸的迷惘
“先生,如果您还有海图,利特尔也能帮您找到,如果我不能,那恐怕附近谁也不办不到。”
十块圣晶,足够在十大主城买下一栋大房子。
“没有海图。”
吟游诗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笑着道,“也许我们在海上花费的时间会多一些,不过,在出发之前我可以先给你五个圣晶做定金,剩下的回来再结。”
五块圣晶,足够他女儿吃上三年的药了。
利特尔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那俊美的吟游诗人慷慨地将五块圣晶给他,在利特尔准备回家交代一声、并收拾行李时,在他耳边道
“别带着圣晶逃跑,否则结果我可不保证。”
“您放心,利特尔向神发誓,绝不会带着您的圣晶逃跑”
“是的,利特尔一家都是虔诚的光明信徒,从不骗人”
旁边有人帮腔。
“光明信徒”吟游诗人脸上的笑更真诚了,“很好,那一个小时后,我还在这儿等你。噢对了,利特尔先生,您可以叫我路易斯。”
“那等会见,慷慨的路易斯先生。”
利特尔安顿好家里的事务,赶往约定地点时,身边多出来一个孩子。
“路易斯先生,这是我的助手,米拉卡摩西,您别看他小,却是个游泳的好手。”
米拉卡顶着红色的脑袋,笑得一脸灿烂
“我是卡纳村的村民,从小就在海边长大,现在投奔利特尔叔叔,做个学徒。”
“卡纳村啊”神秘的吟游诗人看向一片茫茫的大海,“这么小就出来做学徒吗”
“米拉卡想找到救自己的恩人。”
红发小孩黧黑的脸上,牙齿白得反光。
“恩人真巧,我也在找一个人”黑发的路易斯先生揣着手,看向大海的方向,“她就在梅尔岛上可惜,那个岛不见了。”
米拉卡看着他“路易斯先生找的人,对您一定很重要。”
“是的,很重要,很重要”
看着新主顾脸上的笑,不知道为什么,利特尔打了个寒颤,他连忙对着天空,做了个祈祷的姿势。
而在这茫茫一片的汪洋上,梅尔岛像一片飘零的叶子,随着海浪飘来飘去,没人寻访得到它的踪迹。它孤独地掩藏于大海和风浪之中――
直到有一天,迎来了它的主人。
黑蒙蒙一片的天与地里,绵绵细雨交接。
一个银发白袍的青年穿过这细雨,落在了这一座孤岛之上。
他的肩头站着一只灰扑扑的肥鸟,那鸟儿有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正机灵地左看右看,时不时发出一声“斑”的古怪叫声。
青年不太说话。
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微光里,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存在。
他就像是天地孕育的宠儿。
长长的银发旖旎地垂在身后,时不时被风撩起一丝,白靴明明触到了泥泞的地面,可那些尘世的污浊却似乎全然与他无关,一丝一毫都无法沾染到他的身上。
他是圣洁的,不容侵犯的。
而现在,这个圣洁的青年穿过绵绵的雨帘,来到一座与他极不相符、破败又森然的黑色建筑前。
低矮的联排房屋,有尖尖的顶,木门全部紧锁着,唯一与外界的通道,是高墙上一个小小扁扁的窗。它们矗立在岛上,格格不入,又破败陈腐。
很难想象,里面居然住着人。
他长久地矗立,肩上的灰鸟拍了拍翅膀,发出一声疑问的一声“斑”――
只是那声音像是碰到了一层泡膜,转了一圈,就消失在了空中。
怎么了,我伟大的神
活泼的灰鸟歪了歪脑袋,不明所以。
而神却已经迈步,走到了一间矮房前。
斑驳的木门有些年月了,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陈腐的气味,灰鸟连忙将翅膀捂住鼻子臭
神停住了脚步。
这是哪儿
灰鸟的黑眼珠左看看又看看,最后,又落回身边。
青年的银发被整个往后吹,露出他漂亮的额头,鼻梁和侧脸像被高高的山峰,皮肤在黑沉沉的夜晚白得吓人。
灰鸟打了个哆嗦。
小脑瓜不禁开始回想
不久前,神还安静地坐在他的房间,一杯一杯地喝酒酒很苦,神还是全部喝完了,一杯都分给它喝完后,神又支着额头、似乎打算靠着他的椅子眯一会――
下一刻,他就到了这儿,还带着它一起。
所以,这是哪儿
灰鸟的黑眼珠猛地瞪向木门,它想到了一种可能,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
是贝比神,这是您关贝比的地方吗您是不是打算原谅贝比,来接贝比回去了噢,圣光在上,您居然将贝比关在了这样的地方它简直像个鬼屋――
哔――
灰鸟的聒噪被制止了。
它的鸟喙开开合合,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它愤怒地飞起,拍打着翅膀,在屋檐附近飞上飞霞,但很快,又萎靡地蹲在地上,谁也不瞧。
神一动不动。
他就这样站在门外。
既没有推门,也没有再往前一步。
仿佛这是最合适的距离。
风留恋在他白色的袍角,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有几丝飘过屋檐,落到青年的身上。“沙沙”的雨声遍布在天地间,灰败的屋檐下,一只翠鸟无意飞进来,又吓得飞出去。
蜘蛛偷偷地溜进了墙角缝里。
青年站了一夜。
当第二日,天光渐亮时,那抹白色的身影消失了。
柳余睁开了眼睛。
那双漂亮的、水波荡漾的蓝眸里,一片冰冷。她翻个身,稻草铺发出“oo”的声音,透过木门的缝隙,能看到天地间一片苍茫,大雨接天连地。
这还下得没完没了了,她想。
翻个身,闭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神在清晨离开了梅尔岛。
灰斑雀踩着他的肩膀,跟着他掠过云层,到达了大海的尽头。
这儿呈现出一副神奇的模样。
大海的边缘似乎被一个巨大的气泡包裹,水是流动的,却也是静止的。它无法突破那个气泡,达到海的另一边。
“这就是世界的尽头。”
神静静地看着水无法到达之处,那里,是一片迷雾般的浑浊气团,视线无法穿透。
“您也不能过去吗”
“那是规则无法延伸之地,我诞生于这片海,也看着这灰色的迷雾吞噬着大海的一切混乱,毫无秩序。”
神用厌恶的口吻道。
他静静地站于大海之上,俊冷的眉目像高山一样,沉默而安静地注视着那翻滚的迷雾,而后,落到了海平面之上。
白色的靴履滴水未沾,就这样踩着大海,一步步往那混乱的迷雾走。
您要去那儿
斑斑惊恐地根根羽毛都竖了起来。它的肥身子缩成一团,瑟瑟发抖,那里给它的感觉是那么的不安,就像蛰伏着一只巨大的猛兽,为什么
“忘掉。”
神说了一句斑斑听不懂的话。
谁你要忘掉谁
灰斑雀脑袋晃来晃去,最后,却被逼面而来的水吓得缩回了脖子。
没有一只鸟不怕水,除非――
它是水鸟。
而在这一瞬间,那简单的、似乎毫无智慧的小脑瓜突然反应过来
您想忘掉的是贝比那您来这做什么噢,您喝了酒,就想去见贝比但您到了那,又突然不想见她,所以只在外面站着后来,又来了这儿
不,不对,这儿又和贝比有什么关系
“我厌恶沉眠,可比起贝莉娅弗格斯――”
神在快进入那片迷雾前,脚步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迈了进去,“每当我进入这混乱的、毫无秩序的迷雾时,我都会陷入沉眠”
“一万年。”
不
斑斑尖叫起来。
它不愿意
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将灰鸟也吸了进去。
一阵天旋地转,斑斑的黑眼珠无神的闭上了
“不”
斑斑不愿意。
地上,一只小小的石雕像往前滚了滚,石雕像上金色的鸢尾花在脖颈间闪闪发光 。
而在神自囚于迷雾之中时,柳余正舌灿莲花地试图说服娜塔西。
“你不想出去吗,娜塔西”
“不,不想。”
娜塔西的声音过于沉郁,继昨天拒绝交流后,今天更是摆出了仇恨的模样。
“为什么不就因为你恨我”
娜塔西没有说话。
她的嗓子像是被什么毁了,不复清脆,半晌才用沙沙的声音回答她
“是的,我恨你,贝莉娅姐姐你打破了我的美梦,你让我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什么都不是,不是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公主,而是一个不起眼的、随时会被抛弃的女仆没人瞧得起我,他们看我,就像看啾啾一样,啊,啾啾就是那只灰斑雀。”
柳余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总在别人的眼里,寻找自己的价值呢,娜塔西。”
她轻轻地叹道。
“贝莉娅姐姐,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和一样一个平民的、貌不出众的女孩,她既没有一万卢索的嫁妆,又没有足够的聪明才智她没有价值可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察觉到这些。”
娜塔西终于不再哭哭啼啼的了。
柳余
“不,没有我,也会有别人,娜塔西,你总盯着自己没有的。”
“别说的那么轻飘飘了,一个拥有一切的人,怎么会懂得我的痛苦我什么都比不过你我只能让自己更温顺,更善良,即使是欧仆们的一句称赞,都能让我快乐上一天所以,我不断地向别人诉说着我的痛苦,我还必须保持温柔善良,即使我嫉妒得要命”
柳余叹了口气。人的过去,对人的影像果然是根深蒂固,不论是她,还是娜塔西。
没有人是完美的。
唯一能做的,是不让软弱在身上长久地停留。
她没有吭声,反倒是娜塔西越来越激动。
她压抑许久的情绪,一经爆开,就再按捺不住“我知道,你在笑我是的,有时候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我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敢豁出去要我唯一做的,是换了一张和你一样的脸。”
“可那又怎么样呢神还是没有看到我”
“娜塔西伦纳德,你现在也是试图向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诉说自己的痛苦,”柳余叹了口气,“没有人生来拥有一切。”
起码,她还享受过真正的父爱和母爱。
她曾经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生活富足。
“你有”
“不,相信我,没有。我没有父亲,也没有富足的家庭,在你的父亲成为我的继父时,我甚至还在为三餐发愁。”
柳余还想回到弗格斯夫人身边,就不会主动地揭开自己不是贝莉娅的事实。
她半真半假的话,却激怒了娜塔西
“可你的母亲为了得到我父亲的财产,甚至联合情夫害死了他他对你那么好,甚至超过我他还给你唱过歌、弹过琴,哄你睡觉”
“我的母亲并没有能力命令海上的风浪。”
“他们都那么说”
“你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娜塔西。”
柳余不能向她叙述弗格斯夫人的狼狈,只能道
“伦纳德叔叔在出海时,将所有的财产都变成了货物,那些货物随着大海一起飘走了。如果你不信,等回到纳撒尼尔,可以问一问幸存的水手,我记得当时伦纳德家的账房也活了下来。”
“你会破谎术,娜塔西。你可以向我、向那些幸存的水手问一问真相。”
娜塔西那边的动静渐渐小了。
柳余知道,她有些松动了。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一直是个坎儿。
她再接再厉。
“而且,现在,你和我一样了。都不受神的宠爱。难道你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余生吗你不渴望重新找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吗”
“不,来不及了我的脸已经毁了。没有人会再爱我。”
娜塔西绝望地道,“我和恶魔做交易,神审判了我,也毁了我。”
圣洁的光明力,将她体内的黑暗一扫而空,也让她的身体遭到了不可磨灭的损伤。
“我会治愈术,最高级的治愈术,我能治好你。”
因缺爱而形成的讨好型人格,只要意识到还有可能得到爱,就可能重整旗鼓。
“可我不信你,贝莉娅姐姐,你不会那么好心。”
柳余
这就难办了。
“我可以向光明神发誓。”
“你发过很多誓,”娜塔西毫不留情地戳穿她,“显然,你的誓言毫无作用。”
柳余
妹子突然变聪明了。
她想了想。
“我只是想离开,但神禁锢了我,我需要借助你的神力,从这儿挖一条路通出去这不是好心,是交易。我教你怎么办,你带我出去,我再替你治好你的脸。”她用骄傲又不屑的口吻道,“而且,你的脸对我来说毫无威胁,我没必要毁诺。”
在娜塔西的犹豫里,柳余又给她加了一重砝码
“神禁锢了我的神力,对你来说,我只是个凡人。即使要治愈你,也只是用你的神力,你可以随时收回。”
所以
她可以控制她。
娜塔西藏于黑暗的脸坑坑洼洼,她看向头顶的窗户,眼中闪过一丝渴望,她道
“好。”
“我们交易。”
这个地洞一挖,挖了将近两个月才挖好。
从连接囚牢的地洞里,娜塔西按照柳余的指示,摆出了一个爆破的五芒星阵,伴随着一阵地动山摇,一条通往外面的地道炸了出来。
“走。”
柳余当先一步,弓着腰钻入地道。
娜塔西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脸,也跟了上去。
远方。
被包裹在重重迷雾之中的神睁开了眼睛。
那双绿眸雾霭沉沉,似乎透过迷蒙的天空看向远处,下一瞬,那高大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迷雾之中。
而另一边,飘在海中的孤舟像是被一股力道推动,如弦一样冲向骤然出现的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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