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阳谋算计

    如一是被清秋馆中暴起的冲天魔气引回的。

    待他领着罗浮春与桑落久回转, 清秋馆内魔气已然散去。

    莲池里画舫倾覆, 湖水皆干。

    他看见封如故时,他光裸着上半身,露出了半身莲花纹身, 在湖边拄剑单膝跪下, 抓了一捧的石尘灰烬, 在掌心研磨,若有所思。

    罗浮春从后赶来, 看见封如故身上沾了几点血迹,也看清了封如故纹身修饰之下的秘密,脑中嗡的一声,凄声喊道“师父”

    封如故头也不抬“哭什么丧, 我又没死。”

    罗浮春从未见过封如故脱衣。

    上次在文始山中, 大家看见他的青莲纹身, 也只是因为封如故湿了衣裳,隔衣观之,并不分明。

    现在见了师父整副纹身的全貌, 他瞠目之余, 心脏疼得差点揪起来“师父, 你身上是怎么”

    封如故抬起手来,抹去肩上血迹,微微歪头“啊, 这不是我的。”

    但他很快便想到了什么, 没头没脑地自语道“是啊, 为什么不是我的”

    说着,他便要站起身来。

    但刚一起身,他的身体便似虚脱了一般,晃上一晃,失去意识,向前栽倒而去。

    如一虽也是震惊于他的满目疮痍,却还是反应及时,一把扶住封如故肩膀,由他靠在怀中,并单手脱下身上僧袍,盖住他满身伤痕,另一手接过了险些从他手中滑脱的海净配剑。

    桑落久快步迎上前来“如一居士,多谢,请将师父”

    “小师叔”

    楼上传来的海净的声音,打断了桑落久的话。

    桑落久猛然抬头,由于太过惊愕,他甚至没能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光。

    罗浮春更是看傻了,完全不知被取走一魂一魄的海净为何能够醒来。

    初醒的海净呆呆望着被摧毁殆尽的画舫和莲池,又低头看向个个仰头盯着自己、目光怪异的三人,一时摸不清状况,只得怯生生询问“这是怎么了”

    电光火石间,桑落久已经想通了一切。

    师父故意破开封印,自取海净魂魄私藏起来,目的是要引开他们。

    师父是想利用失魂之事,借局破局,直接引出封字血笔的幕后真凶,与他对垒。

    桑落久原本以为,师父丝毫不懂掩饰自己破开护身结界的痕迹,是有些傻气的。

    没想到师父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傻。

    若是那幕后黑手早有埋伏呢,或是实力超群师父该如何应对

    心有余悸的桑落久把目光转向如一,想将师父迎回,好生照料。

    他能想明白的事情,如一如何想不明白

    他凝望海净片刻,扬手一挥,桑落久本能地伸手一接,发现揽到怀中的却只是海净那把木剑。

    如一俯身,将封如故打横抱起,快步进入楼内。

    罗浮春想通了几处关节,可仍不很懂,见如一抱着师父走了,又痴痴叫了一声“师父”,见得不到回应,更是焦心,一把扯住桑落久的胳膊,速速跟上,扯得桑落久一路踉跄。

    封如故晕过去的时间很短,被搁到海净尚有余温的床铺上时便隐隐有了意识,呢喃一声“烟。”

    饶是心急心慌,罗浮春也是哭笑不得。

    刚一醒就要烟抽,师父这风雅病真是好不了。

    他跪在床边踏凳上“师父,等休养好了再抽不迟的。”

    封如故眯着眼睛瞟他一眼,哼了一声,掉过身去,不理会他了。

    罗浮春愣了一愣“师父”

    封如故不理他,肩膀却在微微抖动。

    罗浮春总算想起他负气离去前说的那些混账话,猜想自己伤了师父的心,心神大乱“师父是徒儿言行无状,满口胡言,惹师父生气了,师父若是气不过,打徒儿一顿也好,骂一顿也好,就是就是求师父别生气,小心伤了身体”

    封如故仍是无动于衷。

    罗浮春又急又难过,眼看着眼泪都要下来了,心念一转,注意到被封如故信手搁在桌上的烟枪,马上取了来,双膝跪地奉上,声音里都有了哭腔“师父别难受了,徒儿给师父奉烟”

    封如故偷偷睁开一只眼,眼底分明是狡黠的笑意。

    他返过身来,大咧咧揉一揉罗浮春的头发,称赞一声“乖。”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就连什么都不清楚的海净都觉得罗浮春甚是可怜,被他师父诓得眼泪汪汪,到头来还要感激涕零。

    一旁的如一不言不语,权当把封如故抱上来的不是自己,只将海净那柄剑端平细看。

    看了一会儿,他把剑凌空抛至海净怀里,还附赠了一张纸条。

    “沾了魔气,不干净。将上面的秽物除了去。”

    如一自出生起受魔道所害,对魔道不存任何好感。

    倚在床上的封如故远远看了字条一眼,也不知他看没看清上头的内容,他只是微微笑了笑,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情绪来。

    对海净来说,他一觉睡醒,日上三竿,还没来得及拾掇自己,便见众人气氛古怪,似乎发生了什么紧要的大事。

    但如一既然吩咐他做事,海净也不敢多言,安安静静蹲在房间一角,无声诵念佛偈,以驱散剑上魔气,同时竖起一双耳朵,想把一切弄个明白。

    众人心中都有无数问题要问,只是封如故身上伤疤太过骇人,哪怕是最心大的罗浮春也不敢轻易就此事发问,一时间,房内寂静一片。

    还是桑落久率先提问“师父,幕后主使是魔道之人吗”

    封如故叼着烟嘴,含糊道“也许吧。”

    这回答语焉不详,但罗浮春早已一心认定了“剑染魔气,当然和魔道有关那些魔道果真是贼心不死,直到现在还阴魂不散地缠着师父”

    罗浮春颇替封如故愤愤不平,桑落久也难得认同师兄的判断“当初在遗世,师父杀了他们不少人,魔道之人恨师父入骨,设下这连环毒计,逼师父出山,也是合情合理。”

    随着烟气的进出,封如故的嘴唇回了些血。

    殷红的唇一张一合,只顾着吞云吐雾,却不讲话。

    罗浮春深以为然,但仍有一事不解。

    他转向封如故“师父,您要我们离开,好诱那幕后之人出手对付您,大可以事前跟我们说清楚啊,何必连我们一起骗”

    “事先跟你们说清楚”封如故似笑非笑,“落久我信得过,若是事先告诉你,你和大师好意思像刚才那样欺负我”

    “欺负”两字一出,罗浮春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如一也神情不自然地偏开脸。

    “那人心思周密,极有可能在暗中窥探。”娴熟地对小辈撒娇过后,封如故又正经了起来,“事先告诉你们,万一被他看出我们事先串谋,他便不会现身,那我不就白设这一局了”

    桑落久替窘迫的师兄岔开话题“师父已见到那幕后之人了”

    “没有。”封如故说,“他也派了旁人来。所以我猜得没错,他果是心思周密之人,且惯使阳谋。”

    罗浮春犹自红着一张脸,不服地嘟囔道“藏头露尾,暗地杀人,算什么阳谋”

    封如故看着自家的傻徒弟,打算教一教他“我问你,幕后黑手总共杀了一十六人,还杀了文三小姐,目的是什么”

    罗浮春想了想“是为了让师父下山。”

    “是,他的目的是什么,连你都能看出来。但我难道能不下山吗”

    罗浮春张口结舌。

    幕后主谋,用十五具尸身和一颗头颅,构成一个巨大的“封”字血笔,且以师父未婚妻头颅作为血笔终结,显然是指向师父的。

    如果师父不亲自下山抓住此贼,那么受害门派定然会倒逼上风陵山,逼师父给道门佛门一个交代。

    是以,师父才不得不在众人发难前就主动下山,避其言锋。

    封如故继续循循善诱“你再想,我们为什么来到米脂山脚下的古城调查寒山寺僧人遇害之事为什么不先去别的地方调查”

    这么简单的事情,罗浮春之前从未想过,细细想来,才倒抽了一口冷气。

    因为那人做得太干净,除了唐刀之外,他们根本找不出杀人者的线索。

    而留在文三小姐陈尸的树下、特产于米脂山中的榉树叶,便是他们唯一的线索。

    因此,他们才按着幕后之人的指示,找到了古城中来。

    封如故顺势点拨他“与我们同行的还有如一大师。如一大师是寒山寺人,而寒山寺的僧人,好巧不巧,就在榉树林中遇害。所以”

    罗浮春总算明白了过来,接上了话“如一大师是护寺之僧,身负调查寒山寺僧人被杀一事的责任,如果找到与遇害僧人相关的蛛丝马迹,是一定会选择先来古城的”

    如一看封如故一眼。

    以他区区居士身份,根本不配“如一大师”这一尊称。

    封如故一口一个大师,分明是调侃于他,谁想他这样称呼,竟把罗浮春也给带跑了。

    那边厢,罗浮春说着说着,又觉得不对劲起来“师父,不通,不通。”

    封如故“哪里不通”

    罗浮春“一开始,您要下山,是师伯写信叫如一大师来保护您的。那幕后黑手怎么算得到如一大师会与我们同行”

    封如故反问“怎么算不到呢”

    罗浮春一头雾水。

    封如故轻描淡写道“我在魔道中结怨甚多,师兄不会放心我一人下山。可他要掌管风陵事务,不能分身;燕师妹又下山调查风陵弟子身亡之事,不在山中,所以,他自当求助能信得过的人。因此”

    罗浮春看向如一,继而心头密密麻麻地泛起寒意来。

    “如此说来”他喃喃道,“那个主使之人,对风陵事务也很是了解”

    罗浮春心头有如惊涛骇浪,风云翻搅,相比之下,封如故倒是反应平平,明显是早就看透了幕后之人一步步的筹划。

    “明明知道他要做什么,却避不过,躲不开,一步步都落入他的算计,这便算是阳谋。”封如故照他眉心拍了一记,“傻小子,学着点儿。”

    “但他还是打不过师父”罗浮春发了一阵冷汗,又莫名骄傲地挺起了胸膛,“那人想借着我们都不在的时候暗害师父,不还是被师父赶走了”

    封如故扶额片刻“滚滚滚,我真是对牛弹琴,下次讲谋略,我只带着落久便好。”

    罗浮春被训得一缩头,桑落久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一手拉住罗浮春,一手扯住海净“师父累了,先叫师父休息吧。”

    罗浮春还想问师父身上的伤口究竟是怎么来的,未及开口,便被桑落久拉出门去。

    如一站着没有动。

    封如故裹着他的僧袍蜷在床上,素雅之色略略冲淡了他五官的艳色,倒与他很是相配“大师,还有事情吗”

    只着了一身单薄里衣的如一行至床边,动手接过他的烟枪,无声无息地将他放倒,侧翻过身,拉开了僧袍后领,露出他肩上的一片青肿。

    是他方才亲手拧出的。

    如一伸手触一触,又收回手来,别开视线,看向他的手腕。

    封如故腕骨与手骨的连接处,弧线极为好看,上面却多了一圈抓握的淤紫指痕。

    倘若封如故穿着衣服,这些痕迹恐怕就没有示人的机会,会被他掩盖起来,就像他这一身剐伤,以莲花覆盖,永不见天日。

    如一眼中暗了暗,只觉眼前人古怪而矛盾。

    说他聪明,他却做出以身犯险的傻事。

    说他仁义,他却能眼皮也不眨地偷取来海净的一魂一魄。

    说他矫情,他却总把伤痕随手藏起。

    如一看不透他,索性不再花费心神在不相干的事情上,取出伤药来,拔出药塞,屋中顿时药香四溢。

    封如故“唉”了一声,便要起身“不必麻烦,我叫浮春他们”

    如一不言语,只单手把封如故压回床上。

    封如故便不动了,伏在胳膊上,由他折腾去。

    动手上药时,如一才发觉,封如故确是皮薄肉嫩,只拿药油一碰一搓,身上的皮肤便显出一层薄红。

    因为那伤药是液体,涂在肩上,难免会下流,如一便除去了自己的僧袍。

    衣服拉下的一刻,如一微微皱眉。

    封如故身上生满丛丛青莲,偏在后腰处开出了一朵绮丽红莲。

    上次在文始山汤池中,如一瞥见封如故身上有青莲纹身,因为不肯细看,所以未曾加以留意。

    但他并不记得封如故身上有开着的莲花,还开得如此妖异,灼灼如焚,像是不熄的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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