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等价交换

    如一按捺下胸中顿起的万丈惊涛, 缓步走到封如故床边,紧了紧手掌, 牵动了尾指上紧系着的心头血线。

    封如故浑然不知如一心中作何想法, 停止了小动作, 说“他已不需我们追究。”

    海净本来很是为寒山寺平白死难的两名弟子不平, 心里一面挂记着那真凶鬼面人的去向, 一面又因为帮凶练如心不能受罚而有所不甘, 闻言难免好奇“为何呢”

    桑落久却已明白。

    他说“石头不会流血。”

    罗浮春与海净对视,双双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听不懂”三字。

    桑落久敛着袖子, 轻声解释“练如心是自鸿蒙中诞生的,无魂无情, 但他与师父交战时,却流出了血来。这是有灵之兆。”

    罗浮春啊了一声“他本来就是天地之灵吧。”

    桑落久“非也。师兄, 他先前是物灵, 承袭的是千百年来神石的责任与记忆,并无人情,不具痛感, 也不会受伤,只会在灵力耗尽后复归自然。但他现在会流血, 说明他养出了凡情凡心, 已算得上人灵。”

    “人灵”

    罗浮春吃了一惊,一时间心中千头万绪涌上。

    为着一个魔修真的值得如此吗

    房中沉默良久, 直到有沙沙的细雨落在窗棂上, 几人才不约而同看向窗外。

    时近夏日, 雨往往来得毫无预兆。

    在扰人心乱的雨声中,罗浮春总算注意到了一个重要的疑点“师父,黑衣鬼面若真要杀你,怎么只会派练如心和一个魔道来”

    封如故反问“你怎么想”

    罗浮春怕自己又说错,因此措辞显得外小心“文始山的事情,还有练如心的事情,若是分割开来,徒儿不会觉得有什么;但这两件事先后发生,叫徒儿不得不多心那鬼面人的目的,好似并不为杀人而杀人,而在”

    说到这里,罗浮春顿了好久,用以斟酌言辞。

    他认为自己这样想很是大逆不道,且有为凶犯开脱之嫌,但还是忍不住道“在于揭道门弊端,挖世间痈疮。”

    道门杀人案发生时,不管佛门还是道门,都是一头雾水。

    被杀之人间毫无瓜葛,门派各异,修为不同,身份地位也是有高有低,除了有唐刀断喉这一特征之外,谁也找不出他们之中哪怕一丝一毫的共性。

    后来,所有受害之人的尸身,在地图上构成了一个“封”字。

    罗浮春亲眼见过封如故推断的全过程,自然认为,是师父和某人结下了仇怨,那鬼面人是冲着师父来的。

    他们下山追查,结果,文三小姐之死,引出了文始门挟持魔修牟利的事情。寒山寺僧人之死,又引出了水胜古城潜藏的天裂危机。

    发生过一次,可能是巧合;发生过两次,就不一定了。

    再想想鬼面人那句“道已非道”的留言,罗浮春开始觉得,这背后谋划之人,或许真的别有深意

    “痈疮。”封如故笑了一声,“哈,这个词用得好。”

    罗浮春今天说了不少混账话,伤了师父的心,现在听见封如故这样说,还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急忙找补道“师父,我不是说道门不好,只是这几十年来修道之风盛行,入道之人良莠不齐而已。杀人总归是没有道理的”

    桑落久在后面捅了捅罗浮春的腰,示意他多说多错,不要再说。

    罗浮春闭了嘴巴,蔫蔫地站了一阵,方道“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去找练如心要回城中受害之人的魂魄”

    封如故靠在床上,望着窗外“等雨停吧。”

    末了,他补充了一句“或许,等雨停后,魂魄就都会回来了。”

    在封如故说话时,如一一直盯着他看。

    从十几年前,他就听说过封如故的名姓,揣测过他的形貌、性。

    十年离散之间,他没再见过义父,也不可能见到封如故。

    但封如故毕竟是闻名于世的云中君,是世上最年轻的、有尊字称呼的道君,当然,这与他师父飞升得早有关,也与他当年在“遗世”中力护众人平安的惊世之举有关。

    如一走踏世间,听多了他的名字,也听来了许多故事。真的假的,好的坏的,究竟哪一种更贴近真实的他,早已不可考。

    唯有艳名、才名、杀名、傲名四者,时时伴随封如故的故事出现,从未变过。

    几天前,如一受义父之托,登上风陵山,才第一次真正见到封如故。

    几日相处下来,如一想,义父心里有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他遭人讨厌,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封如故其人不动则已,一动则光芒四射,但因为他的聪明感太过外露,锐利起来显得咄咄逼人,漫不经心起来又像是在刻意嘲讽,更兼以他剑走偏锋、既疯且癫的性子,委实叫人捉摸不透,谁也不知道他腔子里那颗心是冷是暖。

    好一点的,会对他敬而远之,差一点的,难免对这种无法握在掌心的人心生厌恶。

    而此刻,如一又从他看雨的眼神里,读出了他的心思,看到了另一个封如故。

    封如故分明是知道的,受了伤,流了血,意识到自己拥有了人灵的练如心,会做出什么事情。

    他却没有多少得意之情,也没有借机追杀、报练如心意图杀他之仇,只是静看着窗外落雨,留给练如心足够的时间,容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米脂山间。

    练如心跌撞着穿行在密林间,立足不稳,一跤跌在溪中的乱石里。

    溪水倒映出他苍白失血的脸。

    他爬起身来,搅乱一溪倒影,继续向前奔走。

    雨滴簌簌而落,在地上的积潭中打出跳跃的雨线。

    他来到神石旁边的一棵榉树边,双膝跪地,手脚并用,借着被雨水泡得松软的泥土,掘出了衣上尘的尸身。

    衣上尘被打死后,尸身被殓入义庄,夜半时,练如心偷偷把尸身领回了家来,埋在树下,绘制法阵,想用灵力保他尸身不腐,却违抗不得天命,只能眼睁睁看他衰败腐烂,终至不复。

    窃人尸身,这是练如心十几年生命里做下的第一件错事。

    以后,练如心便入了执迷,一步错,步步错。

    如果不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练如心不会想到旁门左道,不会受了黑衣人的诱惑,去杀封如故。

    好在,现在他有办法了。

    他赶时间,还要赶着去还那些窃来的魂魄,去找封如故道歉,因此他要把这件事早些交办好。

    练如心抱着这一具半残的尸身,把他平放在神石前,双膝着地,对神石虔诚叩首。

    “神石,罪者此番前来,是来忏悔。”练如心一头长发被蒙蒙雨露沾湿,“我与他人相谋,害了无关之人性命,亏负天命,身犯重罪,死不足惜。吾愿效仿信徒,以灵祭石,死前只有一愿,盼请神石满足”

    “衣上尘他生为魔道,一生没有造过大孽,他有此一劫,全因于我。罪者知道这要求僭越了,但我可以以魂魄为祭,请神石复活他,以及那两名无辜受害的小沙弥。”

    神石毫无动静,似是入定的老僧。

    练如心跪在地上,砰砰跳着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以前,还有信徒上山献祭时,神石也不会呼应他们的愿望,满足他们愿望的,永远是练如心。

    但练如心不会质疑神石是否还有神性。

    他就是从石中诞生的,知道神石要把全副力量放在抵抗天裂之上,透支灵力,做那起死回生之事,实在是不值得。

    衣上尘这种残躯尚存、魂魄俱在的,想要复活还有些可能,那两名僧侣的魂魄早已离散,不知去向,凭空复活,再造灵肉,近乎于天方夜谭。

    练如心也知道,自己身为罪人,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是贪心了。

    他低头思考一会儿,纳头再次拜去“神石,罪者只求一愿我用我的灵魄和余下的全部时间,换衣上尘活过来,再换一日时光,用来了结尘世一切事务与牵绊。明日是献祭之日,我愿在那时献祭自己,归入石中,永世不回。求神石赐恩。”

    练如心倒伏在地上,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心弦突然一动。

    那是一种特殊至极的感应。

    他知道,神石允诺他了。

    练如心只觉眼眶一热,认认真真叩了几记头,直起身来时,才觉脸上温热麻痒。

    他未曾流过泪,呆呆地抬手抹过眼眶,想,天怎么会下热雨呢。

    练如心不敢耽误时间,将衣上尘的尸身与装有他魂魄的锦囊一并放在石前,交给了神石,自己则快步奔到朝向古城的山阳面,将自己藏下的城中居民魂魄取出,放生鸟儿似的,让魂魄各自飞回舍中,回归其位。

    远方响起空渺的经吟之声。

    那是巫医在为失了魂魄的富家公子招魂。

    练如心立在山边,神色仍是偏冷,眼角眉梢里却藏着难言的轻松。

    他还要去寻云中君,要去道歉,要赔那艘损坏了的画舫

    练如心计划好了一切。

    但种种念头,在他一转身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时,都化为了天边云烟。

    衣上尘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好得像是他的一场梦。

    练如心与他对视许久,手指微颤,心脏酥麻,但还是一步未动,生怕扑上去,一不小心,撞碎了这个梦。

    还是衣上尘主动跑过来,直抱住了他。

    “怎么啦这么看我。”衣上尘嘟嘟囔囔的,“我睡了多久啊我记得我被人打晕过去的前一天刚下了一场雪呢,怎么一转眼,满山的花都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且在泥土里腐烂过一段时间。

    练如心抹去他睫毛上的水,手指抖个不停,声音却和往常一样,听不出多少悲喜,就像是衣上尘真的只是做了个长梦似的“你跑去砸人家的神像,挨了打,受了重伤,一直修养到现在,伤才养好。”

    衣上尘没想到自己做的坏事会被捅到练如心这里来,脸红了红“我我只是想替你出气。他们没有神像可以拜了,不就会来信你了”

    练如心“傻话。神在心,不在其形。你毁了神像,他们心中仍有信仰,千百座神像也能重新打造出来。”

    衣上尘眨巴眨巴眼睛,知道自己计划失败了,嘟着嘴懊恼一阵,又起了念头,欢喜地趴在练如心身上撒娇“我不管。我休息了这么久都没有出去玩,练家哥哥得补给我。”

    这本是衣上尘的无理取闹,谁想练如心竟破天荒地点了头“明天是三年一次的祭神大典。我带你去看。”

    鬼面之人脚踏行风,一身漆黑劲装,静立云头,望着底下欢欣雀跃的衣上尘,一双蓝瞳中毫无情绪。

    他伸手扶一扶面具,按刀而去,玄色衣摆随风扬起,融入一片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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