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调查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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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愣的时机, 罗浮春那股追根究底的劲儿便散了。

    他颓然往下一坐, 呆了半晌, 陡然转过脸来“师弟,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桑落久也没想到罗浮春会有此一问“啊”

    “我问过师父多次,师父不愿提,也就罢了。”罗浮春嘀咕道,“可我从未见你问过师父当年之事。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因为在我看来,师父只是师父而已。”桑落久道, “十年前的师父是师父, 十年后的师父就不是了吗”

    罗浮春被绕懵了头“啊”

    桑落久有点怜悯地看了罗浮春一眼,但很快眉眼一弯,笑容改为一派的纯良无害“师兄要睡了吗被子已经暖好啦。”

    罗浮春仍有心事,“哦”了一声,回到床边坐下, 摸一摸被子,才意识到什么, 白他一眼“又不是冬日里,暖什么被子。”

    桑落久乖巧道“师弟孝敬师兄啊, 应当应分的。”

    被桑落久一席话连消带打, 罗浮春彻底断了心思,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囫囵睡下了。

    荆三钗出门后, 一把甩开封如故, 质问道“你不是醉了吗”

    封如故“我醉不了, 你才醉了。那事不是说好一世忘掉,永不再提的”

    荆三钗甩开他“你管我,我乐意说。我现在就回去说。”

    封如故也不拦他,眼看他大踏步往前走,淡淡说“去吧,我那个精明的徒弟先不说,我那个热血上头的傻徒弟听了当年之事的真相,明天保不齐就心灰意冷,退了道籍,后天就留下来给你做帮手。”

    荆三钗站住了脚。

    仔细斟酌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一个傻憨憨做帮手,又折了回来。

    回到封如故身边,荆三钗沉默一阵,再开口时,语调有几分失望“你以前心性可不是如此,现在只晓得闷头受气。”

    封如故说“你心性倒是十几年如一日,一般幼稚。”

    荆三钗大怒,在院里追着封如故踹了好几脚。

    封如故被他踹得满院子跑,还不忘笑嘻嘻地回头说教“当初你离开应天川,难道真是因为和你师父拌嘴皮子不就是看不惯道门风气和现在一样,气急了就打,受不了就跑。”

    荆三钗反唇相讥“总比你窝在静水流深里混日子的好,一天比一天窝囊不说,居然还知道糊弄老子了若不是我上次去静水流深,竟还不知”

    他余光一瞥,见住着秃驴的那扇厢房门还敞开着,眉头大皱,一挥袖,门扉应声而闭。

    这整座小院与他呼吸与共,且因为设计精巧、机关寸布,只要门一关上,便是铜墙铁壁,丝声不透,丝光不露。

    海净正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见门关了,不禁遗憾。

    在床上趴着摸了几圈,海净摸出了十来处暗箭、宝、蛊毒。

    他睁大了眼睛,暗暗称奇,又心有惴惴。

    他苦着脸道“小师叔,今夜真要睡这张床”

    如一见他焦虑,便静静起身,走至床侧,除下佛履,和衣躺下。

    海净这下疑虑全消,安心不已,赶紧靠着如一睡下。

    他知道如一在修闭口禅期间说不得话,便自问自答起来“小师叔,那云中君真是个奇人。”

    “他与道门有大恩,我是知道的,可何来恩重成仇的说法”

    “他当年明明是被魔修所害,但他好像并不仇恨魔修,还帮那四个小魔修寻找居所是了,那四个小魔修功法稚嫩,也没有害过人,云中君也没有理由杀他们,也算是个是非分明的好人了。”

    “还有,那位荆道长急急忙忙找云中君的两位徒弟,居然是问云中君的烟叶。烟叶又能有何玄虚真是想不通”

    如一一语未发。

    海净说得正起劲时,突然觉得唇上一凉。

    不知何时,如一侧了身过来,拈了一颗代表禁言一月的紫檀,抵在他唇边,只待他再开口发声,就马上塞进去。

    海净立即闭嘴,闭目装睡。

    如一抽回手来,仰面躺卧。

    海净的众多问题,他也不知答案。

    他在世间行走多时,因为与风陵山的那一点渊源,他对风陵的相关讯息往往会多加留心。

    他义父端容君常伯宁清名在外,是有名的剑家君子,自然没多少人说他坏话。也只有如一才知道,他义父的君子气度下,是令人仰慕的、浑然天成的少年野性与洒脱意气。

    至于封如故

    只要是与他挂钩的,总没有好事情。

    旁人提起他,总是以“剑术天才”、“救下道门百余弟子”、“确是英雄”开头,后面必接一句“可惜”或“但是”,再接着的,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恃才傲物、眼高于顶、轻慢懒惰、德不配位、欺世盗名、不过是摊上一个好师父

    因为义父,如一本身对封如故就有成见,这些流言反倒不算什么了,听过便罢。

    短短两日相处下来,如一仍无法说清封如故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有一件事,他敢肯定。

    封如故的“懒惰”,事出有因。

    而那个因,便出在他那支烟枪上。

    如一见闻广博,早已嗅出封如故所用的烟叶非是寻常烟叶。

    除了淡竹叶与梅花冰片外,内里另搀有一味药。

    延胡索。

    在烟中用药并不稀奇,况且封如故所用的烟具烟灯非是凡物,用灵力精炼过,可起焚药疗病之效,见效极快,算是一件好宝贝。

    然而问题在于,其一,此物并不能长期使用,偶用效果超群,但长期用之,难免疲惫嗜睡、精神不济,凡是懂些医药草本的知识,都该晓得拿捏分量。

    其二,这一味药,主效为“镇痛”。

    这时间,封如故与荆三钗在院外又开了一方小酒桌,沐月而饮。

    封如故取了烟枪,大大方方地啜吸起来。

    荆三钗见状,又给气了个半死“我当初送你这烟枪和延胡索,是看你身上伤得太重,不是叫你拿来用个没完的。”

    封如故笑了起来。

    他这爱操心的小道友。

    上次,荆三钗来“静水流深”送天山莲,恰好撞见自己在吸掺了延胡索的竹烟叶,大怒之下追问原因,后来索性翻起旧账,要他把以往送来风陵的东西一一还给他,自己不过多逗了他两句,就把他气跑了,以至于今天白天里来寻他的时候,他还在气恼此事,一张口便来讨账,可见气性之大。

    他把自己装烟叶的小丝囊掷过去“你看看,里头有没有延胡索。”

    荆三钗拿来,细细检查。

    封如故解释道“你上次来时,是家里没烟叶了,我嘴里味道淡,才取了以前的烟叶来用,不是常吸。”

    荆三钗把那一小袋正常的竹烟叶在手里掂了掂“真的”

    “真的。”

    “没诓我”

    “不诓你。”

    荆三钗信了五分,哼了一声,将袋子抛还给他“你这张嘴,十句话有九句话是真的,我就谢天谢地了。”

    封如故懒靠在石椅背上,端着烟枪,徐徐吐出竹烟“我没病吃什么药啊。脑子有病”

    “你脑子本就有病。”

    封如故笑望着荆三钗,心里是有些歉疚的。

    被他救过的人之中,他只收荆三钗送来的礼,因为这是除师父师兄与师妹之外,世上唯一一个真心地对他好的人。

    而他还得骗他,着实是脑子有病。

    封如故摆出闲聊架势“卅四叔叔最近怎么样了有来找过你吗”

    荆三钗摆一摆手“他好着呢,活蹦乱跳的。上个月来过我这里一趟,拿了些金线回去,说要给他家那只醒尸身上绣个龙凤呈祥。”

    一提到卅四,荆三钗难免又起了愤世嫉俗之心“他明明于道门有大恩他是魔道,可又怎么样若是没有他设法保护,在魔道治世的那十三年里,三门中人就算不被杀灭殆尽,也得屈辱投降,为魔道奴役不过是因为你师父那一辈人前前后后都飞升了,就一个个行那龌龊小人之事”

    “卅四叔叔于三门确实有大恩大德,于那些小道门却是没有。”封如故一针见血,“卅四叔叔本身就是享誉于世的剑道好手,又是纯脉魔修,杀了他,好处太多了。”

    荆三钗骂了句脏话,又道“不过,你现在尽可放心了。”

    尽管知道没人能偷听,荆三钗还是压低了声音“他现在回了魔道,有人庇护他。”

    封如故抿了一口酒“当真”

    “自然。”荆三钗道,“你还记得林雪竞这个人吗”

    封如故思索“林雪竞听来耳熟。”

    荆三钗着急道“你怎么会忘呢就是那个在遗世里收留我们的魔道花魁当年他被我们牵累,陷入混战、生死不明,我一直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创了不世门,如今竟成了魔道中响当当的人物。”

    封如故拍了一下掌,似是想起来了“他现在在做什么”

    “林雪竞主张魔道与正道和平共处,收留那些修为稍弱或是身负重伤的魔修,一面要求他们不许生事,一面应对道门的围剿和魔道中的激进之徒。起先,不世门门徒寥寥,这四五年倒是日渐壮大了。卅四叔叔之前一直不肯说他的去向,也是这次来才告诉我,他在林雪竞手下做事已七年有余。你送来的那些小魔修,等我找回他们的父母,也打算送到不世门那里去。”

    荆三钗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才有空停下来喝一口酒。

    润过嗓子后,他又是一阵怒其不争“魔道尚知道清管内部,可道门内部蠹虫横生,后辈也不济事,三门地位如此高,就不说管上一管”

    封如故说“哎,不能这么比。魔道清管内部,那是破而后立。道门事务,你说怎么管说教利益当头,谁都想趁机将门派做大,谁又能听得进大道理”

    荆三钗道“那就杀啊。杀鸡儆猴”

    “我师兄心性太纯,像他这样的人,不安心修炼才是浪费。”封如故撑着脸颊,“我师妹燕江南呢,倒是专杀仙道败类,鸡杀了几只,猴却是越来越多。远的不说,这文始山挟魔道幼子,与魔道交易,证据确凿。换我师妹来,肯定一剑先斩了文老头右臂再说话,不过这有何用处下一个人只会把事情做得更隐蔽,蠹虫会蛀蚀得更深。而我师妹闺誉也深受其害,到现在也没能找到道侣,坏哉坏哉,两败俱伤。”

    荆三钗虽是生气,也被封如故这一番奇谈怪论惹得笑出声来“那聪明的封大英雄,你呢就不出来做点什么打算躲在静水流深养老一世不成”

    “莫谈英雄。英雄是有时限的。”封如故饮了一杯酒,“英雄只有在当时最光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是一本好书,人人爱读。”

    荆三钗问“那现在呢”

    封如故仿佛在谈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现在的英雄,是一本让旁人读烂了、翻倦了的毛边书,啐一声,骂一句无趣,假造,添油加醋,便丢到一旁去了。”

    荆三钗哈哈大笑,笑里带了三分凄然“敬英雄。”

    封如故的笑容倒是一脸的真心和无所谓“敬英雄。”

    一盏饮尽,荆三钗被酒液辣得哈出一口气,积累的醉意逐渐袭身,头脑也昏眩起来。

    他抬手揉眼睛时,心念陡然一动“我是不是见过那个和尚”

    封如故“哪个”

    “就那个”荆三钗指了一下刚被自己关上的门,“那个看着有点眼熟的那个。”

    封如故说“人家小和尚才那么丁点大,你做个人吧。”

    荆三钗拿空酒杯丢他“滚你的我是说那个大的那个大的”

    他嘀嘀咕咕“白金僧袍,是寒山寺人寒山寺当年,你还躺在床上时,是不是曾求我去寒山寺打听过一个人,看他过得好不好”

    封如故一把捏住他的下巴,一满杯酒灌了下去,并指鹿为马道“荆弟,你真是醉了,多喝两杯茶漱漱口,我扶你去睡觉。”

    众所周知,自魔道二十六年前全盘覆灭之后,世间正统道门有三,分为二山一川风陵山、丹阳峰,应天川。三门并立,如参天合抱之木。

    其下则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小门派。

    说白了,文始门就是巨木下的一头春笋。

    更何况,现如今的风陵三君,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三君排行第三的燕江南,以女子之身,得“江南先生”之号,自是非比寻常。一手医,一手毒,皆使得出神入化,手持药秤,白衣飒踏,却白生了一张温婉面孔,脾气火爆至极,动不动便纵她养的松鼠咬人。

    与她性情截然相反的,是在三君中排行第一的山主,端容君常伯宁。

    人都说此人佛性甚足,更该去修佛道,身秀仿佛菩提树,心净宛如琉璃光,是人人称道的佛心君子。

    但据文润津所见所知,绝非如此。

    至于那封如故不提也罢。

    文润津上次见他,还是十年前,文家长子被他从死地救出时。

    被封如故一同救出的还有百余名各家道门精英弟子,或伤或虚,但都精神尚可。

    每个人都说,没有封如故,他们十死无生。

    彼时,封如故重伤濒死,被常伯宁背出时,指尖往下一滴滴落血,染透了常伯宁披在他身上的白衣。

    没几个人以为封如故能活,连灵牌都备好了。

    但其师逍遥君徐行之,爱徒如子之名蜚声于外,穷尽一切手段,硬是将封如故救了回来。

    各道门只得纷纷砸掉灵牌,换上了长生牌位,日夜供奉。

    倘若没有封如故,这一代道门的精英子弟恐怕要去十之七八。

    文润津曾持重礼,登上风陵山门,想酬谢深恩,却被谢绝在外。

    从那之后,封如故便在风陵山辟了一处居所,名唤“静水流深”,在内养伤静修,整整十年,未曾下山半步。

    如今女儿成年,正是窈窕待嫁之期,文润津借着这段缘分,本想成就一段佳话,与风陵再加深一层关系

    文润津心中连连叹息,带了风陵才送来半日的聘书,亲自登上了风陵山。

    三君之中,选来选去,还是先把消息知会常伯宁最为妥当。

    听到消息时,常伯宁正在青竹殿后的花园浇他的花。

    听明白文道长来意后,他浇花的手停了。

    常伯宁拎着小花壶,回过身来,言语中有些诧异“为何呢”

    单看外表,常伯宁是谪仙白鹿一样的人。

    非是出席东皇祭礼、天榜之比一类的重要场合,他极少戴冠冕,要么用发带将长发简单斜绑,要么散发,择出一条单辫结成麻花状,温驯地搭在右肩上。

    因为眼睛天生畏光,常伯宁眼前时常覆挂一层透明眼纱。

    他说话时,一阵风过,眼纱迎风飘摇。

    文润津不觉凝噎。

    端容君儒雅异常,说话声音也不高,轻声细语的,可看不清眼纱下的眼神,文润津也不敢轻易去猜他的心思。

    常伯宁微微歪头。

    他只是想问个缘由,没想到文道长会这般噤若寒蝉。

    他有点头疼,索性把壶放下“为何”

    文润津抢先认错道“是小女慎儿骄横无理。”

    这话说得倒有几分真心。

    文润津确实觉得,是文慎儿太不识大体了。

    前些日子,风陵突然传出音讯,说是云中君封如故想求一个道侣双修。

    不论他年纪轻轻便得“君”号的地位,也不论各道门欠他的天大人情,云中君的天赋与道行谁人不晓,道门中人只要与他双修,不论男女,都于修行有大大的裨益。

    虽说公开征集道侣一事,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但既是封如故做出来,那便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

    各家都请了冰人登门,送上适龄女子画像,夸得天花乱坠。

    封如故收了画像,择来择去,择定了文慎儿。

    二人生辰八字契合,家中尊长又赞同,于是,自然而然,好事将成。

    谁想,万事俱备,却在文慎儿这里出了岔子。

    文慎儿年方十八,又生来美貌,心高气傲,父母不经她允准,取了她的画像去给别人品头论足,她怎受得了这等侮辱

    她气冲冲上了风陵的“静水流深”,要见封如故讨个说法。

    结果,她等了足足两个时辰,砸了一套茶盏,甚至按剑闯入了卧房。

    眼见到封如故在内间酣然安睡,文慎儿只觉自己被大大轻慢了,指着封如故痛骂一顿,回去就上了第一回吊,宁死不嫁。

    听完事情前因,常伯宁道“这便是师弟不妥了,怎能这般怠慢文姑娘。”

    文润津憾道“是我们把女儿宠得没了边际。”

    “罢了。”常伯宁接过被退还的聘书,态度温文尔雅,倒不像生气的样子,“文姑娘不愿,我们自是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

    见常伯宁未曾发怒,文润津舒了一口气,脑中却又开始谋算另一桩事。

    两家现在是关起门来说事,文润津当然乐得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可这婚事也是定了些时日的,道门中知之者甚多,一旦公之于众

    若是说自家主张退婚,难免被人嘲笑;若是如实道来,女儿云英未嫁,又难免落得个难相与的名声

    思来想去,文润津冒了个不能与人道的主意。

    哪怕救过那么多人,封如故依然是那个封如故。

    自傲、孟浪、蛮横、无礼、慵懒、漫不经心。

    他向来名声不好,也不差这一桩。

    左右退婚一事也不可能不得罪风陵,只传些和封如故相关的风言风语出去,应当也不打紧

    见过了常伯宁,文润津还要去“静水流深”拜会封如故。

    没想到刚出青竹殿正殿,他便撞见了封如故。

    他靠在藤躺椅上,左手托一柄纤长的竹烟枪,右手边放着一把桃花伞,占了外面通往青竹殿的大道中央,一摇三晃,好不悠闲。

    听到身后响动,他回过半张脸来。

    封如故左眼是浓淡生宜的好看,如有水墨精心点染,半睁未睁时,让人想起志怪小说中破败寺庙里常见的艳鬼狐仙,然而右眼却隐于一片单片水晶镜片下,在阳光辉耀下看不分明,实在遗憾。

    封如故吐出一口竹香烟雾。

    朦胧的烟雾,让他鼻翼右侧生的淡淡一点小痣看上去不那么清晰了。

    他冲文润津点了点头,连身也没起“老丈人。封二这厢有礼了。”

    文润津被他一声“老丈人”叫得直起鸡皮,忙上前赔罪,把来意陈明。

    封如故应该是有些意外的,因为他放任手上的竹烟枪烧了几秒钟,才把玉烟嘴放入口中“是吗。”

    文润津刚想再说些什么,封如故回过头去“文道长,好走。”

    改口如风。

    逐客令都下了,文润津也没脸再待下去,诺诺拜过云中君,刚与封如故擦身,道袍便被人从后一把抓紧。

    封如故侧身道“还有一事。退婚事由,文道长打算如何对外公示呢”

    文润津心里一跳。

    眼见他的沉默,封如故颔首“我明白了。”

    文润津一骇,立即解释“云中君”

    “令爱上次前来,砸了我一套翡翠茶具。”封如故竟转了话题,“那茶具我很是心仪,是我徒儿落久花了百金购得。文道长,你作何看法呢。”

    文润津脸红一阵白一阵。

    风陵云中君当街阻拦,要曾经的老丈人赔自己的茶具,真是门风沦落,道将不道。

    还是拎着小水壶从青竹殿内出来的常伯宁解了他的围。

    答应赔钱的文润津这才得以抽身而退,有些狼狈地告辞。

    “文道长路上注意些。”常伯宁在他背后温和道别,“近来佛门道门,皆有道友无端横死,万请小心。”

    文润津一个踉跄,只觉常伯宁是在暗示他些什么,后脊梁蹭蹭窜寒气,走得如同一阵风。

    有弟子相送,常伯宁自然无心去关照客人“如故,你还好吧。”

    封如故不正面作答“亏得师妹下山去调查道友横尸缘故,不在山内,否则可有得闹了。”

    常伯宁认同地点一点头。

    “聘书还了”

    常伯宁“我已烧了。”

    封如故笑“手脚如此快”

    常伯宁“看了也是惹师弟心烦。”

    封如故望着文润津身影消失的方向,道“惹我心烦的事儿不在眼下,而在将来。”

    常伯宁很是不解。

    躺着的封如故,能看到常伯宁眼纱下干净明澈的双眼。

    封如故吸一口烟,笑说“师兄,我愿你一生天真呢。”

    言罢,他仰靠在竹枕上,望向空际,目光专注。

    常伯宁询问“今日怎么有闲情出静水流深”

    封如故“今日有雨。”

    常伯宁“嗯”

    封如故指了指斜靠在右手边的雨伞“师兄的青竹殿前,看彩虹是最好的。”

    常伯宁望向这个咬着竹烟管,百无聊赖地等虹来的师弟,心中温热“要等,不如来殿内等。”

    封如故咬住烟嘴,朝他伸出一只手。

    常伯宁失笑,俯下身去拉他,却被封如故反手抢下眼纱,旋身避开。

    常伯宁眼睛被光刺得一花,再眯着眼去寻他踪迹时,那人已经轻巧跳至阶上,指尖勾着他的眼纱,临风而笑。

    常伯宁也不自觉跟他一起笑开了。

    封如故算得分毫不错,方才艳阳高照,不消两炷夫,天色已阴,面筋似的大雨滂沱而下,在地面打出腾跃不休的雨线。

    常伯宁不负端容之名,何时何地都盘腿而坐。

    封如故却不。

    他卧在常伯宁打坐的榻侧,怀里抱着一只属于常伯宁的莲纹小暖炉,在雨声里睡得香甜。

    他睡觉向来死,除非自行醒来,否则寻常响动不能扰他分毫。

    他这走到哪里睡到哪里的毛病,真是改不得了。

    不过也无需改。

    常伯宁抬手,温柔地抚一抚他的头发,从走满云卷暗纹的袖内取出那份聘书,望着上面描金画彩的“封如故”三字发了一会儿呆,便将鲜红聘书压在诸多道门书卷之下。

    哪怕是订了婚又被退了婚,常伯宁也不知,为何封如故会在三月前,突然提出要找一名道侣,又为何会在一月前,匆匆择定素未谋面的文慎儿为妻。

    这场豪雨从午后落至傍晚。

    但未等一场雨过,便有一名素衣蓝带的风陵弟子打着伞,匆匆冲至殿内“端容君我师父可在”

    常伯宁轻“嘘”了一声,望了一眼仍睡得舒适香甜的封如故,低声问“何事”

    有他示范,那剑眉星目的年轻人也不自觉放低了语调“禀端容君,文家人又上山来了”

    “还我茶具来了”封如故抬起头来,也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不是师父,端容君”年轻人急得脸色煞白,额头冒汗,“是文始门里文三小姐,师父的未婚妻,出事了”

    文慎儿死了。

    发现她消失,女侍也并未上报文夫人,只以为她是心情不佳,外出散心。

    她被发现时,正是豪雨欲来、天色阴晦之时。

    文慎儿是被唐刀一类的凶器一刀断喉的,脑袋被整个割了下来,挂在文始山中最高的一棵树上,鲜血顺着断口淅淅沥沥往下滴,被血染污的乌色长发迎风而舞,猎猎作响。

    以唐刀割喉的杀人手法,极似最近发生的连环杀道之案,佛、道两门弟子均受波及,已死了整整十五人,就连风陵外门弟子也遭了害,是以燕江南才会下山调查此事。

    然而,在得知这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噩耗后,封如故却开口问了一个异常古怪的问题“为何只有头”

    常伯宁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师弟,你说什么”

    封如故重复了第二遍“为何只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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