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你看清楚

    小树林里已只剩下看守现场的弟子, 和一滩渗入土中、呈暗紫色的鲜血。

    此处近水, 土地偏于松软, 又是树林,土壤常年潮湿,有不下十几人的足印交叠在一起, 看上去凌乱不堪。

    封如故戴了单镜, 在现场绕了一圈。

    封如故问如一“看出点儿门道了吧”

    如一正低头研究半只脚印“嗯。”

    封如故啧一声, 拿膝盖轻轻顶他后背“看出来就说啊。”

    如一皱眉这里方才有人殒命, 他怎能如此不庄重,在此地还心猿意马。

    如一站起身来“死者与杀人者相识。”

    封如故望着他的眼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如一微怔。

    这种感觉莫名熟悉, 就像多年之前, 义父总是用这样的眼神看他,鼓励他对旁人说“多谢”。

    如一很快回神, 他指一指血迹旁的一双脚印, 简洁道“深半寸, 长七寸,鞋底有谷纹。这是死者留下的脚印。他曾站在这里, 面对凶犯, 但他没有做出后退等任何防备动作。”

    封如故有意考他“那有可能是对方埋伏树上, 等候已久,剑速又快, 看准时机, 一击毙命的呢”

    如一道“若是如此, 他应是保持着赶路的姿势,一足在前,一足在后。”

    而地上的脚印,是双足并立。

    也就是说,死者看见来人之后,站稳了脚步,却没有做出任何防卫措施,尔后才被杀掉。

    “熟人啊”封如故拿大拇指轻刮了一下鼻尖,垂目思考片刻,突然发问“哎,小红尘,你要是看见海净,或是与你同寺同级的弟子,你们如何行礼呀。”

    “不会行礼,点头而过罢了”

    甫一作答,如一便恍然了,转头看封如故,恰好看到他对自己狡黠地一眨眼。

    如一立时转过脸来,语速略略快了一些“只有面对高阶掌事、堂主、住持,才需立定行礼。”

    是了。

    被杀的弟子苏平,穿过小树林,准备返回剑川时,在树林中遇见了一名熟悉的、身份高于他的人,是以他双足并立,恭敬行礼。

    或许就是在他行礼时,对方突下杀手,他防不胜防,殒命在此。

    封如故靠在树上,歪头看着如一“有趁人不备、一剑断喉的修为,身处高位剑川里这样的人才可不多。现在我心里就有一位了,不知如一大师心里有没有一个人呢”

    这问题本是平常,却叫如一心脏无端漏了一拍。

    他不知为何自己心脏会隐隐酸涩,只当自己心性不定,定下神来后,他反问道“云中君应是有了。”

    封如故挑眉,指着如一方才丈量过的半只脚印“这脚印偏窄偏小,脚底绣纹是女子爱用的宝相花。”

    如一道“身份贵重,剑法超群。弟子见之,必得站立行礼。”

    封如故接道“且用得起宁息香这等贵重香料。”

    二人对视,异口同声“百胜门,祝明朝。”

    待二人回转剑川时,已是午夜之后。

    封如故是如一背回来的,他蹭在他肩窝上睡得香甜,连回到剑川都没醒来,时不时还不老实地四处蹭蹭。

    等在院子里的桑落久上前招呼“如一居士,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如一道“去了一趟清平府。”

    桑落久看起来并不惊奇“信是假的,还是真的”

    如一看他一眼,对封如故这个徒儿的认知渐进一步“苏平父母俱全。”

    果然是伪造。

    桑落久边想,边打算将师父抱回来“大师,麻烦了。”

    如一背着封如故,不着痕迹躲开他的手。

    桑落久接了个空,神情微妙地一动,转头看向如一的脸色便有些微妙了。

    如一自顾自往前走去“分开关后,有人来探视过吗”

    桑落久收回手来“有。祝掌事遣人来过,我父亲亲自来过,都被请回去了。”

    封如故听到话音,像只睡饱了的猫,舒展了胳膊腿,脸在他颈上又蹭了蹭,一样温暖的软物擦过他的脖颈,一连串的动作惹得如一心烦意乱

    睡着了也是如此不检点。

    他把还没完全睡醒、正一眨一眨着眼睛、拿睫毛轻搔着他颈侧的封如故放下。

    由于动作有些重,封如故没站稳,往后险险一栽,如一心里一空,反手搭扣住他手腕,径直将他拉入自己怀里。

    还没等他觉出羞窘来,封如故就伸手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懒洋洋地呢喃“落久别动,借师父趴会儿醒醒神”

    如一一怔,知道他把自己错认成旁人了。

    他本该因为此而少点窘迫,但一股无端心火叫他脸色比刚才还难看了几分。

    如一冷硬着声音道“你看清楚,我是谁。”

    闻声,封如故直起身来。

    如一还指望这人有一丝半点的羞耻心,孰料,封如故在发现认错人后,将双臂搭在如一肩上,手指在他颈后交握,半含笑地看着他的眼睛“我看着呢,看得清清楚楚的。”

    近距离看,寺庙的风水还挺养人,送过去或许是对的,这不就出落成如花似玉的一个大和尚了吗。

    如一僵硬片刻,把他的手拨了下去“云中君请自重。”

    “重的重的。”

    封如故成功逼得如一双耳发红后,才打了个哈欠,满眼泪花地转向桑落久“落久,现在什么情况”

    桑落久默契地递了一块手绢来“回师父,方才”

    “祝掌事派人来过。”如一接过话来,“花掌事亲自来过。”

    见如一如此态度,桑落久眼中一闪,心中有了些计较,敛眉低眼地应道“是这样的。”

    封如故说“花掌事还真喜欢凡事亲力亲为啊。”

    今夜,他也是主动前来,力邀封如故前去赴宴。

    桑落久笑说“家父为人闲散,鲜少亲力亲为,他突然转性,或许是因为师父在这里吧。”

    封如故抬手点点他的鼻子“那是你爹,少在旁人面前言他是非,小心被抓把柄。”

    桑落久欣然受了这一点,笑得纯良无比“师父又不是别人。”

    如一眼见此情此景,只觉胸腔中怪异的酸涩感弥漫纵横。

    如此对自己也就罢了,他对自己的徒弟也会这样毫无芥蒂地动手动脚

    他背过身去,冷淡道“那些弟子被关得够久了。”

    封如故一拍脑袋“睡迷糊了睡迷糊了。我”

    桑落久叫住了他“师父,霜儿跟我说了些事情”

    他明显的欲言又止,又看了一眼如一,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封如故知道桑落久与剑川之事干系不小,便挥手道“大师,你先去问吧。”

    如一一言不发,抬步离开,走出几步才觉出自己这样拂袖而去,实在太过失礼,转过头来刚想说点什么时,便见桑落久附在封如故耳侧,低声耳语,神态亲昵。

    这下,如一走得头也不回。

    听完桑落久的转述,封如故刮一刮鼻尖小痣“霜儿看到,祝明朝曾出现在小树林里”

    “是。”桑落久说,“霜儿说,见她在等人。”

    这倒是与他们在小树林中的勘验结果对应上了。

    在苏平死的那段时间里,祝明朝曾出现在小树林中过,这该是事实无误了。

    桑落久问“师父以为如何”

    封如故说“未必是她动的手。”

    桑落久一怔。

    人证物证俱全,且两件事件,祝明朝皆有参与,他以为这已经足够定她的罪过了“师父”

    封如故道“在山坳里调转尸体时,她尚懂得靠捡石头抹去痕迹来栽赃飞花门,这回这样重要的潜杀,她却连脚印都忘了掩去”

    桑落久“或许是她指望尸体被发现后,用其他脚印盖去最早发现尸身的便是百胜门弟子,其间可控余地颇大。”

    封如故“所以我说未必。”

    桑落久“但大概可以说,给苏平寄信的人,就是杀害苏平的人吧。”

    封如故不语,只沉思着。

    霞飞门小弟子之死,打破了剑川的平静,给了各家一个借题发挥的由头,矛盾产生。

    由于尸体朝向青霜门,以及青霜门弟子苏平接到伪造家信,急急外出,三家矛盾激化。。

    苏平之死,对青霜门最有害处,若是找不出凶犯,那青霜门便会背上勾结外贼之名。

    青霜门在三家之中,人数最多,发展势头最不可当,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其余两门早晚会丧失立足之地,不是被兼并入青霜门,便是被赶出去。

    如果是其他两门刻意寄出假信、引爆矛盾,针对青霜门,也是有理可循的。

    思考间,如一已经从第一个人的房间出来了。

    封如故之所以将他们分别单独关押,又甩手不管,为的就是教他们无法彼此沟通,独坐在空房里枯等,难免就会胡思乱想。

    而人最擅长的便是自我恐吓,想着想着,怕着怕着,套出实情的可能便更大了。

    封如故迎上前去“大师问得如何了”

    如一说“这里面是一名飞花门弟子。凶案发生之时,他负责看守冰桥。”

    这与霜儿所说吻合守桥者乃飞花门弟子,他怕弟子通报母亲,使他受罚,因此才躲在小树林里,不敢回去。

    封如故问“他有何发现”

    如一道“他说,凶案发生时,飞花门掌事”

    他看了一眼桑落久,得到封如故“可以说”的眼神示意后,才继续道“飞花门掌事花若鸿到来,询问苏平是否归来,又问有没有外人到访。守桥弟子据实答了之后,他叫他好生看守,过了桥去,但时间很短,最多是绕外川巡视一周的工夫,很快便回还了。”

    封如故心念一动。

    “沉水之上,不能使用法术,只能老老实实过桥。”封如故回过神,笑道,“这当真是最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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