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自是知道清凉谷的。
原本, 主领道门的门派共有四家, 而非现如今的三门。
常伯宁、封如故出身的风陵山。
荆三钗出身的应天川。
韩兢出身的丹阳峰。
除此之外, 还有一处名唤“清凉谷”的道门。
只是, 青史成了灰罢了。
数十年前,魔道侵正。
清凉谷作为向来最厌憎邪魔外道的门派, 首当其冲。
清凉谷大师兄温雪尘临阵叛变,投靠魔道, 做了魔道帐下伥鬼。
整个清凉谷被一夕屠尽。两千冤魂鲜血洒遍翠谷, 为魔道祭了征旗。
鬼火青荧, 暗生于碧血之上。
自那日后,两千冤魂滞留于谷中, 夜夜鬼哭, 不堪听闻。
二十六年前, 被魔道囚于蛮荒之中、不肯投降的正道弟子总算设法逃出,其中就包括封如故的师父逍遥君, 荆三钗的师父盈虚君,还有韩兢的师父指月君。
同时, 一名仅存的清凉谷弟子陆御九,也带着一身血火, 同他们一起从绝地中走出。
他是一名鬼修,体内流淌着一半鸣鸦鬼国的血脉。
无人知道, 向来最痛恨非道之人的清凉谷为何会养出一名鬼修, 只知这名鬼修一片赤子诚心, 被囚十三年, 亦不改其志,归来之后,一袖便揽了清凉谷中两千冤魂,收归麾下。
他反袖一甩,便使鬼王之名震动天下。
与魔道一战后,陆御九有心将清凉谷重新光大。
然而,他遇到了想象不到的阻力。
这阻力源于道门内部,也源于他的身份。
鸣鸦鬼国在未被铲除前,曾遗祸于世,现如今还有昔年的受害者存活。
现任清凉谷谷主陆御九,身怀鸣鸦国血统,乃鸣鸦国余孽,又怎能执道门之牛耳
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道门无人,反教鬼道昌荣
新兴的小道门门主们为了道门声誉,在指月君、逍遥君他们还在时,就爱到他们跟前唧唧哝哝,试图让清凉谷与道门划清界限。
丹阳峰指月君脾气好,只是笑微微地望着他们,待他们抒发完自己的看法后,递一杯茶过去,仿佛没有听到他们刚才苦口婆心编织的说辞“你们渴吗”
有胆子壮的,上了风陵,去找逍遥君和他的道侣,如是这般地说了他们的想法。
逍遥君也是笑眯眯的,但远没有指月君那样可亲了“你们想赶小陆出道门,是当我死了”
有人不服,还想晓以利害。
逍遥君懒得废话,折扇一展,唤了一声“重光。”
他的道侣立即把几人毫无体面地扔下了山。
应天川那边,谁都知道盈虚君有天大的少爷脾气,以及他与陆御九的亲密关系,十几家道门实在不敢前去,你推我,我推你,倒是等到了陆御九率清凉谷自行脱离道门的消息。
陆御九知道他引起的风波,也知道三家会怎样回护他。
道门好容易重新振作,他不愿因为自己惹得道门之内生了嫌隙。
更何况,清凉谷早就成了鬼谷,他实在不需要在明面上活动。
既然这决定是陆御九做的,其他三门在商量过后,也随他去了。
自此后,四门改为三门,清凉谷转为道家暗部,专门搜寻道门中人未散的冤魂,带回清凉谷,给它们一处安魂的居所,
想留下的可以留下,想入轮回的,清凉谷会助其了结心愿,让魂魄心安,重回三途六道。
清凉谷的故事,海净也是听说过的。
因此听到他们要去清凉谷时,海净做足了心理准备,以为自己会见到一派林木阴阴,松槐苍苍的荒凉景象,鬼吟其间,令人齿冷。
然而,当他们于夜间抵达清凉谷时,此地正是个好天气。
风约微云不放阴,满天星尘点明金,月色之下,一名青年在谷口吹埙。
埙音有“地籁”之名,音作低沉,略带沧桑,遥遥听来,像是在风在歌唱。
海净自知他们夤夜来访,甚是打扰,便主动迎上去,与那娃娃脸的青年招呼“这位施主,请通报谷主一声,说是风陵云中君与寒山寺如一居士来访。”
娃娃脸青年越过他的肩膀,先看到了封如故,目光星子似的亮了亮,才对海净点一点头“我知道了。”
说罢,青年跳下坐着的青石。
他这一下来,海净才发现,他的个头比自己还矮上一小截。
他不禁纳罕。
按理说,守谷弟子是整个谷的门面,连他们寒山寺,负责看守大门的弟子也会选择相貌威武、个头高壮的
不等他想完,他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青年对着封如故迎了上去。
封如故嬉皮笑脸,一把搂住青年腰身,把他直接举了起来“陆阿叔”
海净“”
海净很受震撼,一时连自己是无法接受那矮个子娃娃脸的青年就是传说中的鬼君陆御九,还是无法接受封如故把一个长辈托来托去,都搞不清楚了。
陆御九伸手去拍封如故的肩膀,不太认真地谴责他“不像话没规矩”
虽说陆御九体量轻,封如故也举不长久,很快就把人放下了,好歹保全了一下陆御九的颜面“陆叔叔,这么晚了,你怎得还在外面”
“三钗在里面。”陆御九举一举埙,颇无奈道,“他们又吵架了,我出来躲一躲。”
海净听得直眨眼睛,不敢想象修为到了这等地步的鬼君,还需要烦恼家事。
陆御九的确是替自家道侣盈虚君烦恼的。
当初,盈虚君看到逍遥君接连收了常伯宁、封如故两名徒弟,一个贴心温柔,一个古灵精怪,实在是眼馋不已。
逍遥君给他出主意“周大少如此羡慕,自己生一个可好”
盈虚君啐了他两口,成日里下山兜转,倒真被他捡到一个离家出走的荆三钗。
然而,不晓得盈虚君运气算好还是算坏,论性情,荆三钗简直和他亲生的没两样。
两个少爷脾气凑在一起,三天一拌嘴,五天一打架,哪怕在荆三钗离开道门后,还是会隔三差五来找盈虚君一趟,仿佛不吵一架就痛快不了似的。
某次前去时,荆三钗扑了个空。
在得知盈虚君与清凉谷谷主陆御九合籍、将应天川交给外甥女周望打理、自己搬到清凉谷来住时,荆三钗立即跑来了清凉谷,与师父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义愤填膺的指责“你怎么不告诉我害我没能送成贺礼还害我白跑一趟”
他们师徒两人一定要定期吵一场嘴不可,好像这对师徒而言,是靠吵架来把对方嵌进生命、融进骨血里的。
陆御九曾疑心过,按他们这种吵法,定会有闹崩的一天。
没想到,他们吵得昏天暗地,打得天崩地裂,到头来互相哼了一声,又一同下山去吃面,最后又会因为吃什么口味的面再吵一架。
陆御九看惯了,见两个人又有闹起来的势头,就会出来躲一躲。
左右封如故就是来找陆御九的,和他一起并肩在青石上坐下。
封如故开门见山“陆叔叔,到现在还没有搜到被杀弟子的魂魄吗”
陆御九是早知道唐刀杀人案的,投身调查的时间也比封如故早上许多。
但他仍是毫无头绪。
“我怀疑,那些道门弟子被杀时,魂核就被人直接捏碎了。”陆御九微微夹着眉,“杀人者知晓我们的存在,不愿我们向魂魄问冤。”
封如故并没有多少失望。
那唐刀客行事干脆利落得到了残忍的地步,杀人不给人痛苦,死后也不给他们留一线魂魄。
封如故又问“陆叔叔,你可有魔道那边的消息”
陆御九问“什么消息”
封如故答“魂魄的消息。”
陆御九隐隐明白他的来意了“魔道最近确有异动,不过是他们内部倾轧罢了,和道门无关。”
封如故问“如何”
“我前两日寻魂归来,途中遇到一只即将消散的残魂。”陆御九道,“我探其记忆,发现他是魔道不世门人,前不久被一名魔修所杀,手段极其残毒,大概是汲他的脑髓修炼之类以至于他的魂核受损严重,已成为无灵孤魂,一味尾随着那名残杀他的魔修。我遇到他时,他已到了溃散边缘。我便帮他一把,送他入了六道。”
封如故一眯眼。
他知道,枉死的、有一定修为的修道之人,要比常人多出一颗魂核来。
这颗魂核,能保修道者的三魂七魄暂时不入轮回境。
如果魂核完整,鬼会保有自己的意识;如果魂核受损,鬼轻则失忆,重则失智;如果魂核损伤严重、几近崩溃,那么魂魄便会变成背后之灵,无知无觉地尾随在杀他的人身后,直至魂核中灵力耗尽。
而封如故从卅四那里听来的消息是,被杀的几名不世门弟子在生前遭遇了极残毒的对待。
因此,或许,那孤魂或许能为封如故指一指路,让他知道罪魁丁酉最近出现在哪里。
这就是封如故来此的目的。
他问“陆叔叔是在哪里找到这缕孤魂的”
陆御九轻叹一声“两日前,青冈附近。因为有道门弟子在那里遇害,我想,或许能搜到他的魂魄哪怕只有一丝也好。”
封如故看向陆御九的侧脸,又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突然察觉到,那名唐刀客,是不是连陆御九会去搜魂,会找到奇怪的魔道残魂,而自己会来找陆御九询问丁酉去向,都算得清楚明白。
自己仿佛就是他掌心的玩物一般。
陆御九是不知道封如故的心事的,问道“怎么,那名使唐刀的杀人者与魔道有关”
封如故正要回答,就被一阵从谷内朝谷口方向传来的争执声打断。
“你就不能听我的,早点飞升了”
“何时轮到你管我了你师娘还在这里,我往哪里去”
“你飞升了,师娘不就跟着去了左右你们两个的修为都到了成圣之境了”
“你师娘有自己的打算”
“你就没有打算了这破烂世间、破烂道门有何好留的整个清凉谷不都是师娘的,他一人飞升,能带整谷魂魄登天,又不会漏下谁”
二人说的明明都是好话,用吵架的语调说出来,就外好笑。
这对师徒从屋内吵到屋外,闹出的动静颇大。
陆御九听到那边师娘长师娘短,忍无可忍地涨红一张脸,扬声怒道“你们要吵回去吵啊”
争执声传出之处,一师一徒双双噤声。
很快,荆三钗在暗处小声道“师娘生气了”
他的脑袋被人拍了一掌。
盈虚君也压低了声音“废话,谁叫你跑出来大呼小叫的回去回去”
“哎,是你说要请我吃香酥鸭”
声音渐渐淡了,远了,这对冤家师徒又回去继续他们未竟的的吵架事业,只留下陆御九为他们收尾“他们两个经常这样不成体统的。你们一会儿进去,就当做是没听见吧。”
“不进去了。”封如故站起身来,“陆叔叔,别告诉三钗和盈虚君我们来过。”
陆御九这下有点后悔把那对活宝赶回去了“现在就走吗”
封如故一笑“有事情呢。等一切了结了,再回来拜会陆叔叔和盈虚君。”
陆御九与逍遥君的关系向来很好,对逍遥君这名受足了苦难的徒弟更是心疼不已“若是有要事调查,我叫北南陪你一道去吧。”
周北南乃是盈虚君的俗名。
封如故搂住了陆御九的肩膀,笑容灿烂“陆叔叔大可放心”
他一指如一“我有他啦。”
如一从方才起,就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一旁,那串红豆手串从昨日起就被他藏在储物袋的角落,不肯拿出,灼了自己的眼,因此他手头空空,只拿拇指抵着食指,做出空握佛珠的模样。
他在旁看着二人的亲密举止和对话,已是明白,封如故很受这名长辈的喜爱。
但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如一,心里不很舒服。
说到底,封如故只是来找清凉谷找陆御九问个路,却摆出一派天真的样子,哄得陆御九对他有问必答。
他很懂对不同的人应当怎样撒娇,从而达成他的目的。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不知他哪一分是真心,哪一分又是假意。
如一知道自己也许是钻了牛角尖,又在想封如故那句“我有他了”,其中又有几分真心假意,因此忽略了胸腔里正缓慢滋长的一丝酸楚和微甜。
陆御九留意看了如一一眼。
从刚才起他就在观察如一。
因为出身灰色,又是专修术法之人,陆御九对魔道术法还是有些了解的。
如一虽不肯看封如故,但他胸前有几转属于试情玉的独特淡光,随着封如故说话腔调的起伏明明灭灭。
他纳罕地想,原来和尚也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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