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疯名远播

    送走封如故他们, 陆御九折回谷中。

    当他推开正殿房门时, 荆三钗与盈虚君师徒两人以一方檀木桌为中心,分别割据了房间的两边,气咻咻地瞪视彼此, 像两只互相弓背预警的猫。

    陆御九轻叹一声, 插进二人中间, 倒了一杯茶,同时挡住他们的视线,并思索着该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

    最后,他还是出卖了封如故“如故刚才来过了。”

    听到故友徒弟的名字,盈虚君这才错开瞪视徒弟的视线“如故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陆御九道“没什么大事情,打探些消息罢了。”

    盈虚君是个英气奕奕的长相, 按他现如今的年纪,若放任岁月流逝, 蓄起长须,修身养性, 想必定然是个庄重的道君模样。不过他实在是喜欢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又有人能一味纵着他的坏脾气,以至于时至今日,从身到心, 他还是个顽劣而不稳重的大少爷。

    他奇道“他出山了怎么不叫我出去”

    陆御九横他一眼“你们不是忙着吵架呢吗。”

    盈虚君摸摸后脑勺, 对着陆御九粲然一笑。

    陆御九被他笑得没脾气, 把倒好的茶递给了他。

    盈虚君把茶捂在掌心里, 感叹道“行之飞升前叫我照顾好他。可我已有三年多没见他了。”

    从很久以前起, 封如故就谁都不见了。

    他有功名半卷,却独坐风雪千山。

    “静水流深”成了一座无人可近的孤岛,他身处幽篁之中,谁也不知,他究竟是怡然自乐,还是孤寂凄惶。

    荆三钗抱着胳膊,在旁插嘴道“他的未婚妻被那唐刀客一刀两断了。他若是还在风陵闭门不出,那些小道门估计要杀上风陵讨说法了。”

    盈虚君嫌弃地看他一眼。

    荆三钗被他这一眼轻易激怒了“你干嘛这么看我”

    盈虚君轻嗤一声“时时刻刻不忘挑拣道门的错处,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荆三钗猛然提高声音“我幼稚是,我在你面前永远幼稚”

    “你对道门哪来的这么大怨气”盈虚君同样提高声音,“当初抓你们的可是魔道,现在你宁可做魔道的生意,也不肯回道门来”

    陆御九见状,知道接下来又免不了一顿争执,索性省了扶额的时间,又倒了两杯茶,在桌边坐下,免受战火波及。

    “你不懂”一提及当年之事,荆三钗便成了一只困兽,在房间中踱来踱去,把步子踏得很重,“你什么都不懂”

    从遗世中出来后,荆三钗对遗世中的情况什么都不肯说,把所有话都憋在心中,却时时处在失控的暴怒之中。

    盈虚君早已知道他有这个毛病,每每看了却还是会上火,一种不知该如何帮助他的无能为力感,让他气恼不已“你又发什么癫”

    盈虚君这些年冷眼旁观着涉事人的反应,反复猜测当年遗世中发生了何事。

    但猜测终归是猜测,谁也不肯给他一个确凿的答案。

    他的徒弟是这样,那些受害弟子是这样,就连封如故也是这样。

    遗世大门一开一闭,无数扇心扉就此轰然关闭。

    别人盈虚君管不着,他竭力想打开自家徒弟的心扉,一味在外叫骂,拍打,可任他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打开分毫。

    从某些方面来说,他的焦躁丝毫不下于荆三钗。

    荆三钗口不择言地怒吼“当年之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险些杀死行之钟爱的徒弟,伤了丹阳峰的根基,夺走了我唯一的徒弟”盈虚君怒道,“你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荆三钗一时语塞,周北南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么肉麻的话,师徒二人双双憋红了脸。

    陆御九眼看二人陷入对峙,目视前方,向两个地方同时递出两杯茶,示意他们可以中途休息一下。

    荆三钗跟师父叫板过不止一次,却没学过如何拒绝师娘。

    他乖乖接来茶杯,护在掌心,喃喃道“你没见过那种血肉模糊,那种人心肮脏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盈虚君看着自己的茶杯,杯中并无他自己的倒影。

    他口吻平淡道“我见过的。”

    荆三钗这才恍然想起,他师父在道门被破后所经历的一切。

    流放炼狱的生涯,他只过了三个月,而他师父足足过了十三年。

    这让他更加痛恨自己的正如他师父所说的幼稚。

    因为他只会逃避。

    十年前,他逃出了道门,十年后,为了掩饰自己的幼稚,他用更加莫名其妙的愤怒来对抗师父“你为什么总跟我抬杠”

    说完,他摔门而去,好像这样就得了胜利一样。

    荆三钗一走,盈虚君满腔的怒火也就淡了,把茶杯送到唇边,念叨道“傻小子。”

    陆御九暗叹了一声这师徒真是一对天生的冤家,安慰盈虚君道“他这通脾气并不是冲着你。”

    盈虚君说“我知道,是他转不过那个弯来。”

    包括荆三钗十年前离开道门,也不是因为和自己闹崩,而是因为他无法面对这一切而已。

    陆御九有意岔开话题“三钗此行来,总不至于是专程来吵架的吧”

    盈虚君放下茶杯,一屁股坐上桌子,把脚踩在陆御九坐着的凳子边,往下一蹬,在陆御九坐立不稳、跌个人仰马翻之前,又用膝盖抵住了他的后背“他是来要清心石的。”

    险些翻倒的陆御九气坏了,用力瞪他,但他生了一双大眼睛,瞪起来是圆圆的,惹得盈虚君笑了起来。

    清心石乃清凉谷特产,本没什么稀奇,但在听说荆三钗索要的清心石数量后,陆御九还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他要那么多清心石做什么”

    盈虚君抓抓耳侧,拿膝盖慢慢磨着陆御九后背“不晓得,他说是伯宁前几日找到他,亲自开口管他要的,要尽可能的多,他也不知伯宁要拿这些清心石做什么用。”

    旁人不知,但精研阵法的陆御九却心知肚明。

    所谓清心石,只是顶了个清雅的名字罢了,性属阴寒,药毒猛烈,哪怕是用来炼清心丸,只需研碎一小块,就能炼出一整炉好丹药来。

    十颗研碎的清心石兑水,其药性足以毒死一头牛。

    陆御九沉思“从八九年前起,伯宁是不是就开始管谷内要清心石了”

    盈虚君在枪法上可谓登峰造极,于阵法上却是天分不足,只跟着陆御九学了些皮毛。

    他并不懂清心石的毒害有多大,小歪了一下脑袋“所以不兴人家用来炼丹,或是用来翻修封山大阵啊。”

    “对了,还有可能是封山大阵”这个倒是解释得通,陆御九微微松了口气,“许是我想多了,只要不是七花印便好。”

    盈虚君好奇“什么是七花印”

    “你什么都不记得”陆御九嗔怪地拍了一把盈虚君,“当年伯宁来谷中玩,得知清心石的功效,突发奇想,自创了一种阵法”

    七花印所使用的主要材料便是清心石,是以清心石刚烈的寒毒为依托,封存灵力,若想冲破,寒毒需走遍七经八脉,经受极大的痛苦。

    但因为这种阵法费力又费时,倒更近似于一种残酷的刑罚。

    常伯宁在弄清七花印的功效后,也将这阵法当成了一个不大高明的发明,随手搁置一旁,不再多提。

    消了这等疑惑,陆御九也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了,索性将自己的胡思乱想讲给了盈虚君听“我今日见到如故,他清减了很多,面色也苍白得很,身上还透着阴寒之气。我听说伯宁要那么多清心石,又是从八九年前就开始要起,还以为”

    盈虚君笑说“你可真是瞎操心。如故的归墟剑法属水,本就是偏阴柔的剑法,他体质阴寒有什么好奇怪的再说,别的不提,他身怀七花印,还敢大摇大摆地出来他是疯了么”

    被盈虚君笑话了一通,陆御九哼了一声,也不作他想,正要起身去处理谷中杂物,却被盈虚君俯身拦腰抱起,抓猫似的搂在怀里,往床的方向走去。

    “我真是要被那小子气死。”盈虚君边走边把脸埋在陆御九肩窝,闷闷地宣布,“你要补给我。”

    陆御九左想右想也想不通这两句话的关系,索性搂紧了他的脑袋,往他怀里迎了迎,虚着声音骂他“混账。”

    盈虚君的混账总是有迹可循的。

    每次见过荆三钗,他都会心中憋闷,只有抱着陆御九补一阵精元才能缓过来。

    十年前的那场变故,看似没有对道门造成太大的损伤,最大的损失,不过是丢了一个韩兢。

    但它的确改变了太多人。

    被盈虚君放上床时,陆御九分神想道,那名造下了千般罪孽的罪魁,叫什么来着

    青冈深山洞府之中,一名身着绀紫色长袍的人,似是听到了什么叫他万分激动或是恐慌的消息,手压在宝座扶手之上,也抑制不住地微微震颤着“你没看错”

    “小的绝没看错,小的就算转世投胎,也忘不掉那个姓封的脸”

    一名失了左臂的小魔修气喘不已,倒没有多少遇见仇人、急于报仇雪恨的兴奋,相反,他脸上混合着惊恐和无措“他带着一对崽子和一对秃驴,今日一早便入了青冈城了”

    座上之人沉默。

    那小魔修抚摸着自己空空荡荡、从中间打了一个结的左袖,期期艾艾“丁首座,咱们还留在这里吗”

    丁酉,这名昔日策划了“遗世”之乱的罪魁祸首,脸上也没有多少遭逢昔日敌手的喜悦。

    相反,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的左眼颜色明显异于右眼,左眼几乎无光,早就瞎了八成。

    他神经质地抚摸着左眼眼皮,声音也颤了起来“那个疯子不是在风陵山中颐养天年吗何时又把他放出来了”

    不过,丁酉毕竟是丁酉。他迅速镇定下来,强笑一声“来便来了。听说近来有人在青冈杀害了一名道门弟子,他大抵是为此事而来的,并不是冲着我们。当初在遗世中算他命大,如今我们再设埋伏,以逸待劳,还怕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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