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心字香烧

    门外的两条人影去了, 留下屋内二人双影,对着一盏即将烧枯的油灯,一时无言。

    桌上灯花已开尽了, 灼灼之间, 徒留寒烬。

    封如故早就趴得不耐烦, 又见身后迟迟没有动静,便伶俐地一滚, 从早就心不在焉的如一手下挣脱, 三跳两跳到了房间中央,迅速拎起了自己的裤子。

    凉冰冰的绸裤覆在滚热的伤处,刺激得封如故小小嘶了一声。

    他的后腰被架得酸痛, 前胸也在榻上磨得发热微肿, 真真是浑身上下没一处松快的, 好在那处肉多, 不伤筋不动骨。

    封如故委屈道“登徒子。”

    封如故本该是那个最羞愤最尴尬的,谁想他定睛一看,如一竟也是一脸羞愤欲死的表情, 看他的表情,几乎像是在思考要不要触柱以保清白了。

    视线下移, 封如故吃了一惊。

    如一活了这许多年,从未想到“登徒子”这等称呼会落在自己身上。

    而他身体的变化,更是将这三个字无可辩驳地呈现得清清楚楚。

    即使他立即侧身闪避, 也没能全然挡住那处的异状。

    封如故呆愣了很久, 才发出了一声由衷的感叹“嚯。”

    如一无地自容, 羞耻得连脚趾都在佛履中绷紧了。

    封如故显然是个不记打的主儿,看到奇景,就忍不住嘴痒,伤处还疼着,就已忘了方才自己为何吃巴掌,添油加醋道“可惜啊可惜。”

    如一身心一并煎熬着,偏那罪魁祸首不仅还在他眼前蹦来跳去,还在他波澜横生的心湖上打水漂。

    他抓着床单,连身也不敢起“可惜什么”

    封如故啧啧两声“大师这等英姿,偏蹉跎在佛门之地,封二倍感惋惜啊。”

    如一被揶揄得面红耳赤“封如故”

    封如故端了一盏凉茶,贴了近去,在他身侧坐下时,还不适地扭了扭腰。

    他欺近了如一,丝丝热气轻搔着如一耳垂“大师大师。”

    如一恍然间只觉体内又起怪异之感,与昨日的昏聩迷蒙有所不同,却是一般的折磨人,阵阵浪潮顶着小腹上涌,势来汹汹,他以为是蛊毒所驱,生怕再伤到封如故,急急抬手便要推开他“莫要碰我你嗯难道还想受伤不成”

    封如故丝毫不退。

    他看出如一身体难受,也知道他元阳之身至今未破,不识风月,如今急急发作起来,定是长久难消,偏偏他又死要面子,不知是像了谁。

    封如故真怕他一时急躁,真对自己来一个手起刀落。

    罢。谁叫他是当爹的,当时又没能来得及教他呢。

    如一鼻腔里呼出的气流都带了暧昧的热力,近距离看到他偏于艳丽的五官和压抑在眼底冰层下的烈火,也难免有些心旌动摇。

    这时候,他必须得定住心神。

    封如故轻声说“大师这样难受,封二怎能擅自离开”

    如一骨节分明的手死死捏住柔软的僧袍下摆,松了又紧,动作甚是绮靡。

    他着急想要起身“我要发作了,你离我远些”

    封如故知道,他若是当真发作,理智全无,心火沸腾,不会是这副模样。

    既然他尚有理智,那事情就简单了。

    封如故扯住了他的袖子“别走。”

    如一现在看到封如故便想到那一抹雪白,只觉脑中轰轰作响,连他的眼睛都不敢多看一眼“放开”

    封如故有意引他情动,自是不会放手,眼中含光“大师答我一个问题,才能走。”

    如一气结“你如何这般不庄重”

    “我不庄重,大师不一早知晓,何必佯作不知”

    封如故用心勾引起人来时,简直万分要命。

    若是俗世的纷纷业障有形有貌,那定然是封如故的相貌了。

    如一喉头一阵阵发着紧,心中丝丝缕缕地生出了渴望。

    这渴望亦不如蛊毒发作时深刻,不过却细水长流,似有一只小猴子跃入他的心门,探出爪子,轻轻抓挠。

    如一心烦意乱“有何问题,你快快说来。莫要再纠缠”

    “想请大师墨宝,教封二如何写字。”封如故将凉茶茶杯举起,又摊出掌心,看样子像是想请如一在他手中写字。

    他帖唇过去,粲然一笑,毫无预兆地叫了他的法号,“如一,我想问,鸳鸯两字如何写呢。”

    只一息间,如一脑中浮现出封如故藏在竹香淡雾中的唇。

    他身体一颤,耳畔的轰轰声戛然而止,一道白光微闪。

    紧接着便是万籁俱寂。

    那阵恼人的湿润热意逼红了如一的脸,他近乎慌乱地用清洁之术抹去了那点羞耻的痕迹,旋即闷声不言。

    封如故则收起了眼中的潋滟光色,神态恢复如常,举起那杯凉茶“喝一口,润润嗓子。”

    如一接过,低头啜饮,倒是乖巧了许多“多谢云中君。”

    当然,封如故不会因为这点乖巧就放过他。

    他贱兮兮地说“才这么点儿工夫啊。”

    如一“”

    封如故笑道“徒有其形。哈哈哈。”

    在把如一再度逗得咬牙切齿后,封如故调整了个能让自己舒服些的坐姿“如何突然起了性”

    如一难得迟疑,停顿许久,才道“毒发。”

    “哦。”封如故说,“早不毒发,晚不毒发,偏偏对着我毒发,是吗”

    如一也无法解释,如果毒发,怎会这样轻易便解了,于是他保持沉默。

    封如故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你究竟是对着我起兴,还是对着这张脸呢”

    这句话叫如一无法忍受了。

    他霍然起身“封如故,你不可不可侮辱义父我与他是父子之情,他待我恩重似海,我宁死也不会对他动这等心思”

    见如一急急辩解,封如故稳坐榻上,煞有介事地点一点头“啊既是对我没兴趣,对师兄也不敢亵渎,那便当真是试情玉的效果了。”

    如一一直疑心自己种种怪异,都源于胸口那点异道烙印,如今从封如故这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反而有些不信了“我依稀记得,云中君说过,此物试情,无法生情”

    封如故低头浅笑。

    是啊,他试过的。

    彼时,他们刚刚被林雪竞安置到别院中养伤。

    人是封如故带进主城的,他引渡魔道之气入体而不入灵脉,假作魔道,在韩兢移相之术的作用下,将百余名弟子一起入城。

    他甚至装作是奴隶贩子,大大咧咧赶了六七个修士一起进城,说要卖他们入青楼,等调教好了,请守城的魔道务必照顾生意。

    同在“照顾生意”之列的荆三钗,一到了安全的地方,就把封如故捶了一顿。

    他们入了主城,便等着师父找寻“遗世”入口来救的消息,到时候,他们就可里应外合,脱离险境。

    在等援之时,他们闲来无事,还围着林雪竞的试情玉好好把玩了一番。

    荆三钗心中只有枪法,还有他那欠揍的师父,在林雪竞把试情玉贴在他胸前时,他胸前没有半点动静。

    封如故笑说“钗弟,来爱我。”

    荆三钗啐他“爱你二大爷。”

    那试情玉果真到最后也没亮。

    韩兢心里有人,因而胸前青光亮得温润动人,一层一层,宛如西湖泛波。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封如故与荆三钗谁都没笑话他。

    等轮到封如故,他也和荆三钗一样,胸前字青纹平静异常。

    荆三钗刚要笑话他,就见封如故捧了一面镜子来。

    揽镜自照片刻后,他胸前竟现了一分淡淡的明光。

    就连在旁的林雪竞都吃了一惊。

    荆三钗瞠目,回过神来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封如故你到底是有多自恋”

    封如故哈哈大笑。

    说到底,试情玉根本不是什么鬼蜮伎俩,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游戏罢了。

    心中无钟情之人,试情玉便只是一道寻常纹饰。

    但面对如一,封如故撒了谎。

    他说“自是没错的,是试情玉出了问题。林雪竞躲在暗处,修炼多年,修为定然早有进益,说不准已经修到了合欢宗中的惑情之术呢。”

    如一默然了。

    封如故问“你一直问我试情玉,且急着想找林雪竞,便是因为此事吗”

    如一说了实话“是。”

    封如故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此物既能乱人心神,那造成多少后果,也与你无关,你无需介怀。”

    “可我”

    万千言语牵绊在如一舌尖。

    方才,他误打误撞,说出自己对封如故的那点微妙情愫,现在澄清是误会了,那封如故又该怎么办

    他愿意为自己堕入沉水,甚至连性命都不要了

    “你放心罢。”封如故看出了他的心尖事,无所谓地一乐,“我晓得你的烦恼,无需挂怀,我对你也没有那等心思。”

    这话说得平淡,如一却仿佛遭了一道雷击。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封如故仍是那张无所谓的笑脸“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是,我是平白招惹了你许多,但我为人就是这样轻浮,爱好风月,看人羞恼,便觉趣味”

    说着,他轻声道“你不就是因此厌恶我吗”

    如一胸膛剧烈起伏两下“我”

    他当真厌恶封如故的轻浮

    他厌恶封如故的理由多了。

    他嫉妒在义父心中,永远是封如故地位更重,他不甘义父为一个自己未曾谋面的人抛弃自己。

    义父永远是对的,他从不舍得责怪义父。

    那么,有错的是封如故吗

    他与自己素未谋面,又为何要承受自己的怒火

    寒山寺方丈净远曾说,如一,你命犯红尘。

    戒律堂掌事曾说,如一,你口称佛号,却从不信佛法,以杀止戈,乃是你父亲教导你的,从不是佛家所求。你剃度入佛门,斩断红尘根,就该修持慈悲,若是继续执迷,以佛教教义,死后永堕无间。

    那时,如一心中澄明无比。

    他答,我心中有一尊佛,时时用箜篌奏出梵音,即使未来我身落无间,亦是处处灵山。

    现在,如一陷入了迷障。

    在封如故身上,如一将佛家忌讳的贪嗔痴三毒犯了个彻底。

    他分明知道自己是厌恶封如故的,但他居然会无法从这样一个人身上挪开视线。

    如今听他说不喜欢自己,如一本该拨云见日的心尖,却是茫茫地钝痛起来。

    如一细细看着他的脸,试图从中看出一二玩笑的端倪。

    封如故神态如常,笑说“大师安心吧。这世上大道千万条,你我不可能走到一条上去。你诵法华,我念道德,你走踏红尘,我独坐深山,此次得那唐刀客一刀结起缘桥,不过是偶有交集,此事过后,你我便再无瓜葛。”

    “佛前有花,名优昙华,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弹指即谢,刹那芳华。”封如故又道,“大师,你我不过是僧遇昙花,道声有缘,也就罢了。昙花开过,你也路过。如此而已了。”

    如一不悦道“莫以昙花自比。”

    封如故笑一声“是,昙花高洁,我自是不配的,大师就当路过一支狗尾巴花”

    如一咬牙。

    封如故曲解他他分明没有那个意思

    昙花开得灿烂之时,便是死去之时,他只是认为这等比喻太过不祥而已

    但不等如一解释,封如故便道“左右都是那个意思。总而言之,若让大师误会了,我便道歉。只是自作多情一词,实在是冤枉封二了。”

    如一僵在原地,酸楚莫名。

    他嘴硬道“这样最好。抱歉,是我误解。”

    眼见如一垂眸,封如故自顾自燃起烟灯,吸了一口烟,笔直吐出一线青烟。

    就算是封如故,也万万想不到,如一会对自己有那等心思。

    不过,这个问题已然解决了。

    就让他以为一切都是试情玉的功效吧。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毕竟,从十年前起,他们便非是同道中人了。

    经历了这兵荒马乱的一夜,如一步出小屋,心中紧揪揪地发着痛。

    试情玉虽不能借旁人之手化消,却也可解,且其能影响人心,那么,自己先前种种异常,便亦可释然了。

    可他心中不仅没有半分欢喜,反而酸楚紧绷,竟是将“心字香烧”一感体验了个透彻淋漓。

    这难道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吗

    封如故竟是不心悦他的。

    他怎会是不心悦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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