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清馆小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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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如故谈论人命时过分轻佻的模样, 叫底下来报信的青年罗浮春微微皱了眉。

    他不得不打断了他们“师父,文家来人”

    无需他多言, 文家使者去而复返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青竹殿外的雨影之中。

    当然, 他们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文家人还沉浸在丧女的悲痛之中,没心思去解这个杀人字谜。

    封如故与文慎儿虽无真情实分, 且聘书在几个时辰前方才退还,但文家人悲痛间,第一想到的还是要让风陵替他们撑腰做主。

    等安抚完使者、说定风陵会给文始门一个交代时, 夜已深,雨未停。

    封如故说要回“静水流深”休息, 常伯宁交代罗浮春,定要照顾好他。

    罗浮春道了声是, 打着伞, 从旁护送师父回家。

    师弟离开后, 常伯宁沉吟半晌,摊开一纸,撰写书信。

    常年养花,淡淡的杜鹃花香早已浸入他的骨中, 落笔时, 书页也沾了些许清香。

    若不是有人设计, 师弟又执意下山,常伯宁也并不想动用这层关系。

    但是

    唉。

    一封信毕, 常伯宁将信件折起, 横指一抹, 纸张便化为鹤形流光,钻出青竹殿。

    一团白光沐雨而行,消失在夜色之中。

    “静水流深”位于风陵后山,清净远人。孟夏之时,草木日夕渐长,草香怡人,清影拂衣。

    如果没有这场恼人的大雨,以及不合时宜的血案,此时正是赏月的好时间。

    罗浮春问“师父,您要传书把桑师弟叫回来吗。”

    封如故“你传吧。”

    他就知道。

    他家师父连提笔都懒,怎么可能下山。

    罗浮春习以为常地询问“师弟回来还需些时日,我是下山去寻师弟,还是等师弟回山来,再和师弟一同出发”

    根本没把封如故算在同出人员之列。

    封如故拿眼角扫搭他一眼,眉眼带出的笑意能轻易叫人心魂一荡“浮春定吧。”

    罗浮春对这个师父纵使有百般的不满,瞧见他这张面皮,气性也就散了大半,道了声夜安,便拂袖而去。

    他在回廊转角处站定,望着进入卧房中的封如故,蹙眉轻叹一声。

    罗浮春本名并不叫罗浮春,是一处新兴道门的萧姓二公子。

    十年前,封如故救的人里有他的兄长萧让。

    罗浮春感念恩德,又仰慕封如故,方才来风陵求艺,三拜九叩才入得山门,又软磨硬泡多时,才得了封如故首肯,收为徒弟,入了“静水流深”。

    入内门第一日,他满心惴惴,可拜倒在封如故脚下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欣喜得膝盖发软,周身一阵阵打哆嗦。

    在他面前的,是道门中最年轻的剑魁,十二岁便以风陵剑法为基础,自创归墟剑法;十四岁私开风陵剑炉,以灵力锻剑,得两把绝世奇兵;十八岁身陷残余魔道聚集的“遗世”之中,护百余弟子八十九日

    一件件,一桩桩,都是能让少年们热血沸腾的英雄事迹。

    他听到封如故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指尖都在抖“萧然。”

    封如故握着小酒壶,喝了一口酒,随便扫他一眼“唔。那从今日起,你改叫罗浮春。”

    萧然“”

    那时候,封如故壶中的酒就叫“罗浮春”。

    连名带姓地改他的名字,还改得如此草率

    萧然跪在地上,寒意从心脏爬到了指尖。

    在“静水流深”里住下后,对封如故越是了解,罗浮春越是心寒。

    封如故为人懒散、外热内冷、品味恶劣,爱好奢侈之物

    因为封如故从十年前起就没下过山,罗浮春甚至要有偿下山除妖降魔,换取银两,来供养师父的日常起居。

    更重要的是,罗浮春十年间没有见过他剑出鞘哪怕一刻,因此,他连半式归墟剑法都没能学着。

    目前,他在剑法上的所有进益,都是他赚钱养师父的时候自己悟出来的。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无奈之下,罗浮春只得安慰自己罢了罢了,谁叫他是死乞白赖贴上来的呢。

    在他入门三年后,小师弟才入门,结果刚入门也被改了名姓,得了个“桑落久”的名号,这才让罗浮春有了少许扭曲的安慰感。

    回到房间,罗浮春给出远门打工挣钱养师父的桑落久桑师弟写了封信,简要说清了山中情况,要他速速回山。

    搁笔时,他心中仍堵得慌。

    师父找道侣这件事本就蹊跷,如今他亲自选的道侣丧命,师父看上去也并无什么悲痛或是不舍之情。

    那么,和他收自己和落久为徒一样,果真又是一次心血来潮,把想要的玩具要到手便不喜欢了么

    罗浮春攥紧笔端,脸色越发难看。

    合上门后,封如故从整理得清爽的桌案上拿起一册婚书。

    婚书自是各持一份的。

    文家的那份退回来了,封如故这份还在他的手上。

    他望着婚书,在灭了灯的屋中发了半个时辰的呆。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文三小姐头七时,封如故在自家卧房里点了个火盆。

    他一手拿着聘书,一手拿着自己折好的纸元宝,比照聘书上的生辰八字,一边默念,一边将金银元宝喂进火焰中。

    银灰卷到他的肩上和发上,宛如千堆雪,他也没去拂。

    做这件事时,他的表情仍然是淡的,没什么悲痛,也没什么不舍。

    窗外站着罗浮春,和方才归山的桑落久。

    与罗浮春英气奕奕的长相不同,桑落久是个俊俏雪白的小青年,身后负着一把铁剑,身量与罗浮春仿佛,着一身柔软贴身的长袍,因为风尘仆仆,上头不免多了几层皱褶,不过看起来仍是斯文美艳。

    他很是担心“这几日来,师父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中”

    看不见那张脸,罗浮春总算能痛快地发泄不满了“许是在睡觉呢。”

    桑落久不赞成地瞄他一眼“师兄。”

    “他向来不就是这样。”罗浮春哼了一声,“面上看着跟谁都能交好,实则冷心冷情,游戏人间。这世上千万人,我不信有人能在他心上过过。”

    桑落久无奈“师兄,别这样说师父。”

    罗浮春嗤了一声,正要转身,便见那扇门开了。

    封如故从门内走出,扫去肩上浮灰“浮春,落久,收拾一下东西,我们明日启程。”

    罗浮春反应不过来,有点结巴“去,去哪儿”

    “先去文始门。”封如故手里仍托着他的竹烟枪,抿了一口,吐出些烟雾来,“烟丝、软榻、我用惯的笔墨纸砚,都带上。”

    说着,他便要往外走。

    罗浮春怎么也想不到封如故是真的要下山,想到有可能见到师父英姿,一时间欢喜不已,朝封如故的背影追了几步“师父,你现在要去哪里”莫不是要去取那一双旷世奇兵

    封如故端着烟枪“我去青竹殿前晒太阳啊。”

    罗浮春“”

    封如故背过身“你们快些收拾啊。”

    不理会罗浮春的失落,桑落久抱拳跪地,恭敬道“是,师父”

    封如故又跑来青竹殿前晒太阳了。

    青竹殿前的阳光着实不错,他吸了几口烟雾,鼻息里都是淡淡竹香,以至于照在身上的阳光都变得清凉起来。

    封如故做了个浅梦。

    梦里,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技巧实在不高明。

    封如故哭笑不得地将那人从暗处逮出来“不是叫你在客栈里头好好待着等我吗”

    小小的白衣少年梳着高马尾,身段已有了几分风流意气,但仍是粘他,抬手握住他的腰带,一语不发。

    “我又不是要扔下你。客栈的钱我都付了,等我”封如故抚一抚自己的脸,欲言又止,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等我结束了东皇祭礼,就让我二师弟接你上山。”

    握住他腰带的手紧了紧。

    “要我接”

    手松了一点,算是认同。

    “好。我来接。”少年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潋滟多情,“不过,到时候,你可别不认识我了。”

    少年却一下紧张起来。

    他总把封如故的每一句话当真。

    为着叫这个永远不安的孩子放心,封如故思忖片刻,一指点上了自己的心脉。

    心头猛然刺痛,仿佛被锋利的针头挑中。

    好在不过是一瞬间。

    他割了自己一点心头血,托在指尖,抹成一道红线,把少年握住自己腰带的左手拉起,将那丝红线系在他的尾指上。

    少年把尾指贴到耳边,只闻心跳声声,清晰入耳。

    封如故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听着这个,就当我还在你身边陪你,晚上能睡个好觉。只要我还活着,就定来接你。到时候再把这个给你解开。”

    “义父”

    封如故拿食指轻敲了敲他的唇“以后入了风陵,记得改口叫师父。”

    浅睡中的封如故隐约听到了脚步声。

    这脚步声有些不寻常,不似修炼风陵功法的弟子,于是封如故睁开了眼。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素白的佛履,和刻有莲花浮纹的白金色僧袍。

    来人身后背一把黑木长剑,其上镂满了佛偈,左手虎口处悬着一串橄榄核持珠,上雕怒目金刚,须发俱全。佛珠色泽深红,更衬得他手指洁净修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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