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亲上加亲

    封如故走出茶室, 掌心扇一展, 四下观望一番, 向南廊走去。

    路过一名闲观窗外落花的女子身侧时, 他微微驻足,看她片刻, 便微叹一声“可惜。”

    那女子果真回首“公子这声可惜,叹的是谁”

    封如故将扇子轻抵在鼻尖“你身上所熏香料傍琴台,本该是上佳的风雅之物, 却有一味龙涎选得不好,香味落了些下乘。该选色白上佳的龙涎,研细调和才是。”

    将一双剑藏起后,封如故一身贵家公子的习性便彻底展露无遗。

    品茶、论香、作曲, 他皆能信手拈来。

    不多时, 他便与那萍水相逢的茶女顺利结下了知己之缘, 在临水小轩窗下对坐而谈,甚以为欢。

    如一则在不远处的一处空茶座边坐下, 望着游刃有余的封如故, 不禁想到了, 上次他们前往水胜古城、调查练如心之事时, 封如故也是这般熟稔地与一琴女攀谈,仿佛他天生该属于这样的花花世界。

    思及此, 如一解开随身锦囊, 取出一只有些旧了的纸蜻蜓。

    当初, 封如故叫这只蜻蜓飞上了自己的肩头。

    而如一之所以将其保留至今, 只是不愿将这种废纸随手丢弃,是以才随身携带的,绝不是因为其他原因。

    他岂是那种被小所支配的人

    这般想着,他探指轻抚了几下蜻蜓的翅膀,将那纸张展开。

    里面还有封如故潇洒有余、力道不足的字迹。

    如一想到,方才封如故写出自己生辰八字时,字迹亦是如此。

    罗浮春、桑落久,还是义父,都是亲眼看他落笔的。

    但无论是谁,都没有对此提出异议。

    也就是说,他一直是这样的笔迹吗

    那么,他真的不是义父

    想到燕江南对他的“小师兄”之称,如一实难轻易释怀。

    他习惯数念珠以消心头戾气,如今手头空空,便低头一下下搓着襟摆,在外人看来,倒是个害羞拘谨的模样。

    一名年轻的侍茶女观察他许久,心有所感,索性在他身侧坐下,主动同他“妹妹,那是你什么人”

    如一将纸蜻蜓重新折好,拢在掌下,不给不相干的人看“不认识。”

    他声线偏于清冷,有些雌雄莫辨的少年音,因此茶女也没有听出什么端倪来。

    侍茶女笑道“他与怜姑娘攀谈,你在旁一眼一眼地看他,又不肯接近,怎么能说不认识”

    如一“与我何干”

    她细细观察着这冷艳姑娘的神情,了然道“心上人”

    如一羞恼“一派胡言”

    见如一撇开眼睛,侍茶女柳眉微动,笑容灿烂,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笑道“好好,不是心上人。”

    如一:“”他觉得哪里怪怪。

    这侍茶女来的年头才三两年,资历不足,与那位来了七八年、可以随心情凭窗赏花的怜姑娘不同,她即使有心多逗逗这个易害羞的妹妹,也不能在闲谈上多耽搁,冷落了客人。

    她站起身来,压低声音,同如一姐妹交心“若是有情,早早定下最好。我看他”

    她指一指封如故“我呀,见过许多男子,看得出来,那是个心不定的风流人,想拴住他怕是不易,得外花心思,外下功夫。”

    说完,她便提着一把鹤嘴长壶,施施然走了,留如一一人若有所思。

    那边厢,怜姑娘也被老板娘唤走,临行前依依难舍,走出几步,方回首对封如故道“封公子,明日你还会来吗”

    封如故“说不好,或许明日,或许后日。”

    怜姑娘脉脉含情“那我等你。”

    待怜姑娘走后,封如故端着一杯茶汤,轻快走到如一身侧,拉开凳子坐下“游姑娘,打听到了。”

    如一凉凉道“云中君好本事。”

    封如故骄傲“那是。你听我说”

    他往如一这侧靠了靠,自然伸手压在他膝头上,同他作出耳鬓厮磨的亲近模样“梅花镇中最早遇害的一对小夫妻,死在四个月前。但在那之前,并未有镇中年轻女子在婚嫁一事上有所不顺,并因此而受害丧命的。官府张贴出来的女人画像贴遍全镇,镇中也没有识得她是谁的。”

    如一望着他,淡淡嗯了一声。

    封如故拿扇柄轻轻支着下巴“一个梅花镇中无人见过的女人,偏偏要针对梅花镇中的新婚夫妻,一一索命。倒真是耐人寻味。”

    如一“云中君可还问出了些别的来吗”

    封如故“时间有限嘛。”

    他口咬住杯沿,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又由得杯子落在掌心,细细把玩“不过,我们既然已要结亲,那不如把那背后弄儡之人抓来,亲自问一问。”

    如一起身,道“既然云中君把该问的都问过了,那便回去吧。”

    封如故看一眼窗外“天色还早嘛。”

    如一说“是时候沐浴了,身上的傍琴台缺了一味上好龙涎,终究不美。”

    封如故一愣,凑近如一的脸。

    如一转开,他又凑上去。

    封如故“生气啦”

    如一“可笑。”

    封如故“真生气啦”

    如一“幼稚。”

    封如故“我送你个东西吧。”

    如一“无”

    如一“何物”

    当封如故把那东西捧出来后,如一的脸垮得比方才还厉害十倍。

    偏偏封如故特意对他的黑脸视而不见“这是我为你采买衣衫的时候顺道买的,是上好的青雀头黛与桃花口脂。粉白黛黑,唇施芳泽,到时候再配上一副上好的凤冠头面和正红霞帔,大师大概就是这梅花镇里最美的新娘子嘶”

    封如故本意就是要惹他生气,没想到效果好得过了头。

    如一一把握紧他撑在自己膝上的腕子,气得直咬唇“别把我当作女人”

    女子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好,但

    但他就这样喜欢女子吗

    如一正苦于无法描述此刻心中的感受,便听那边厢封如故委屈道“大师,我疼。”

    如一蓦然惊觉,想起他这人体质特异,稍微用点儿劲就是一身淤青,忙松开手来。

    封如故撩起袖子,被他握着的地方果真红了一圈。

    这点小小的痕迹,却叫如一无端想起了封如故掩藏在青莲之下的半身凌迟伤痕。

    一阵怪异的情绪攫住了他的心。

    起初,他的心只是像浸了醋似的,酸津津地发着紧。

    等他开始细想封如故受伤时可能的情境时,那团软肉竟毫无预警地疼了起来,疼得实实在在。

    如一难得地手足无措起来“你”

    “你对我一点也不好。”封如故利索地把东西重新收好,“不喜欢就算了,不送给你了。”

    封如故一转身回了茶室,留下如一在原地,一时怔忡。

    他的脑中浮现出一个有点滑稽且莫名的念头。

    他不能把封如故按在地上。

    地上太冷太硬,封如故怕是受不住。

    打探完消息,他们回到了落脚的客栈。

    海净早就把众人的行李安顿好,乖乖立在门口等候,大家一回来,他便主动走到了他家小师叔身边。

    尽管他家小师叔作这般女子打扮,但海净一来不敢笑,二来,如一在用纱巾挡住喉结和英挺的面部轮廓后,海净看着他时,甚至还有点脸红,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他细声向众人禀告“端容君单独一间,小师叔与云中君一间,浮春落久一间。小僧问过店老板,我半夜可以抱床被子睡在走廊。”

    封如故随口问了一句“梅花镇是个小镇,客栈房间怎么也这么紧俏”

    海净乖乖道“没有呀,都是空房。”

    众人“”

    海净环视一圈,见众人神色各异,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办错事了“小僧想着,若是每人一间房,实在有些贵。况且之前一直是这样安排”

    如一并无什么异议。

    谁想,常伯宁在旁开口了。

    “俭省一些也好。”常伯宁拉拉封如故的腰带,温和道,“如故,我与你一间吧。”

    如一“”

    封如故意味深长地看了如一一眼“是啊。按规矩,新嫁女在大婚之前,以示郑重,不可与心上人再会面呢。”

    如一偏过脸,似是在生闷气。

    真是厚颜,你是谁的心上人

    封如故欺负完了如一,才心满意足地转向了常伯宁“走吧,大舅哥。”

    常伯宁拉着他往房间走去。

    他温柔询问“你垫了几层脚疼不疼啊。”

    “可疼了。”封如故熟练地对自家师兄撒娇,“大舅哥能受累抱着我走吗”

    常伯宁没说什么,一低身,将封如故打横抱起,还特意护住他的头,避开了栏杆。

    师兄弟二人自幼亲厚,封如故视常伯宁为父为兄,被自己爹和哥哥抱着,在他看来没什么丢人的。

    他回过头去,看向如一,见他冷冰冰的眼睛,想,果然还在生气。

    他暗喜自己在他心中讨人厌的程度正在直线上升,想必假以时日,那点似有还无的情愫早有烟消云散的那一刻。

    想到这里,他心里松快了一点,却又蒙上了一层说不清的失落。

    如果到了他真的厌恶自己至极的那一刻,他怕是就真的彻底与自己成为陌路了吧。

    他们有缘做了四年父子,后来,又做了十年陌路人。

    再见面时,孩子已不是那个孩子,而是多了些叫人说不清楚的东西。

    如果再度沦为陌路的话,他就再没办法同他一起笑闹,逗弄他,欺负他,也无法同他在遇到事情时,彼此心有灵犀地一点头,就能心领神会了吧。

    但他的理智很快又占了上风。

    何必惋惜就这样吧。

    封如故抬起手来,笑眯眯地同如一告别“媳妇儿,回见。”

    如一“”

    封如故

    他为何能躺在义父的怀里,还笑得那般开心

    偏偏在旁,罗浮春由衷地叹了一句“师父与师伯真是感情笃厚啊。”

    “师兄弟嘛。”桑落久软声道,“就像太师父与太师娘,都是师兄弟,日夜相处,又同甘共苦,很容易生出别样情愫来的。”

    罗浮春笑道“也未必就像我与你,就大不相同”

    桑落久负手看他“是吗”

    罗浮春揽住他的肩膀,大咧咧地拍一拍“当然,我们可是最亲的兄弟,只比血亲差一层呢。”

    “哦”桑落久笑靥温和乖巧,“但在落久心里,师兄更胜血亲呢。”

    罗浮春一顿,这才想起桑落久所谓的“血亲”做过的一干懊糟事情,心里一软,更疼了这师弟几分“好啦好啦,莫要多想,如果你愿意,你大可以将我视作你亲生的哥哥”

    “多谢师兄。”

    桑落久仰起脸,看向如一,笑意盈盈“不过,事有万一。如一居士曾认师伯做义父,有朝一日,说不准要亲上加亲,叫师父一声干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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