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我情我愿

    众人放灯完毕, 目送万炬金银随波逐流而去。

    灯也去了, 大家兴也尽了,正欲归家, 谁想只是一错眼的功夫, 封如故便不见了影踪。

    常伯宁一下着了急, 嘱咐大家速速去寻。

    罗浮春倒是不以为意“师伯, 师父玩心太重,指不定是瞧着哪里热闹,便去玩耍了,咱们不必去寻, 回家等他便是。”

    常伯宁认真道“不可。他一个人会有危险。”

    罗浮春“”

    桑落久“”

    行吧, 有危险有危险。

    罗浮春现在很好奇,自幼练就归墟剑法、天不怕地不怕的师父, 在师伯眼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柔弱形象。

    最终, 几人分头行动,海净回家打理家务,烧水烹茶, 常伯宁与如一一组沿河寻找,罗浮春与桑落久沿街寻找。

    常伯宁与如一一前一后,行于灯火潋滟的河边。

    如一向来沉默,因此,他此刻的沉默也没有引起常伯宁的重视。

    没人知道熔岩正在冰层下缓慢沸腾。

    良久过后, 如一唤他“义父”

    常伯宁细看着一张张被河流两岸被灯火映得明亮的脸“嗯。”

    如一“佛门称中元节为盂兰盆节, 源自佛经里的目连救母一事, 目连之母过身后,身堕饿鬼道,食物入口,即作烈焰。目连求佛,得盂兰盆经一卷,可在七月十五盛素果斋菜,祭奠亡母。佛道以此故事宣讲孝道,弘扬孝心。”

    常伯宁一颗心挂在不知所踪的封如故的身上,匆匆一应。

    如一的心则跳得既沉又快。

    二人的心皆为着同一个人、却不是同一件事而跳。

    如一说“还记得吗,己亥年七月时,义父与我到了吴镇,也放过这样的许愿灯。”

    常伯宁脚步微滞。

    如一用怀念的腔调讲述过往,眼睛却落在常伯宁后背上“我问义父,灯要去哪里,会流去天上吗。”

    常伯宁接道“你错了,会流到海里去。”

    如一骤然一僵。

    这场景,他在梦里悄悄重温过千百次,几乎是理所当然地对出了下句“海在哪里”

    常伯宁答道“我带你去看。”

    两下里,一片沉默。

    常伯宁回过头,道“你那时年岁小,许是记错了,这是庚子年正月十五的事情。那天天很冷,走出一段后,河里的灯火渐渐熄了,你也冷得睡着了。我花了半夜时间,来到了一片海边,点起了一千盏花灯;又坐在海边,花了半夜时间,等你醒来。”

    如一被勾起心事,带着盐粒味道的新鲜湿气扑在脸上的感觉,叫他的腔调不自觉柔软下来“义父”

    常伯宁“我们两个一起经历的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在背对如一时,常伯宁拍了拍胸口,鼓起腮帮,略略吐出一口气。

    当真惊险。

    幸亏这故事当初是如故讲给他的。

    如故对自己讲的事情,他向来记得清清楚楚。

    而另一边,如一心里沸腾的熔岩渐渐冷下来了,成了一片坚硬的玄武岩。

    或许,真是自己想差了。

    十年过去,人能改变许多。

    义父做了多年风陵之主,被要求行端坐直,笔迹说不定也会有变化;一张小小红笺,或许也容不下义父挥洒。

    更何况,若说义父笔迹有变,封如故的笔迹,更是全然找不到义父的影子,既无其形,更无其骨,二人的性子更是南辕北辙

    还好如此。

    幸好如此。

    如一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庆幸什么,而那边的常伯宁犹不知自己危机已过,还在复习着如故告诉自己的种种前情。

    直到如一在河边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此时,被两个人忧心记挂着的人,正坐在一群水乡耆老身边,谈笑风生,游刃有余。

    年纪较大的老人沿河而坐,用大簸箩盛装盐水毛豆,热腾腾地捞来吃,余壳抛入水中,随河灯一道沉浮飘摇。

    封如故大概就是这么顺着毛豆壳一路寻来的。

    他是江南人,乡音难改,凭着一口吴侬软语,很快与老者混熟,手捧一把毛豆,剥得指尖发红,一边剥着,一边同他们聊天。

    他们大概是聊了有一会儿了,有老人取笑他“小伙子,都这个时辰还不回家去哦”

    “会有人来找我的。”封如故活脱一副恃宠生娇的口吻,一边剥毛豆放在手绢上,一边说,“我闻这味道,着实嘴馋,便来寻各位阿公,讨些吃食啦。”

    封如故的长相与口吻,很容易叫人把他当做家里娇宠长大的小儿子,难免心生喜欢。有阿公问他“媳妇不催你”

    封如故得意答道“媳妇他自是爱我爱到骨子里头去,跪门迎候,更衣洗漱,一样都不会落下”

    他正吹牛,突觉头上蒙了一片阴翳,一股淡淡的檀香冲入他的鼻中。

    封如故心道不妙,一转过头,便见如一立在他身后,冷冷看他。

    封如故“”

    他也乖觉,立即将剥好的毛豆用手绢团好,塞在如一掌心“媳妇,你吃这个,好吃的。”

    见状,老者们爆发出了一阵善意的哄笑。

    如一捧着一手温热的毛豆,别过脸去“谁是你媳妇”

    封如故腾出了手来,一手握住他的胳膊,讨巧卖乖“别闹脾气啦,你看你一发脾气,我都哄不好你,你就省点心力,别生气了。”

    这该是极气人的一句话,如一看着他的脸,也竭力要做出生气的样子来,可一颗心柔软温暖,硬是恼不起来,到头来,如一反倒恼起了这样当断不断的自己,索性伸手掐住了封如故的脸,发力拉扯了一下“回家了。”

    封如故显然被捏得不疼,还有空直冲老人们眨眼睛。

    老者们大笑不止。

    离了河岸,三人转而去街市上寻找罗浮春与桑落久。

    天色晚得很了,街面上人已见稀。

    常伯宁话里含着谴责“你呀,怎么一下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封如故不知从哪里搞来一片鹅毛,一边往前走,一边将那雪白柔软的软物一下下轻轻吹高,含糊道“不妨事的。”

    他是随时会堕魔之人,今后去哪里,慢慢的,已不需让师兄知晓了,免得他挂心。

    常伯宁还想关怀几句,如一便问“问到什么了”

    他心里清楚,封如故不会无缘无故离开。

    久居于此的女子既然不知那女鬼来历,那么,他们还可以想办法询问本地耆老。

    这些老人长期居于梅花镇中,镇中究竟有什么不妥,缘何会招来女鬼,又缘何会有这花嫁索命之祸,询问他们最为便利,即使他们会在故事中添油加醋,但也不是不可以用作参考。

    若不是如一必须要以女子妆容示人,他早早便会去找他们打探消息的。

    封如故把鹅毛吹得高高飘起“嗯,是有一点发现。”

    他回想起方才自己与老人们的一番对话。

    “小伙子呀,瞧你是个生面孔,是新搬来梅花镇的怎么这么晚还在河边呢天晚啦,河边阴气重,快些回去吧。”

    “我们我们这些半截身子埋入土的老骨头当然是不怕的。”

    “为甚么说阴气重小伙子,今天是什么节日呀鬼门大开的日子,一盏河灯就能托住一个魂,好往生去呢。我们放灯,是行了善事,自然有鬼帮忙实现心愿的。”

    “信神我们有十几年不信神啦,佛也不信,也就信信鬼,毕竟鬼是人变的,还讲些人间的道理。”

    “为什么不信神我们可都是吃过大亏的”

    封如故的回忆,被不远处罗浮春的一声“师父”的唤声打断。

    寻着了师父的罗浮春与桑落久二人快步向他奔来。

    而封如故吹着的鹅毛飘飘荡荡地落下,一下未来得及接住,便消匿了影踪。

    封如故无聊地吹了一声口哨,回答如一道“明天就有分晓了,吾妻莫急。”

    如一“”

    他转开视线,瞥见封如故发上有一抹细雪似的光泽。

    与此同时,封如故亦用余光看见了他丢失了的鹅毛。

    见了那飞雪似的鹅毛,二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他们分别那年的冬日所落下的一场大雪。

    在那场雪中,如一新剃去了头发,手握竹帚,一下下扫雪。

    扫出一片湿漉漉的青阶后,如一在转眼又落了一层薄雪的台阶上坐下,攥了新雪,捏出一个小雪人,牵着另一个小小雪人,隐秘地藏在了阶后,像是藏住一个逢春即化的梦,不叫共住的小僧侣发现。

    晶莹霜雪落在他冻得发白的鼻尖,让他觉得天地间更白了几分。

    同样是在那场雪中,重伤未愈的封如故披一长裘,立于灿烂的雪光中。

    燕江南端药来看他,见他又跑出来,不由着急“封如故,你寻死呢,快回去回去你眉毛肩上都白了”

    封如故自言自语道“下雪了,你看见吗。”

    燕江南莫名其妙“我看见了呀。”

    封如故便笑了,伸手去接那落雪。

    时间回到现在。

    瞥到那片雪片似的鹅毛,封如故伸手要去摘。

    如一也探出了手来。

    二人指尖于发端相遇。

    封如故碰到那一点温热,便急于抽手,孰料,那手指一勾,竟与他食指相结,不肯纵他离开。

    罗浮春根本没注意到二人这细小的动作,只为寻着了师父而松了一口气。

    桑落久跟在师兄身后,似是并不关心这边的动静,只是目微有斜视,唇微有上翘,将他的趣味暴露了几分。

    常伯宁只以为自己瞒得不够好,心焦不已,又不好拆穿,只好偷眼看着二人动静,看得脸颊微红。

    封如故低声笑言“如一居士,这样不成体统啊。”

    如一“既唤我一声妻,你我理当执手归家。”

    封如故“不过虚言,虚妄不真。大师,你该懂得,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为僧多年,难道不想一见如来,得证大道”

    如一不知何来的一腔冲动,竟脱口道“可若我说,我不愿见如来,无愿证大道,我情我愿,只愿将有相之心,赠有相之人,那有相之人可愿收下”

    封如故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慢慢地,将手从如一微微发着汗的手中抽了出来。

    抽手时,一股檀香仍残留于他指尖。

    今日,他与常伯宁说话时,便嗅到门口有淡淡檀香随风送来。

    他耳力的确不济,但惯喜欢赏评风月,鉴香识芳,因此有个不错的鼻子。

    是而他故意说了那些话,不过是为着提醒他,他有那么多缺点,那么多叫他看不上的毛病,他只是一时癫迷心窍,何必非自己不可

    如今,听了如一的冲动之语,封如故才知道,何谓覆水难收。

    不是不可以。

    只是现在,当真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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