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阎罗归寺

    随着常伯宁在梅花镇作法日久,再加上莫名其妙的溃堤之灾, “人柱”的秘密渐渐瞒不住了。

    镇中前些日子因为嫁娶儿女而受害的人家, 聚在一起堵在封如故的小院前, 口口声声说要讨回人命债。

    不得已, 年迈的老镇长闻讯拄拐赶来, 将隐藏许久的昔年之事和盘托出。

    听过陈年旧事后,来讨命债的人统一地沉默了。

    普通百姓, 心中自有一份朴素的账簿

    没有“人柱”, 他们的儿女不会死。

    但没有“人柱”, 全镇人都会死。

    经过一番计算后,他们纷纷陷入了迷茫之中。

    到最后, 这些受了害的百姓, 没说原谅, 也没说追究, 只是默默离开,唯余人群中一声不知是谁发出的、被堵在嗓子眼里的、绵长的悲泣。

    当年拿定主意、要在梅花镇中设下“人柱”的镇长目送众人离开。

    镇长已经很老了。他拄着手杖, 活像是梅花镇里最老的那棵柳树化了人形。

    他抬头看向了封如故。

    中元节时,老镇长还和他分食过一个簸箩里的毛豆。

    彼时,这位道君毫无架子, 亲切可爱,和老头子们一起大笑, 毫不顾忌地说着些市井上的玩笑。

    那时候, 天黑得很, 只有一河摇曳的灯火, 不够他这双昏花的老眼看清一个人。

    现在,老镇长才完全地看清封如故的脸。

    他夹着一杆竹烟枪,立在门槛上,一脚里、一脚外,和那位端正温柔的常姓道君相比,这位封道君毫无道门的仙风道骨,更像是修了旁门左道、倚门回首的艳鬼。

    面对着这张脸,老镇长不敢再造次,客客气气道“道君,劳驾”

    不等他说完,封如故就懂了他的意思,轻轻往门内一偏头,示意他跟自己来。

    尾随老镇长一起入内的,还有一个头发有些凌乱的女人。

    她脚有点跛,因此和老镇长一样,都走得很慢。

    穿过两方影壁后,老镇长在一方阳光明媚的小院里,见到了自己十六年未曾谋面的孙子。

    当年被献祭成“人柱”的七分之一。

    跛脚女人也随之站定,扶着月亮门,踮着不大灵光的脚,向内张望。

    在正常人的眼里,它们是一个完整的人。

    但只要稍稍动用灵力,便能看出,有七个人共处在一具身体中,彼此间却和谐得很小四小五占去了嘴巴的使用权,对着一桌点心举案大嚼,吃出一地的碎屑;阿三在呼呼大睡;阿二占了一只眼睛,紧盯着桌上的一本书不放,小六则占了另一只,眼巴巴地望着秋千方向;小七的一双脚在地上来回挪动,想要跑出去玩。

    其中,数阿大最为忙碌。

    他占了两只手,一只忙着给二弟翻书,另一只给小四小五喂点心、擦嘴巴、掸碎屑。

    他们抱着团,就这么畸形而热闹地活成了一家人。

    老镇长和小六娘远远看着他们的孩子,眼里统一焕发出亮光来。

    他们各自在那张千人千面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最爱的人。

    但“人柱”们只忙着自己的事情。

    他们并不认得外面的老者和女人。

    纵使相逢应不识。

    老镇长喃喃地“他做了坏事,是不是”

    他是阿大的爷爷,在那不明身份的杨道士提出要以儿童厌胜之法拯救全镇百姓时,他含着眼泪,第一个捧出了自己的孙儿。

    但他现在有些后悔了。

    封如故平静道“他们有七个人,犯错的只有两个。您的孩子没有做那些事。”

    老镇长低低笑咳了一声。

    他知道封如故是在安慰他,他感激他这份安慰。

    “我家的是个女孩子,第六个被放下水的”跛脚女人抢着问,“她有做坏事吗”

    她是小六的娘。

    孩子还在她怀里吃奶时,便被丈夫强行抱走了。

    因为这能救全镇的人命,他们家也能因此而省下一口嚼谷。

    他们实在养活不了第三个孩子

    然而,就在数月前,她的第二个女儿满心欢喜地出嫁,又浑身冰冷地穿着喜服被运回家来,躺进了一只薄薄的棺材里。

    她起先是悲痛的,可在得知二女儿受害的真相后,她就惊慌了起来。

    她祈求地望着封如故,希望不要得到一个叫她绝望的答案。

    任何一个心肠非是铁石铸成的人被她这样的含泪眼神注视,都难免心痛。

    然而封如故没有任何动容,面不改色道“她也没有做过。”

    女人松了一口气,略有些松弛的皮肤绷出了一个似哭又似笑的表情来“还好那就好。”

    老镇长有些彷徨地望着封如故“我们当初是不是做了一件错事”

    女人闻言,也殷殷看向封如故,想从他这里求一个心安。

    事实是显然的。

    所有的梅花镇人,都被那名“杨道士”利用了。

    就连当初被抛入水中、顺流漂浮至此的魔道阵修的尸首,都可能是一个诱骗这群善良的水乡人民上钩的诱饵。

    他们以为那是一个无辜溺死的异乡人,便将尸首捞上岸来,好心掩埋,却没想到埋下了一枚祸种。

    从结果来看,他们的确做了一件错事,在做出巨大的牺牲后,替别人做了一身嫁衣裳。

    但封如故什么都没有说。

    他衔住烟嘴,徐徐吐出一口清雾,说“如果当时你们不下定决心,今日梅花镇早成泽国死地,不会再存在了。世间之事,总要有取舍,因此算不得错。”

    老镇长咧了咧嘴,露出了掉了两颗牙的牙床。

    他朝封如故行了个礼,转身拄着手杖向外走去。

    老镇长不信封如故的话。

    他猜得到,那姓杨的道士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可人活到他这把年岁,总该有那么点儿装糊涂的本事。

    错了就是错了,人命已逝,一切早是无可挽回。如今最好的办法,也就是将错就错吧。

    女人见老镇长走了,也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她垂着脑袋,竭力不去想更多的事情,喃喃自语着念叨“白菜一文钱一棵,豆腐半文钱一块”

    她心乱得很,整个人像是在空中飘浮着。

    她急需一些日常的琐事把她拉回人间。

    虽然二女儿死了,小女儿半死不活,但她还要回家做饭呢。

    封如故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嘴里含着一口烟,迟迟不吐,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他一转身,正对上了廊下站立的如一。

    封如故看向他,一言不发,那口被他含了许久的淡竹烟,这才从他嘴中缓缓冒出。

    如一看着他被笼罩在薄烟中的红唇,想,有时候,他这张嘴也没有那么可恶。

    梅花镇之事,整整一月方罢。

    荆三钗留在此地帮了半个月的忙后,也自行离去了。

    他的千机院生意兴隆得很,他已非道门中人,无偿帮了他们这么久,已算是大大的仁至义尽。

    等四人了结诸事、再度启程时,梅花镇却是无人相送。

    在这桩十六年前的秘辛被挖出后,梅花镇人便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因为这一切从头至尾,看起来都像是老天跟梅花镇开的一场玩笑。

    虽然封如故他们根治了梅花镇的祸患,但没有人能真心感激挖掘出这一残酷秘密的他们。

    如一从幼时起,见人性见得多了,对此自是见怪不怪。

    常伯宁天性宽容,封如故更是心大得能跑马,因此,除了修行不到家的海净还有点不痛快、闷着脑袋想念罗浮春、桑落久二人外,其他三人神色皆是如常。

    至于“人柱”,它们在解除了与梅花镇水脉的绑定后,立刻喜滋滋寄居进了“众生相”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开始它们的旅行了

    然而,他们刚出发不久,如一便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将“人柱”从剑中拎出来观视。

    这“人柱”其貌不扬,看上去也不凶恶,但剑中那些实力稍不济的鬼,只在这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硬是被他们吃去了七七八八

    在被如一拎出来时,长着封如故脸的小五吸溜一声,把一只残魂的脚忙忙咽下,并作乖巧状,眼巴巴地盯着如一瞧。

    如一皱起眉来。

    “人柱”自从入了“众生相”,便算是和他结下了剑契。

    成为了剑中之奴后,它们自然慑于如一的气势,受其命,听其令。

    见如一神情不妙,小五忍不住哆嗦起来。

    她害怕挨揍。

    但如一明显感觉到,它们的实力,比它们进入剑前茁壮了不少,连带着“众生相”的煞气也重了不知几多。

    封如故曾在与他试剑时,建议如一可以在剑中炼蛊,不求剑中亡魂的数量,精益求精,娑婆剑法的威力必会大增。

    不辨善恶、不识正邪,只有着原始欲望的“人柱”,极有可能是天然的、最合适不过的蛊王。

    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贪嘴的小五正战战兢兢着,脸颊上就吃了如一不轻不重的一捏,算作惩罚。

    小五当场愣住,摸一摸脸,甚是不解。

    而如一抽回手来。

    封如故这张脸,摆出委屈讨饶的表情,着实有趣。

    而在一旁的封如故眼里,目睹了大红尘捏小红尘的脸,感觉也是奇妙不已。

    小五缩回剑里后,很快把疑惑和惴惴都丢到了一边去,和她的兄弟姐妹一起兴奋地欣赏起浩大广阔的天地来。

    他们嘁嘁喳喳,热闹不已,吵得剑中其他几十只幸存的厉鬼纷纷敬而远之,并悄悄地怒目而视。

    不多时,小五他们行过一段恢弘的彩云,并于彩云之南的尽端,见到了一丛倚水而建、傍山而成的建筑。

    古朴的建筑仿佛是从山水之中自然生长而出一般,烟熏雾绕,晚钟声声若飞,直传云端,闻之令人心气清正,邪念难生。

    封如故他们沿着一条白石小径,伴着泠泠诵经声拾级而上,很快便来到了南侧寺门外。

    靠得近了些,那青砖碧瓦才在大片香樟中显出来,一只宝蓝眼睛的小灰猫伏在瓦上轻舐着爪子,见有人到来,亦不惧怕,远远地喵了一声,似是在迎客来。

    然而,行至南门处,他们被两名守寺之僧拦下了。

    常伯宁温和道“两位小佛友,我乃道门之人,有事求见净远方丈。”

    小和尚客客气气道“道长,不巧,本寺正值大座讲经,闭寺七日,不接外客,非请不得入。”

    封如故盯着说话的小和尚,不吭声,只在旁闷笑。

    若有浓密头发修饰一下,他可能还算得上是个孔武端方的长相。

    但这头上毛发一去,小和尚的脸就方得格外突出了,活脱脱是一张麻将牌。

    封如故自豪地想,人跟人究竟不同,就像他家小红尘,就算剃了头发,也是一名潇洒漂亮的美男子。

    一旁的如一见他笑得怪异,便猜想他又在转什么坏念头,强忍住掐他脸一把的冲动,越过他身侧,走上前去。

    方脸小和尚见来人身量高大,又毫不避讳地要往里走,以为来者不善,便也黑了脸,摆出冰冷模样,对上了如一的眼睛“施主”

    对视片刻后,方脸小和尚一张黑脸逐渐僵硬。

    再对视片刻,方脸小和尚脸上的表情可谓是土崩瓦解。

    他结巴道“如如如如”

    矮个子的海净一直被挡在三人身后,不得出头,而如一虽然从刚才起便站在不远处,二人也觉得他有些面熟,但他那一头披散着的如云乌发着实惹眼,所以二人谁都没有意识到他是谁。

    但他一旦走近,那通身的雪夜冷刃的气质就彻底显露无遗。

    另一人瞠目半刻,才想起来挤出一个笑脸,上前迎候“如一师叔回来了”

    如一淡淡的“嗯。”

    他一手垂于身侧,一手敛袖背于身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常、封二人“他们是道门的重要来客,身负要务,前来寒山寺调查。由我带他们进去。有什么事情,我自会与方丈说。”

    两个小和尚不敢应声,把两颗一方一圆的脑袋点成了拨浪鼓。

    目送如一带着其余三人入寺,二人脊背犹自笔直挺着,僵得不敢有半分松懈。

    直到一队巡寺的武僧打南门门口经过,方脸小和尚才如梦初醒,小声又急切地向他们传达这一噩耗“了不得了那个阎罗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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