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极君柳瑜见他身负双剑, 俊美傲然之姿不下天人, 便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笑微微的“云中君总算出来了。我等还以为,再也等不到云中君出来做出解释了呢。”
“我不出来,诸位可不是白跑一趟”
封如故回给他一个朗笑“各位难得这般齐聚于此,也算是一桩盛事了, 封二怎敢负了诸位美意”
柳瑜假作听不懂封如故话内锋芒,谦逊地一礼“好说, 好说。”
有人按捺不住, 哼了一声“阴阳怪气, 竟是丝毫不知悔改”
封如故好奇道“请教这位道长, 封二需要为何事悔改呢”
既是被点了名, 那人也不惧,不肯与魔物虚与委蛇, 挺直了腰杆,大声道“你隐瞒入魔一事达十年之久,是出于何等目的可莫给自己脸上贴金, 说是为了道门”
“当然不是为了道门, 是为着我自己啊。”封如故笑说,“端看各位如此咄咄逼人的样子,封二想想都要吓死了,岂敢轻易言说呢。”
“封如故”
封如故身体微微前倾, 是个虚心认错、死不改正的表情“道长, 希望封二如何改”
“如何改, 是封道君的事情。”柳瑜适时将话题拉回正轨,“重要的是,风陵对此是何态度呢”
话至此处,即使是于世事人情一途上不甚通达的常伯宁,也知晓其话中险恶了,禁不住前行一步“你”
“师兄。”封如故轻轻巧巧在后叫住了他,“你说,风陵该对我是何态度呢”
他一袭黑衣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放低声音,用只够自己与常伯宁两人的声音轻轻道“清凉谷,被视作鬼魅邪道,隐于天日之下;丹阳峰,失了精心培养的韩师哥,难免走向衰微。师兄,你要把这道门统领之位,拱手让给这群傻子吗”
常伯宁偏过脸去,尽量不让自己面上流露出哪怕一丝的难过“如故,不要再说了。”
封如故逼命似的,低声要着他的答案“师兄,你是风陵之主,你该知道,要为风陵做何决断,才是最好的决断。”
常伯宁脸色煞白。
是为一人而弃大道,还是为守道而惩一人
若是以前,这对常伯宁而言根本不是问题。
他从不将自己视为卫道者,自己不过是万千道修中的一员,并不多么伟大,也不很贪心。存于天地间,只为护一人。
然而,他终是像如故和师父所说的那般,太过天真了。
在面临众人的齐声指控时,他才恍然发现,这些人根本不是要讲道理、辨是非,他们是要将如故与风陵死死捆绑,借如故的身份,将风陵一并毁去
这是师父交予他常伯宁的百年基业,是老四门人拼死从魔道手中重夺回的天道,绝不可毁在他手上。
但是,让他将如故交出,受公审、遭践踏,常伯宁抵死也做不到。
常伯宁低下头来,视线落于人群之中,很快寻到了荆三钗的身影。
荆三钗右掌心滴溜溜转着一线银光,一直盯望着常伯宁。
二人视线隔着百尺之距交汇,不约而同地微微一颔首,遥遥地达成了共识。
常伯宁久久不曾回答,底下人的耐性也愈加稀薄。
又有人喊叫起来“封如故,少借故拖延了”
“是啊,风陵摆出如此态度,便是打定主意要护短了”
“把封如故交出来不然风陵山还有何颜面名列风陵四门之首”
“是啊交出来交出来”
封如故眼风一扫,认出在众声喧嚣里,有个浑水摸鱼地跟着叫嚣的弟子,乃是“遗世”之中,神志清醒、承他恩惠的弟子之一。
他脸红脖子粗,模样很是激愤,大抵是这些年来受其深恩,昼夜难安,不知该如何报答,一来二去,发现实在报答不起,索性恨上了自己。
封如故嘴角是笑的,眼神却如刀,一缕乌发垂于额前,仍挡不住眼中艳厉之光。
他抬起手来,准确指向层层人群中的恩将仇报之人“你。”
见封如故又要说话,人声暂息,并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了掩藏在人群中肆意释放恶意的年轻人。
被封如故径直点出、沐浴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之下,那人喉头咕噜一滚,噤了声。
封如故笑着一点头,说“没错,就是你。我记得你。”
封如故负着手,跨出一步“我记得你们每一个人。”
生怕封如故当众挑破当年之事,那人急急打断了他的话“是在遗世之中,你曾救过我等性命,但正因为此,你才更加无可原谅”
他是个笑盈盈的样子,半分也不生气“哦”
那人壮起胆气“如此多的道友被魔道戕害,你是亲眼所见的你如今擅入魔道,置当年遗世中死难的道友于何地置十三年前为魔道屠戮的众家道友于何地”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说话愈发抑扬顿挫,条理清晰“一个入魔的人,怎可再担道门君长称号一个入魔的人,又怎可啊”
那人话说至此,突然身体剧颤,滚倒在地,捂着腰腹处痛嚎出声。
有两块新鲜的血肉,从他的道袍里掉落,滚了一地肮脏尘灰。
他的素白道袍先是透出钱币大小的血迹,很快便扩散得有拳头大了,
封如故将挟裹魔气的指尖抵在唇边,望着被骇得面如土色、匆匆闪开了一大片的道门中人,以及躺在那片空地上疼得哀哀嚎叫、挣扎不休的年轻人,摇了两下头。
“嘘。”他竖起手指,“别人还可以冲我叫,你不行。我这人比较娇贵,听不得狗吠。”
封如故负手,越过常伯宁的肩膀,靠在亭边柱侧,笑说“你将一番讨伐之言,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真真是动听至极。既然道友如此正气凛然,封二便实在不好意思不把你欠我的东西拿回了。”
封如故落落大方,公然挑破了他隐藏了十年的秘密“遗世之中,众家年轻道友不是靠剜我血肉才苟活至今吗来吧,今日有要讨伐我的,请先还封二血肉,便算偿情绝义,省得封二一笔一笔讨账,也着实麻烦啊。”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罗浮春、常伯宁统一地呆住了,早早候于侧旁的燕江南和桑落久,由于见惯了道门龌龊,早有此猜想,因此不甚惊讶。
玄极君眼看议论声起,情势不妙,便及时一挥手,制住了不安情绪的蔓延“云中君夸赞当年在遗世中的功绩,是何用意呢”
荆三钗握紧银钗,冷声插话道“非是夸赞。”
他借着开口说话之机,往前走出一步,距离浩然亭更近了一些。
荆三钗暗暗估算着公然动手抢走封如故的可能性,同时道“如故在遗世中受伤极重,很可能便是在那时沾染魔气,绝非是有意入魔”
“他当初为何不说现在当然是由得你们编了”马上有人冷笑反驳,“谁人不知,他封如故是道中之邪,此番入魔,谁知道他是不是看不上正道术法,刻意修习魔道”
“我若是修得正果,炼就魔躯,绝不会自困山中,当做天下第一魔头,练天下第一剑法,纳天下第一美人。”封如故此时还不忘笑嘻嘻地煽风点火,“众位道友,真是小看封二了。”
底下登时喧哗得愈加厉害。
“你在威胁谁”
“众位,可曾听见他根本不思悔改,已生悖逆之心”
“他”
封如故长袖一卷,一股强悍灵压不加保留卷释而出,平地掀起千丈惊风,刮得底下一干道修纷纷闭嘴。
常伯宁见他用如此竭泽而渔的方式使用灵力,心里生惊“如故,莫动灵力”
封如故却是充耳不闻,四下里用心地观视一阵,想要寻找那位跟随在玄极君身侧的“景寒先生”。
但玄极君身边并没有那人,底下来宾又实在浩浩荡荡,人头攒动,封如故找寻一会儿,便觉得受过伤的右眼有些酸痛了,就将单片眼镜向上掀起,揉一揉眼皮,放声道“那位使唐刀的先生,我知道你在此处。”
人群之中的韩兢霍然一怔,只是面上仍没什么表情。
他不大会做表情。这使得他看上去与周围人的反应并无两样。
封如故朗声道“你最终想要什么,封二并不清楚。但是,封二此人刁钻自私惯了,从不喜叫他人称心如意。”
韩兢猛然睁大眼睛。
他隐隐察觉出了封如故的意图。
但他生平第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而封如故没有再管唐刀客的去向。
他朝向远处的罗浮春与桑落久,飞扬地一挑眉,以唇语相示“我是不是说过,我做你们师父,最大的功绩,便是不拖累你们”
本以为师父会杀上十几名道门之徒、从容脱身的桑落久眼见此状,立时失态,失声唤道“不对”
罗浮春也难得有所觉察,心头一绞,发疯似的向浩然亭上冲去“师父”
封如故与徒弟作出短暂告别之后,拂袖转身,对身后不远处的常伯宁笑道“师兄,我知道,你想要我逃走。”
常伯宁眼中流露惑然之色“如故”
封如故抚着胸口。
那里火莲焚身,罪业枷体,既是肮脏,又显圣洁,所幸现在被埋葬在黑衣之下,看不分明。
他轻声说“我若逃了,那不算交代。对谁都交代不了。”
“师兄既下不了决心,如故便替师兄做主了。”
常伯宁乍然色变“如故不可”
下面的话,他已是无暇再说,纵气驭风,身化流光,转眼便到了他的近旁,伸手去抓他的手腕,欲阻止他的动作。
谁想,封如故早有准备,翻手握住他的手腕,徐运一气,长袖翩然,借力打力,穷尽周身灵能,将常伯宁一掌击下了浩然亭
常伯宁身体倒飞而去,嘴角骤然迸出一线鲜血来。
封如故孤身立于亭上,宛如立于万丈雪山之巅,一身无邪“你们既然要交代,云中君封如故,便代风陵,给你们一个交代。”
荆三钗完全呆了,不敢置信地轻声呢喃一句“故哥”
封如故不再多看底下众人一眼,运使全身功力,以倒逆之法逼停周身经脉,气尽金光,苍白的皮肤也焕出淡淡的澄金色,竟让他素来张扬的眉目显得温和庄重起来。
他周身经脉,被滔滔如海的金色灵力渐渐熔断了。
如果不死,道门总要追究。
如果不死,师兄就要采魂。
如果不死,唐刀客便要来利用他。
那么,对向来疯癫妄为的封如故而言,一切就很简单了。
只要让封如故死了就好了。
恰在此时,如一御剑赶到。
眼见义父长衣缭乱、向后倒飞,神态惊惧苦痛,嘴角更是溢出一丝血线,而封如故周身异气腾涌,面上含笑,看上去尚算轻松,游刃有余。
只是一念之差。
如一踏行风,成罡步,转向常伯宁,于万千汹涌灵流中,先扶住了义父的后背,护住了他的心脉。
因为用力过猛,他腕上划破的伤口又迸出血来,将白金色僧袍的袖口染污了一丝。
此时,封如故眼中,天地景物开始闪烁了。
天地作镜,清清楚楚地映出了那个护着常伯宁的如一。
他对着那道身影望了又望,心中刺痛了一下。
他恍惚地想,傻孩子,为何在这时候来呢
在与常伯宁一道堪堪落地时,常伯宁踉跄两步,带着嘶哑哭腔痛声喊道“如故”
如一扶住他后背的右手尾指骤然一缩。
那牵绊了他十年的心跳,突然止息了。
常伯宁的一颗心,分明还在他掌心咫尺之遥处,柔韧有力地蹦跳着。
如一轻轻唤“义”
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胸口像是被一把钝器骤然打了个大洞。
如一身形微微一晃,望向浩然亭上,恰对上封如故的一双眼睛。
封如故朝着他的方向,双膝缓缓跪地。
他的双剑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双双飞离脱鞘,刺入灰土三寸,撑住了封如故的前胸。
纨素的“今朝”遭魔焰焚毁,周身漆黑;螺青的“昨日”从中斫成断剑,唯余半截残刃,
“遗世”之后,这两把剑再不出鞘,不受保养,盖因废剑之故,与它们的主人一样,再无重见天日的兴趣。
今日,似是察觉到主人寿数将近,它们终是焕出了最后一线灵识,与他相互依偎,给了他最终的一点支撑。
经脉寸断,天人五衰,封如故发冠裂开,当的一声坠落在地,乱发被山风掀得飞舞不休。
他隔着匆匆乱发,看向如一,目光清亮,像是看到了一个活泼泼的小红尘,正向风陵山跑来。
他拉住他的手,入了“静水流深”。
世间只有他们两人,再无旁人了。
如一尾指指尖上细细缚着的心头血线脱落开来,随风飞去。
如一一时惊惶,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抓回那不可得之物,却见那心头血合入封如故心房,与他再融一体。
他的手还抵在常伯宁背上,一点点流失了温度,麻木从小指蔓延开来,席卷了他整具身体,整颗心。
不,不再有心了。
封如故面对万千哑然的同道中人,静静地跪下,静静地休息。
他抬眼望着天际。
天空被瑰丽的朝霞烧破了一大片,华彩夺目,而天亮前那一颗启明的长庚星,早被夺去光亮,只维持着一点淡淡的白。
封如故望着那点淡白,直至它全然消失于眼前。
他眼中的光亮,也淡了,远了,尽了。
他的星子,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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