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一线生机

    众声皆寂, 片刻之后,正要哗然, 忽被一阵强大的森冷鬼气袭身。

    日光犹寒了三分,他们一张嘴,几乎要呵出浓厚的冷气来。

    盈虚君暴躁道“不要再叫我听到你们说一个字不然,有一个算一个,我马上叫你们下去陪他”

    盈虚君身体非比常人, 在白日里反应会比常人慢上一线,方才如故动作实在太快, 一切只在瞬息间, 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如今懊丧也是无用, 他瞬身飞抵山间, 于空中留下淡淡虚影,盈步落于浩然亭上。

    如故的两名徒弟奔至亭外,盈虚君无意与他们虚应故事, 一把丈八长枪自袖中凭空而生, 望风而长, 反刃钩住冲在最前的罗浮春的前襟,将他凌空挑起, 掀到后面桑落久的身上,将二人齐齐逼出亭外。

    他背身呵斥一声“莫要碍事闪开”

    言罢,盈虚君襟摆一动, 将长枪随手刺入亭旁泥土, 如血红缨, 凌风而动。

    罗浮春泪流了满脸,还要向前,却被桑落久从后一把扯住。

    短短一程路奔来,罗浮春已是气空力尽,挣扎也透着股垂死的虚弱“师父”

    桑落久“师兄”

    从封如故袖口淌下的血炙痛了罗浮春的眼睛“师父”

    桑落久环住他的手臂一紧,命令道“师兄”

    他把脸抵在罗浮春后背上,不欲让旁人看清自己此刻的表情。

    桑落久向来如此,他的情感波动、思绪起伏、哪怕是死去活来,从没有示于人前的习惯。

    罗浮春这才被喊得回了神。

    他怔怔望着前方,微颤的手握住了桑落久紧紧环住自己腰身的手,和他一起握紧。

    盈虚君大步踏入浩然亭中,却见一名年轻的长发僧人比他来得更早,跪在封如故身侧,将他的上半身抱于怀中。

    此人竟抵住了他周身翻涌的煞煞鬼气,眉目间平静至极,正用指尖轻轻抚摸描摹着封如故的眉形,似乎是生平第一次与他相识。

    盈虚君扫了这陌生的青年一眼,望见他眼里像是落了一场大雪似的眼神,心间不由一悸。

    他没有将封如故夺走,而是同他一起俯身,单膝跪地,将一股泛着寒意的灵力融入封如故体内。

    陆御九身为清凉谷谷主,深谙收魂之术。

    但今日,他碍于身份,未曾前来。

    好在盈虚君久在他身侧,耳濡目染,也懂得了些鸣鸦鬼族的收魂之术。

    至少收得魂核,带回清凉谷,或许还有一线

    盈虚君脸色遽变。

    封如故居然连魂核也一道熔去了

    修道者与凡人不同,三华聚顶,内化为核,身亡之后,多有机会修入鬼道,只需收其魂核,善加滋养,便能以鬼身存于世间。

    盈虚君本身,便是这样的存在。

    而封如故居然是连这条路都断绝了

    此时,荆三钗乘风而来。

    他忘了与盈虚君的一切龃龉和冲突,抓住他的衣袖,声急而颤“如何了”

    盈虚君撤回手来,偏开双目。

    荆三钗声音变了调“师父,他如何如何了”

    盈虚君让开了身,好让荆三钗最后看上封如故一眼。

    道友亡身、亲朋永隔的事情,他见得很多了。

    只是至今他都无法习惯。

    而道君的枷锁,让他无法肆意放出悲声,只将一双拳在袖中攥紧,忍下胸中万般焦炽“多看看他罢。”

    荆三钗双膝跪地,不肯去看封如故,只定定地看着他,双手仍痴握着他的袖口,不肯放松,嘴唇尽归雪白“师父,你不要同我赌气,你有办法的”

    盈虚君见他神色有异,顿感不妙,指尖一抬,及时点住他胸前几处经脉“三钗定心,调息”

    大悲大恸之下,向来急性的荆三钗嘴角竟已涌出血沫

    见事态越发难控,盈虚君不敢再拖延,冰冷手掌按在荆三钗前额半寸之处“三钗,抱歉。”

    刹那间,一股洪涛似的冰冷鬼气卷入荆三钗脑中。

    荆三钗浑身一震,神志皆失,身体前倾,昏迷过去。

    在他即将跌摔在地时,盈虚君揭下肩上注入鬼力的披风,将荆三钗径直打横抱起,一手揽入怀中,一手掐指巡纹,定辨封如故离散的魂魄。

    至少要抓住两魂四魄

    然而,浩然亭间,空空如也。

    封如故的魂魄,似是融于体内,似是化为千风,总之,已不存于亭中了。

    望舒君从小亦是看着封如故长大,心中惊痛难言,但她迅速稳住心神,站起身来维持局面“诸君,对此结果,你们还有什么话讲”

    玄极君也未曾想到,封如故会如此干净利落地就死,若是再穷追猛打,逼风陵承认包庇之罪,便实在有些张不开嘴了。

    但就这般偃旗息鼓,也实在太浪费这大好局面了

    在他正筹谋着如何继续,常伯宁竟是未赶到亭中查看状况,长袖一拂,立于人前,抹去嘴角渗出的血线,眼圈微微泛红“或是,各位需要我常伯宁,效仿云中君,自尽谢罪”

    此话一出,玄极君便是微微的一闭眼。

    他知道,大事难成了。

    果然,人群在经历了久久的静寂之后,发出了嗡嗡的劝和声“倒也不必如此”

    “这端容君言重了。”

    “云中君其实也不用自尽,我等也不是为了逼他自尽才来的,不过是要一个交代罢了”

    望舒君款款来到常伯宁身侧,与他并肩而立,想要代他发言“各位,今日之事”

    谁想,常伯宁接过了她的话来“今日之事,是我风陵未能处理好陈年之事,才惹来众家非议,如今,如故给了各位一个结果,众家道友还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常伯宁尽力而为,绝不推辞”

    望舒君不动声色,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拍上两拍,以示安慰。

    常伯宁年纪比她还小上两岁,又是新一代四门弟子中最早入门的一个,是以望舒君与他最为熟悉。

    她低声道“伯宁,冷静。”

    “我很冷静。”常伯宁微低下了头,“这是如故拼死换来的局面,我不可不可浪费”

    常伯宁轻声喃语,仿佛是在反复告诫自己“我是风陵山主,我是常伯宁,师父将风陵托付于我,这是我的责任。我该担起责任”

    望舒君察觉他语态有异,不禁提醒他“伯宁。”

    “我知道,冷静我该冷静。”常伯宁的身体发起抖来,“可我真想我有一事不明”

    望舒君把声音尽量放柔“何事”

    常伯宁迷茫地看向她“他们为什么不逼我自尽”

    若是这样,他追如故而去,如故许是就不会责怪自己不负责任了吧

    望舒君一时无言,目光望向浩然亭中。

    周遭的一切混乱,都像是与如一隔着一层透明的薄层。

    如一一直是平静地木然着,低头望着自己空荡了的小指,望着封如故的脸。

    如一轻轻抱住他的身体,摸他的颈脉,额头,只是小心的抚摸,似是生怕触痛了他。

    在周身经脉熔断后,鲜血从封如故周身盛开得靡艳万分的七花花心涌出。

    玄衣不显。血无声地缓缓顺着他的衣物沁出。

    如一一身白金色僧袍,渐渐晕开血的纹路,袍身上的金线莲花一丝丝爬上血色。

    他将封如故的身躯合入怀中,于是他身上染上了更多的血,膝头、前胸、腰腹、脸上,他察觉不到似的,在一片血腥气中,珍之重之地拥抱着他。

    如一用气声询问“是你吗”

    他另一只手握在袖中,紧紧掐着一样东西,掐得指尖发疼。

    如一将那重若千钧的两个字缓缓念出“义父”

    嘣的一声细响,他袖中的红豆手串散开了。

    艳艳红豆蹦跳着洒落一地,有些落入他身下汇成的小小血潭中,有些没有。

    他将封如故肩头的衣服抓得起了几丝皱褶,头皮发麻,指尖苏得发软,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几分气力。

    如一低下头,用尽全力地低语“封如故。你又骗我”

    燕江南赶至近旁,眼见封如故气息断绝,她仍是不肯甘心,上前一一试过诸样救治之法,一颗心在腔子里缓缓跳着,渐渐冷了。

    她轻声说“如一居士,将他交给我吧。”

    如一抱着他,似是听不懂燕江南的意思。

    燕江南将眼泪艰难下咽“小师兄是风陵山人。”

    如一望着她,嘴角轻轻牵扯,竟是做出了个模糊的笑的模样。

    是啊。

    小师兄,小师兄。

    明明之前,封如故露出了那么多的破绽,可他总是放过了。

    与义父相同的箜篌之艺,与义父同样的精巧心思,与义父同样的不羁容止。

    而他给以了什么样的回应呢

    “照猫画虎,终不相似。”

    “云中君,请自重。”

    “但也请你勿要自作多情。”

    “萤烛之光,无从与明月争辉。”

    这桩桩件件的细节,他从未察觉过吗

    或许,他根本是有意放过的。

    他心中是不愿承认的,承认封如故是义父,承认,他竟会

    怀中一空,封如故已离他而去。

    如一想喊一声,却已失声。

    他的右手直连脏腑,离开封如故的身体,方觉出掌心麻得动弹不得。

    他慌乱抬起手来,手指却只来得及触到封如故散落的长发发尾。

    燕江南实在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才好,只低言一声“抱歉”,便转身而去。

    如一什么都不曾拿到,只有三根长发挂在他的指尖,迎风而动。

    就像他这一生,真正想得到的、想抓住的,一样都未曾在他手中。

    他的头突然疼得难以忍受了。

    如一佝下身子,扶着欲裂的头,前情种种,俱在眼前。

    他猛呛出一口温热来,血水从唇边沥沥滴下,与封如故体内流出的血汇作一处,再不离分。

    搜魂失败的盈虚君怀拥着荆三钗,一直在留心这个年轻蓄发的俗家僧人,见他突然呕血,忙“喂”了一声“你如何了”

    然而如一充耳未闻,只是擦净嘴角,便爬起身来,茫茫然出了亭外,与罗浮春、桑落久擦肩而过。

    三人相逢无言,唯余一眼之缘,便再无交集。

    无人关注如一的去向。

    他染血的手握紧“众生相”,一步一踉跄地往前走去。

    如一茫然在自己的思绪当中,直到“众生相”兴奋地嗡鸣了许久,且内里魂魄顶撞骚动不止时,他才抬起剑来,平举在掌中,观视片刻,释出剑中之魂。

    最先摇头摆尾钻出来的是“人柱”小五。

    她像是嗅到了什么味道似的,飞快朝前奔去。

    如一似有所感,提起全身之力,勉强跟上了她。

    风陵众人,为御外侵,都集中在了浩然亭前亭中,主殿青竹殿前,是一片平坦空地。

    此时望去,殿前并无异常,隐见清气流动,一如往常。

    但“人柱”却像是嗅到了骨头气味的小狗,活泼泼地绕着青竹殿前漂浮一圈,旋即站定,像是探手破开了什么阵法,随后,从虚空之中,抱出了一个纤瘦人形。

    只见了那人影一眼,如一的身体便剧烈地颤抖起来了。

    他化作一点淡淡的光聚在青竹殿前,人形的手脚抱在一处,缩得紧紧,像是佛前清池里未曾开放的抱身之莲,散出淡淡的莲华。

    同为鬼躯,“人柱”小五欢天喜地地抱住了这个孱弱的人影,邀功似的捧到如一眼前。

    “进去。”

    如一来不及想封如故的魂魄为何会离开浩然亭,在青竹殿前徘徊,像是在发梦,连他自己也不知这梦是噩是善,只是突然地满心欢喜了,以至于几近落泪。

    他将“众生相”向“人柱”举起“带他进去。我带他离开。”

    这柄剑,名曰“众生相”,如今,却是真正容纳了他的茫茫天地中,众生中的唯一了。

    事发突然,他怕封如故魂魄不经呵护,会消失在剑中,更担忧消息走漏,引起还未散去的道门反扑,是而悄悄离开了风陵山,不曾引起任何人的主意。

    他走后不久,青竹殿前,再迎来了两名来客。

    卅四与徐平生隐匿行迹,一路潜行入山,到了青竹殿前,绕殿搜索一圈,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然而,他们一无所获。

    卅四握着林雪竞的手书,又将其上文字看了一遍。

    “不应如此啊。”他质疑道,“这里到底是不是青竹殿你是不是记错了”

    徐平生懒得搭理他。

    他曾在这里生活过十余年,对风陵的角角落落都烂熟于心,虽在初死之时,他神魂颠倒、很是疯过一段时间,但这几年来,他的疯病已好了许多,徐平生不高兴他对自己的质疑,趁他转身搜寻,在他后臀上悄悄补了一脚。

    卅四找不到信中所说的应寻之物,正值心浮气躁之时,挨了这一脚,岂肯吃亏。

    主仆两人正要厮打起来,却见一名风陵打扮的弟子远远地往这边来了。

    卅四只得作罢,一把拎住徐平生的耳朵,二人踢踢打打、跌跌撞撞,隐于殿后青竹之中。

    身着风陵弟子服饰的韩兢,孤身立于青竹殿前,四下张望一番,不见异气,只得捺下满腹惑然,转步前往只剩余烟袅袅的“静水流深”方向。

    不可能。

    封如故绝不是会自尽的性格。

    他一生之中,最可能自尽的时候,是在他刚从“遗世”中出来、得知他终身不可用剑之时。

    当日,他未死。

    今日,他也不会死。

    所以,这当中,定是有人插手,弄了什么玄虚。

    他不可能死,既然如此,他便定要将他找出

    如一为求一个万全的安全之地,返回了寒山寺,并再次公然违反寺规,将一缕魂魄夹带入寺。

    方丈在清晨时分知晓了他的脱逃,如今见他回转,并没有太过为难于他,只在听如一木然讲起风陵山喋血之事时,徐徐叹息一声,诵了一声“阿弥陀佛”。

    戒律院长老却不肯轻易纵了如一去,一支竹谶掷下堂来,罚他受五十道荆棘索。

    端正地跪于罗汉像前,如一心平气和地把生满尖刺的荆棘索勒入自己的皮肉,看得督刑的小和尚眉头狂跳不止。

    他觉得如一居士有点疯相,而且是个端端庄庄的文疯子,不然,何以解释他会这般认真地苛罚于自己

    他不知如一心里怀揣着何等的期待与希冀。

    受过刑罚,他囫囵掖上满布血腥的僧袍,快步返回他那远避人烟的佛舍,吱呀一声推开门去,关上门扉窗扇,沾着衣上还未全干的血迹,在门窗上写下防鬼的佛咒,稍停顿一番后,又匆匆除去沾满血迹的佛衣,不顾周身伤痕,简单沐浴后,换上了另一套干净衣衫,确保不会惊吓到封如故后,才将“众生相”启开。

    孰料,不等“人柱”有所动作,一道幽影便从剑中逃出,惊弓之鸟似的,一头撞上了紧合的门框。

    他痛得捂着头蹲下身来,低低哼唧着。

    如一望着那失而复得的人,已冷了的胸中渐渐聚起一团热气来,小心翼翼绕至他身后,伸手要扶他肩膀“封”

    然而,他的指尖只是刚刚触到他的肩膀,那身影便似被雷击了似的,刺溜一下,小野兽似的转冲到窗前,拼命摇撼窗户。

    确认自己确实是无路可逃了,他才沮丧地垂下头来,漂浮在房间角落,把自己又抱成了小小的一团。

    如一呼吸有些不稳。

    他来到他身前,蹲下身来,将他护着头脸的手臂强行打开。

    他看到的,仍是封如故那张艳光熠熠的脸,只是,他的面色白得似雪,看他的目光是全然陌生的。

    因为陌生,他自然而然地恐惧着。

    如一抚上他的胳膊,才发现,他在匆促间拾回的,是一具千疮百孔的残魂,强行离体,记忆全失,虚弱得犹如一道一吹即散的梦幻泡影。

    他不仅连自己是谁都忘却了,恐怕连自己是不是人,都是一片混沌迷茫,不敢确信。

    如一原本添了些热气的心脏再度一寸寸冷却下去“你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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