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为友牺牲

    封如故说出此话时, 正逢荆三钗举步进院。

    他做出的这番宏论实在太有条理,荆三钗脸色一变,指向封如故“他是不是装傻呢”

    深谙封如故习性的如一捂住封如故耳朵,轻轻摇头。

    自从做猫以后, 他的脑筋的确比做花草和兔子时清晰了不少。

    然而这份清醒是断续的, 总不能维持很久。

    果不其然,不消几刻,封如故便倦了,爬回猫身, 一攀一攀地枕上如一肩膀,眼泪婆娑地打了个哈欠, 露出一口小尖牙, 旋即把自己挂在如一肩上, 屁股对准荆三钗,安心地睡了。

    荆三钗与如一对面而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一已经蓄发,显然不能再叫秃驴。

    叫毛驴更是找打。

    他思考片刻, 唤道“游红尘,是吧。”

    封如故脊背上的毛发厚实软和, 如一并起两指, 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脊,以此确证他的存在, 心尖仍然时不时抽冷子似的一悸, 让他恨不得把封如故的爪子抓来咬上一口, 以确证他的回归不是一场自己的幻觉。

    他心中惊涛万丈,表情却控制得极好。

    他轻声答道“是,我是。”

    荆三钗将昔日之事和盘托出“当年,我与他从遗世出来后,他曾托我去找过你。”

    如一抚摸他脊背的手猛然一顿,柔和的神情在面孔上凝滞,脸颊烫得发麻。

    他不仅拖着重伤之躯,去客栈找过自己,还托过别人来找

    当初被义父抛弃的苦痛,一瞬间全数化作温暖的箭矢,将如一的心刺作百孔千疮,一边欢喜,一边流血。

    荆三钗并不知自己的一席话对如一产生了怎样的冲击。

    他只是在替好友陈述事实,不希望如一对他有任何误解“那是我接下的第一个生意,没有收钱。我做得还算不错,很快便打听到了你的去向。”

    “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是他在俗世认的徒弟,本想做主替他接回,可他三令五申,绝不许我接你回来,那段时日,他也似现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唯独在这件事上很是坚决,我怕他是太过骄傲,不想让你看见他这般模样,就留了个心思,想等他好些了,想通了,再接你回风陵。”

    如一默然。

    这一等,便是茫茫十年不相见。

    荆三钗“我向来不知他在想什么明明可以接回你,让你免受佛门清苦,何必以缘分已逝为借口,将你留在寺里。原来,原来,原来”

    他将“原来”二字重复三遍,每一遍,都教如一品出新的滋味。

    原来他入魔了。

    原来他再无法教导如一什么,亦不愿让深被魔道所害的如一,顶着魔道之徒的弟子兼义子的名声活着。

    原来,他爱他爱得宁愿让自己孤独十年。

    如一沉默半晌,突然问了个问题“荆道君,你曾画过寒山寺的示意图给他吗”

    “这倒不曾。”荆三钗未料想到如一会有此一问,“我只在最初的一两年,为他打听过你的消息。后来,他不问了,我也不好去管此事,便就此搁置,再没有打听过了。有何不妥吗”

    如一“没有,随口一问罢了。”

    荆三钗把心思转回眼前“你可知,他为何自尽”

    如一“他没有告知我,我也不愿去猜。”饶是他心性再是强韧,也不敢轻易回忆那日的任何细枝末节。

    荆三钗泄气地往后一倒“这个混账是什么心思,是真真猜不透他做事情,不知是从心所欲,还是深谋远虑,要气死人才肯罢休气死我了,把这混账玩意儿给我抱抱。”

    如一谨慎护好封如故,委婉拒绝“他在睡觉。”

    未能抱上一下,荆三钗有些泄气,往后一仰,喃喃道“若他就这样死了,他还能有什么后招呢乍然复活,必然再引起道门的轩然大波,而他心魂躯体皆有魔性,复活后也只能入魔。”

    “避世一生躲躲藏藏那和躲在静水流深里遭囚有何区别”

    “假托他体那他寄生的躯体未必能有灵力,百年光阴如流水,倏忽就过去了,他会愿意自然老去,再入轮回”

    “那难不成要一辈子做鬼”

    听着荆三钗的分析,如一甚是心平气和,甚至开始思索明日早晨要带他去吃些什么。

    如一回答道“他是什么,我便爱什么。”

    对如一口不对心的性情稍有了解的荆三钗腹诽你敢谈爱,无非是仗着他现在听不见、也听不懂就是了。

    当然,他自认为自己趁着封如故睡着、才替他澄清昔年误会的举动,绝不算口不对心,和如一是有很大区别的。

    他转念想了想他那倒霉师父和被师父拱到的好白菜师娘,觉得做鬼也不算很差。

    大不了,又是一对鬼主和鬼奴。

    在荆三钗发呆时,如一问出了心中另一桩挂记之事“可需将义父之事告知端容君”

    荆三钗脱口而出“免。”

    如一以目相示,无声地询问缘由。

    荆三钗指节缓缓叩击着膝盖。

    情理上,他仍在犹豫;但道理上,他拒绝得斩钉截铁“谁人不知,常师兄发了死愿,要找到那名唐刀客。若是他知道如故没事儿,他忙着心疼他还来不及,还会有那个一查到底的心思吗落在外人眼里,能不起疑心”

    如一沉默。

    尽管许多当年承过封如故救命恩惠的道门闭了嘴,但还是有些小道门,捉住此事不放,不依不饶,言里话外,都是风陵包庇魔道,还腆着脸皮,自诩正道楷模,未免可笑。

    封如故一旦堕魔,除非立即被清出师门、与风陵划清界限,否则,不管他当年是否自承已被魔气玷污,都早晚会成为外界攻讦风陵的借口。

    说白了,封如故堕魔是为了救谁,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并不重要,没人在乎。

    重要的是,中小道门,有了借肃清魔道之风、李代桃僵、取代三门之心。

    荆三钗越想,越是为了封如故的前途未来忧心忡忡。

    但事主正趴在如一肩上,没心没肺地酣然大睡,看得荆三钗牙根莫名痒痒,颇想把他揪起来揍上一顿。

    那边,如一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及时站起身来“荆道君,贫僧来到江陵,也是在犹豫,是否要将义父身份告知于您。现在您既已经知晓了,还请保密。”

    “多此一言。”荆三钗摆一摆手,“我知道轻重。”

    见如一礼一礼身,便要离开,荆三钗忙叫住了他“喂。”

    如一转身。

    荆三钗停顿片刻,想到二人的亲密之举,方把心中所疑问出了口“你究竟将封如故视为什么呢义父还是如故”

    这话肉麻得荆三钗牙酸,但如一没有立即作答,让荆三钗也有些着急。

    他追问“你对他,可有情”

    情为何物呢

    如一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想和封如故就这样在一起,永远。

    “他死了。”如一说,“我也像是死了。但我还有知觉。”

    “好在他还在我身边。两年前,他若真的消失,我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追他去道歉。”

    “他在,时时刻刻让我疼着,我才觉得,我还在这世上。”

    他一句一句地说着,没什么前后关联,话音也是淡淡的,端庄自持的表象下,却隐藏了万千情绪。

    “我明白”荆三钗听懂了,“我明白了。”

    如一颔首“荆道君,再会。”

    荆三钗追了两步“若是有空,带他拜会一下我师那个人吧。清凉谷专精鬼道,我师娘或许能帮他恢复些记忆”

    言罢,荆三钗自己都觉得可笑。

    封如故二十八年人生中,有过多少非铭记不可的幸福时光呢

    他抿一抿嘴,改口道“哪怕只恢复些快乐的记忆,也好。”

    如一步履停下,微微侧身致谢“谢荆道君提醒。”

    踏出千机院,如一暂时驻足,声音轻若云絮“义父如故。你想逃避的是哪段过去你要走的,是哪一条路”

    他停一停,捉住了封如故不安分地摆来摆去的尾巴,扶住他的腰,将那团猫球抱了下来“罢了。过去不可追。你又是我的未来,因此,一切随缘,阿弥陀佛。”

    封如故舒服地伸长了四肢,把脸往他胸口埋去,耳朵得意地动了动。

    真好听,再说点儿好听话。

    送走了封如故和如一,荆三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久未成寐。

    他越来越不信任封如故,总觉得他有所图谋。

    而荆三钗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不如封如故心脏强大。

    他承受不起挚友再次离去的风险,哪怕一丝也承受不起。

    荆三钗翻身从床上坐起,操起纸笔,写下一封信。

    荆家家徽为牡丹,荆三钗掌“绿玉牡丹”印,他写下一封灵信,于落款处打上自己的牡丹印,又取来信封,在上头押上一朵“白屋公卿”花样的牡丹信戳。

    这是他大哥荆一雁的个人徽印。

    荆家亦属道家名门,但术业专攻,专研机关,全族上下向来是低头做事、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秉性,荆老爷子更是清逸出尘,从不牵涉俗事,然其生平唯一憾事便是未得爱女,只好将一腔希望寄托在三个儿子身上,为三个儿子分别起名一雁二乔三钗,想要女儿的野心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暴露无遗。

    幸亏荆夫人再无所出,若否,荆三钗怀疑,自己的四弟极有可能得名四花,抑或干脆是四妹。

    荆三钗是荆家众多清贵牡丹之中的一朵奇葩,渴望入世,可入世几年,便遭重创,又不愿回家,便创下了千机院,独闯天下,丝毫不想回家之事,更不想欠家里人的情。

    上次,如故被众道门逼迫,他没能来得及出手。

    只是,这回,他希望荆家能出面站队,在道门之中,给予风陵和如故一些支持。

    将写有自己打算的灵信送出,荆三钗一骨碌翻倒在床上,打算数着自己的心跳入睡。

    他没想到,不到一炷香时间,便有一道雪白的牡丹灵光漂浮入窗,在他床边明暗交替地闪烁起来。

    他大哥回信道“当时离家出走,这么多年不曾归家,大哥还以为你已将大哥的信戳丢掉了。”

    荆三钗“”辣眼睛。

    他愤愤回道“你这么晚怎么还不睡”

    他家大哥惯会装腔作势,外人看来,此人和善温柔,只有荆三钗晓得,他是一肚子黑水。

    很快,荆一雁又寄来回信“知道关心大哥,大哥心中安慰得多了。吾弟还未伤透吾心,甚好。”

    荆三钗远隔千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然而,他今番有求于人,只好忍了这口气“大哥,现在家里由你主事,你肯帮我这回吗”

    荆一雁道“你不是在做生意吗,无利不起早,生意人的道理,你该明白的。”

    荆三钗警惕“你想做什么”

    荆一雁“今年过年回家来吧,你许久没吃大哥做的花雕鸡了。”

    荆三钗“”

    荆三钗“哦。”

    事情办得出乎意料地顺利,但荆三钗心情不大好。

    他将枕头从中起来,捂住了耳朵。

    不知为何,他有种为友卖身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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