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大道世界

    “灵犀”之中的玄极君, 浑然不觉彼刻的自己,正在被此刻的无数双震愕的视线盯视, 优哉游哉地拭尽匕首上海净的血迹,随身放好。

    “掩盖梅花镇中发生之事, 赶走封如故, 方法该是有许多的。”柳瑜虚心请教, “为何景先生选中了这名小和尚”

    “灵犀”中的“时叔静”, 或者说“景寒先生”, 条分缕析地为他列出缘由“此子是寒山寺中唯一与封如故熟识之人。若要栽赃给封如故, 杀一个与他有关的人,总比杀一个无关的人要更有说服力”

    “灵犀”确凿地记录下了携带“灵犀”者所见所闻的一切, 包括柳瑜自承将一名魔道阵修的尸身放入梅花镇水源中、引发其身上埋设的阵法反噬, 酿就梅花镇的泼天大祸,自己则化名“杨道士”,取七名婴孩, 炼就“人柱”,并借“人柱”之身,窃取梅花镇地气,借道寒山寺, 将地气引渡至长右门, 助门内众弟子修炼一事。

    这些, 皆是景寒先生在与他分析利弊、促膝长谈时, 玄极君亲口承认。

    他轻叹一声, 道“只是日后少了地气支持, 长右门灵气会有所削弱,穹儿的修炼,怕是要稍稍停滞了。”

    仿佛那七名无辜婴孩,以及梅花镇中因洪涝与瘟疫而死的人命,只是一桩美事当中的小小遗憾。

    柳元穹抓紧剑身,心如死灰。

    自己身体中凝化的深厚灵力,本是他所有骄傲的资本。

    他一直以为,这是凭他的天赋与努力修炼所得,所以他眼高于顶,所以他将长右门视为荣耀。

    如今,灵力化作无数冤魂,凝作血块,顶在柳元穹胸口,逼他胸闷窒息,连番欲呕。

    柳瑜在万千刀剑寒霜的目光下,汗出如浆。

    他想要辩解,然而他先前志得意满时,同封如故一句一句地顶撞,已在无形中,将自己的退路完全封死。

    封如故反复确认“灵犀”是否为真,那时,无人反对。

    封如故验明此人正身是时叔静,时叔静也自承罪责,那时,同样无人反对。

    如今,他再要反对,已是迟了。

    恐惧、惊惶、绝望、羞愧、诸般情绪涌上头来,烧得柳瑜周身滚烫,面皮火炙一般,一颗心却如坠冰窟,心火化作无穷黑雾,遮住了他的眼睛,熬得他双腿发软,径直跌坐在地。

    他完了。

    长右门完了。

    厌恶柳瑜的人也不在少数,见他当众栽了这个足可让长右门除去道籍的巨大跟头,摔得头破血流,面上不显,心中暗喜。

    不料,“灵犀”根本没有停转的意思。

    在此之后,“灵犀”所载的画面再度改换。

    文始山中,唐刀客一路尾随文润津,见他扣押四名小魔道,见他以四名幼童性命威胁其父母对他言听计从,见他将此事告知自己的长子,仿佛这是四个魔道孩童的身家性命,是一件颇有价值的物品。

    杀掉文慎儿后,唐刀客将乌金唐刀抛给文忱,令他亲手割掉自己妹妹的头颅,悬挂在文始山最高的树上,否则,天下皆会知晓文始门所做丑事。

    最后,唐刀客托他向封如故转达一句话“道已非道。”

    目睹这血淋淋的一幕,本就带病虚弱、又两度目睹爱女之死的文润津,愤愦、惶然、羞耻交集,一时痰迷心窍,竟就这样一头栽在了双目呆滞、喉咙里发出咕咯的闷响的文忱怀里,昏死过去。

    一旁的文悯木然地望向自己的兄长与父亲。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第一天认得他们。

    “灵犀”仍未停止流转。

    整座朝歌山鸦雀无声。

    大家轮番见鬼,谁也不曾落下。

    唐刀客打昏了霞飞门的边无涛,将其与一封信、一把唐刀一并放入礼箱,作为贺礼送给剑川青霜门掌事,自己则从独身离开。

    从此,边无涛再没有走出剑川。

    唐刀客路过九龙门,在副门主的私舍之中,见到一名已经有些疯癫的魔道少女,正歪着头,对他含媚地痴笑着。

    唐刀客走过酒旗镇,亲眼见到龙山门金门主之子金映生勾结行尸宗,偷窃生人活气,修偏门之法,以资灵力进步。

    入门后的八年光景,这名唐刀客带着“灵犀”,孤身走过无数道门,与无数心怀野望的道人相逢,纵观世情,记录世情。

    如他所闻,如他所见,如他所说,道已非道。

    观视之下,三门一片静默。

    他们皆在反思,是哪里出了过错。

    当时,他们从魔道手中夺回道门,百废待兴。

    所以,他们默许了给了其他道门发展的自由,并不过多干涉。

    而今,道门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别说向来对道门怀揣美好愿景的罗浮春,饶是早早对道门失望、脱离道中的荆三钗,亦是心如火灼,瞠目结舌。

    不知这样的场景轮转了多少次,终于有还未轮到他们、而又作下了孽的道门心虚了。

    有人弱声道“封道君封门主,这其中,是否有所误会”

    封如故背对众人,与大家一同观视这初阳下无可逃避的罪恶。

    闻言,他侧过身来,反问“误会”

    “是啊。”亦有人从旁附和,“这是不是捏造”

    “哦”封如故淡淡道,“现在,诸位认为灵犀内容可以捏造了”

    众家道门脸色灰绿,有口难言。

    “那先前十六条人命,如何计算”封如故长袍一振,半护在韩兢身前,步步紧逼,“难道不追究了吗算了吗这便是公审这便是诸位所求的大义”

    听到此话,韩兢抬起眼来,目光中含起了一点情绪。

    到现在,如故竟还想要保全他。

    至少,要保自己一个全尸。

    若是道门承认“灵犀”是真的,那便要将道门种种罪恶一并承认下。

    如今,如柳瑜方才所言,罪恶已经彻底昭彰。

    无论认与不认,道门之中种种痈疮,已如自己所愿,一并爆发。

    而后,是漫长的拔毒治疮的过程。

    自己最后亦会被秘密处决,但至少不会是交给道门,慢刀割肉,五马分尸。

    封如故会给自己一个痛快。

    够了。

    对一个活该被如此对待的杀人凶犯来说,很足够了。

    韩兢抬目望向天际,那一抹残月仍隐隐绰绰挂于天际,行将消亡。

    他目送着即将消逝的月光,唇齿骤然紧合。

    待封如故察觉到时,韩兢的嘴角已垂下了一丝黑色的血线。

    封如故脸色遽变,一步抢至他身侧。

    嗅到从他嘴角溢出的一丝血气后,封如故骤然暴怒“谁给他的毒”

    一直看守着时叔静的陆护法呆愣片刻,快步赶来,闻到他口中气息,勃然变色“是牵机毒他要畏罪自尽”

    牵机药,至毒至凶,一经入腹,腹痛如绞,人在极端痛苦下,身体蜷缩扭曲,头脚相接,状如牵机。

    陆护法冒出一头热汗,跪下向封如故请罪“他一直好好的呆着,丝毫未曾有异动,属下不知”

    早在听到陆护法脱口而出“畏罪自尽”四字时,封如故心中便是悚然一惊。

    旋即而来的,只余无穷无尽的悲哀。

    任谁看来,此人藏毒于齿,当众服毒,都是畏罪自尽的表现。

    这便是韩兢的打算。

    唯有当着全道门的面,让声名狼藉的时叔静顶着这样一张陌生的脸死去,丹阳峰的声名才可彻底保下。

    而唯有他当众死了,自承罪业,才是将此事钉死,断了众家道门想将“灵犀”中所录之事草草揭过的后路。

    在虚假的韩兢死后,世上将只余真相。

    这是韩兢为自己定下的结局。

    跪伏在地的韩兢毒已袭身,可他并无多少痛苦之色,只是唇色较以往苍白了几分。

    他靠在封如故耳侧,用唯有他们二人能听清的低音,与他说“如故,你终究不够狠心。”

    韩兢顿了一顿,似是在沉默,又似是在隐忍极大的痛苦。

    半晌后,他说“可是,这样很好。”

    言罢,韩兢身体前倾,狠狠往前一撞,将封如故推开,自己却先向后倒去。

    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封如故将他这个罪人厌恶地推倒在地、与他划清了界限一般。

    仰面跌倒时,韩兢胸膛安详地起伏了数度。

    其实,韩兢还有许多话,没有对封如故说。

    他想问封如故,还记得林雪竞吗。

    韩兢并不喜欢林雪竞,从一开始就是。

    他之所以想让封如故来做不世门门主,是因为韩兢清楚地记得,当时在不世门中,他把亲手牺牲文忱等人、从而换取威信,当做一件正经的建议去提。

    封如故想得到这样的主意,可封如故决不会这样做。

    封如故永远是封如故,做不成林雪竞,做不成时叔静。

    这样,就很好了。

    韩兢本以为,他会这样安详,直到死去。

    这本是他为自己计划好的结局。

    在这之前,封如故给了韩兢三天,而韩兢用这三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好好铺垫了自己的死亡。

    连常伯宁他也去看过了。

    他认为自己不会再有遗憾,哪怕在死前未曾看上常伯宁一眼,他也知足了。

    可连他自己也料想不到,自己眼中的世界,竟会在濒死之际,一点点变化了模样。

    韩兢微微睁大了眼睛。

    深灰色的世界渐次褪去了冷锐的光,有了光,有了色,有了美。

    沉淀在他眼瞳中的那深潭似的蓝,也是渐渐由淡转浓,趋于乌黑。

    天地,原本竟该是这个样子的吗

    那么,原本的他原本的韩兢,该是什么样子的

    剧毒迅速地将他的身体蛀蚀一空。

    韩兢的身体猛然一动,方归清明的眼前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整个世界,艳若三月的桃花。

    春日初阳,桃花如锦浪。

    三月的丹阳峰桃花坞里,立有一座小小的桃花庵。

    桃花庵中,乃是三门设下的学堂,专授道门高阶之术。

    今日负责授课的指月君着一袭绛红道袍,随身拂尘挂在架上,随窗外桃花香风萧萧而动。

    “何谓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天之至私,用之至公。”

    “然太上忘情,非是绝情,是有情而忘情,寂焉不动情。”

    “炼入太上忘情之道者,修为会比修习寻常道法者更精,距大道更近一步,然情欲归淡,也是无可逆转”

    指月君略略放下书,正欲提问,发现座下四名学生,已昏睡过去了三个。

    指月君“”

    指月君问唯一还清醒着的韩兢“兢儿,我是否讲得太过无聊了”

    “不是的,师父。”韩兢温声为三人解释,“昨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如故三钗带着伯宁浮觞饮酒,他们二人喝得多了,而伯宁着实不擅饮酒,酒醒过后,仍是倦得很。”

    “那我们不吵他们。”指月君天性宽和,淡笑着一背身,“师父小声地讲给你一个人听。”

    师徒二人一齐微笑了。

    今日课程所授,乃是“太上忘情”道的修炼之法,有些内容着实艰深,需得好好记录。

    韩兢索性取来常伯宁面前半摊开的笔记,又取来他面前墨笔,将双袖挽过三叠,左右各持一笔,右手跟着师父教授内容记录,左手则从常伯宁笔记上的断章处开始抄起。

    左右字迹,皆是一般文秀。

    他抄录过一段后,不意抬头,恰与一边授课、一边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的举动的指月君对视。

    少年韩兢涨红了脸,低声辩解“师父我先替伯宁抄录好,他回去后,也好给如故看,我的就给三钗参考”

    指月君双眼弯作浅浅的月牙状,了然地一点头。

    韩兢正想再解释,后背便被一只小纸团砸了一下。

    封如故惺忪却含着笑意的声音自后排传来“韩师哥,我听着呢,你不用管我。”

    韩兢不好意思了,索性不再抬头,专心抄注文字,只余一截细白后颈,透着绯绯红意。

    指月君也没有让徒弟太过难堪,佯作不知他的心思,继续授课“然而,修炼太上忘情之道,亦有变数。若急于求成,错失正轨,便入歧路。若踏错一步,易入无情道,甚至失情道。”

    封如故撑着面颊,半睡未睡,也不知是又盹过去了,还是在闭目养神。

    韩兢手上不停,余光却瞥向了旁侧的常伯宁。

    他鬓角垂下一缕碎发,微微粘在了唇侧,随着缓慢的吐息往外一吹一吹。

    这似乎叫他不大舒服,秀丽的眉峰在睡梦中轻皱了起来。

    “无情道,不再明悟爱恨。心如止水,情如冷岩,由于心无杂念,距离参悟天道、功法大成便愈近一步。但心中失情,不复当初,难免存有微瑕,是圆满当中的不圆满。”

    韩兢搁下了墨笔,探过身去,想把那缕困扰着常伯宁的头发摘去。

    然而,手指刚探到常伯宁的唇侧,接触到他吁出的一点热流,韩兢便像是被灼伤了似的缩回手来,将拇指藏在掌心,缓缓摩挲。

    “失情道者,则更甚之。炼入失情道之人,变化最大。灵力可大增,功法可飞跃,连瞳色亦会生变,其情其性,几与天道共通无悲无喜,无欲无念,无善无恶,视天地万物为一体。一芥,一花,一人,一世界,在失情道者眼中,全无不同。”

    韩兢沉思半晌,终于再次下定决心,拿起墨笔,探过身去,用笔端细心地把勾在常伯宁唇角的一点头发摘掉。

    看到他的眉峰重新松弛下来,韩兢对着常伯宁的睡颜微笑了,为自己在睡梦中的一点失礼向迷睡着的常伯宁轻轻一躬身,以示歉意,旋即重新执住墨笔,继续抄录。

    但那时的韩兢从不认为灵力大增、功法飞跃,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小小桃花庵中,韩兢的身边,就坐着他的大道,他的世界。

    他不求道,只求做一枝长竹,戍守在花侧,偶尔能探出竹枝,为他挽一挽头发,便已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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