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荒原

小说:某某 作者:木苏里
    江添的座位在主席台最边上,他其实发完言心思就飞了,但扭头就走实在不合适,愣是被何进摁到了下一个流程开始,才逮住机会离开。

    他几乎是大步跑回明理楼的。盛望终于搬回了a班,他占了很久的座位终于能还回去了,从此往后他不用抬头就可以看到对方的影子落在他的书桌上。

    可当他跑到顶楼,扶着后门门框刹住脚步,却并没有在教室里找到盛望的身影。

    教室氛围很奇怪,从他进门起嗡嗡的嘈杂就被摁了静音键,所有人都抬头望向他,却没人说话。

    江添愣了一下,走回自己座位边问高天扬“盛望呢”

    周围人的表情瞬间古怪起来,就连高天扬也僵了一下。江添抬起眼,发现鲤鱼和小辣椒在前面欲言又止。

    那个瞬间他心脏忽地一沉,仿佛有所感应。

    “看什么看,自习呢”高天扬冲周围喊了一句。他扔开一字未动的卷子,有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拉着江添出了教室。

    “盛哥去政教处了。”高天扬说。

    “为什么”

    “打架。”高天扬迟疑片刻,又补充道“因为齐嘉豪说你们”

    他声音蓦地低下去,“同性恋”这几个字说得异常含糊,总觉得当面说这个就像给江添直直捅了一刀,血淋淋的。

    而当他说完再抬眼,江添已经大步下了楼梯,眨眼便消失在了视野里。他只记得对方跑过楼梯拐角的时候,嘴唇紧抿,脸色一片苍白。

    奔往政教处的路上差点撞到人,但江添已经记不清了。他满脑子都是盛明阳从礼堂前排猫腰离开去接电话的一幕。他不敢想象两者之间的联系,就像他不敢想象盛望孤零零地站在政教处的办公室里。

    而当他直闯进那间办公室,却只看到徐大嘴插着腰愁眉不展地站在窗边。

    被推开的门“砰”地撞在墙上,他在木门的颤动声中张开口,嗓音艰涩“老师”

    徐大嘴转过身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说不上来是想骂他还是想叹一口气。

    江添努力压着呼吸,问道“盛望呢”

    “走了。”徐大嘴说。

    有那么一瞬间,江添皱着眉,似乎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他脑中嗡然一片,像是浸没在了冰河里,一阵一阵冷得发麻。

    “什么走了”他听见自己不解地问了一句。

    徐大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被他爸爸带走了。”

    “去哪了”

    “我哪知道呢”徐大嘴拧眉看着他,“江添”

    他刚说完这两个字,就见门口的男生垂下眼。他似乎终于绷不住了,弯腰撑着膝盖,鼻息粗重,像是跑了几万里。

    徐大嘴忽然就说不出什么了。他不是没处理过这种情况,正是因为碰到过,才更想叹气。

    中学里面没有秘密,只有不胫而走不知真假的流言,就算他告诫过知情人,有些东西也依然会传遍四处,甚至要不了几分钟。

    徐大嘴看见江添撑在膝盖上的手指捏缩起来,攥成了拳,拇指死死掐着关节。

    看得连他都感觉到疼了,江添才站直身体哑声问了一句“打他了么”

    徐大嘴哑然许久,回答道“没有,没打。”

    江添点了一下头,走了。

    徐大嘴看见他跑过窗下,穿过楼后堆满枯叶的花坛,直奔往三号路不知道要去哪里找。

    其实有一瞬间,盛明阳是想打的。盛望说“别查了”的那一刻,谁都看得出来他这个口口声声说“不可能”的父亲有多无地自容。他手都已经抬起来了,又在最后关头垂了下去,手指颤得像痉挛。

    他在那站了很久,最终只是强压着情绪对徐大嘴说“老徐,我带他出去一下,就不占用你时间了。”

    哪怕盛怒之下,他也没有生拉硬拽弄得一团狼狈,父子两个都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拍了一下盛望的肩,示意他往外走。

    临出门前,他又刹住脚步,转头冲一脸愁容的徐大嘴说“有什么错我替他认,小孩不懂事,我这个当爸的也一塌糊涂,给你添麻烦了。”

    他微微躬了身,像那些明明事业有成、对着老师却卑微恭顺的家长一样。

    那个巴掌明明没落下来,盛望却感觉自己重重挨了一下,从脸一直疼到心脏。他想说“你别这样”,但造成这个场面的恰恰是他自己,他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可是他真的错到这个程度吗他明明就是喜欢一个人而已。

    那个瞬间,盛望难受得想弯下腰。但他最终只是沉默地跟着盛明阳往外走。

    他以为盛明阳会直接把他带回家,他知道对方需要一个没有外人的地方,但盛明阳没有。

    车直接上了绕城高速,速度极快,跟盛明阳一贯的开车风格完全不符。不知过了多久才踩下急刹,盛望被安全带勒得生疼,又重重磕回椅背。

    车停在郊区某个产业园区不知名的偏道上,周围无人往来。这个角度刚好正对太阳,无论驾驶座还是副驾驶都被扎得睁不开眼。盛明阳伸手想拿墨镜,但最终又垂下手来烦躁地拉了手刹。

    他开不下去了。

    盛望的眼睛被光线刺得一片酸涩,但他没有闭上,只是一直盯着那个光点,盯到世界变成一大片空白,才听见盛明阳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他嗓音里面带着火气,在车里响起来却闷得压抑,像稠密的水草层层缠绕上来,又一点点勒紧。

    “不记得了。”盛望说。

    四个字就把盛明阳的火气全勾了上来,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方向盘“什么叫不记得了你们哪天开始鬼”

    他可能想说“鬼混”或是别的什么,但话到一半自己就说不下去了。他揉摁着眉心深呼吸了几下,默然很久,才竭力放缓了语气“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小添他”

    “不是。”盛望打断道。

    那个瞬间他感觉到了巨大的荒谬。

    他想说你知道季寰宇究竟给江添留下过多大的阴影吗你知道他被缠绕在那些根本不该他承受的东西里有多痛苦吗你知道他花了多少时间才从那些事情里挣扎出来吗

    而你们就这么武断地、毫无根据地把所有问题都归到他的身上,就好像他生来就该是那样的。

    就好像他根本不会难过一样。

    “我追的。”盛望说“我喜欢的,我先开的口,我想尽办法勾的他,我还因为他不给回应把自己砸到了b班,又因为想跟他待得久一点拼命考回来了,你看不出来我平时绕着他转的时候有多开心么”

    盛明阳脸色难看极了,盛望每多说一句,他的表情就狼狈一分。好像被曝光示众的那个人是他一样。

    他皱着眉,终于找到间隙打断道“别说这些”

    盛望停了话,脸色同样很难看。过了片刻他才生涩开口说“你问的,你让我说实话。”

    “爸爸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没那些毛病。”

    “你不知道。”盛望说“你不知道,我自己最清楚。我喜欢我哥,我是同性恋。”

    盛明阳还在试图讲道理“我知道你现在这些话有点逆反心,纯粹为了气我”

    “我没有。”盛望垂下眼,“我没想气你,我一边高兴一边难受,很久了。”

    车内一片死寂,盛明阳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盛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刚刚说的所有都只是在强找理由。他就是不想承认儿子变成了这样。

    盛望垂眸坐着,余光里他爸的手指攥着拨档器,无名指和小指微微抽动着,像不受控制的颤抖。如果手边有什么东西,如果他是独身一人,可能已经砸了一片了。

    但他只是攥了一会儿,冷下脸说“断掉。”

    盛望抬起眼。

    “你不用回学校了,晚点我给老徐打电话。”盛明阳说“给你办转学。”

    “我不转。”盛望说。

    “要么你走要么他走”盛明阳终于没压住火,吼了一句。吼完他颤着手指发动了车子,眼也不抬地说“我有的是办法,你自己选一个。”

    车子直窜了出去,盛望像被摁死在椅背上,片刻后又蓦地松开。他在不断的急走急停中感到无力和反胃。

    他还记得江添生日那晚他为了哄人开心说的玩笑话,没想到一语成谶。

    “爸你知道快小高考了么”他在晕眩中闭上眼,牙关咬得死紧。忍了片刻他才继续道“你有想过现在转学有多大影响么你每次去办那些手续的时候想过这些么想过我有可能追不上么想过我有可能这一次就真的适应不了,然后一落千丈么”

    “你自己想过么”盛明阳面无表情,“你但凡多想一点,都做不出这种荒唐事。”

    “我不觉得荒唐。”

    “你真不觉得你不觉得荒唐为什么怕被发现不觉得荒唐为什么一边高兴一边难过,你难过什么呢不是应该理直气壮么”

    盛望张口结舌。他想说不是这样,但那个瞬间他忽然找不到反驳的词汇了。就好像人在暗处走久了,连自己都会摸不清路。

    盛明阳看也不看他,“你现在去告诉所有人,你跟你自己的哥哥搞在一起,你看看别人什么反应”

    他气到几乎口不择言,说完自己先闭了一下眼。车身跟着抖了一下,盛望却并不觉得惊心,只是胸口冰凉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固执地说了一句“我不断。”

    盛明阳沉默地握着方向盘,很久之后点了点头说“你这话别跟我说。”

    那跟谁说呢盛望有一瞬间的茫然。

    车子在山林弯道中呼啸而过,开进了郊区公墓里。这个时间不早不晚,整个公墓陷落在冷清和寂静中,白色的大理石像结了厚霜,冷得人心口发麻。

    盛望被拽进那座苍白的建筑里,穿过一排排同样苍白的照片,然后在其中一张面前停下。

    盛明阳拽着他,指着照片上笑着的人,卡了许久疲惫地说“你跟你妈说,来,望仔。你看着她,说,你要跟你哥在一起,你是同性恋,说”

    江添跑到三号路的尽头,顺着学校西门出去,在盛明阳停车的地方刹住脚步,那里早已换了人停。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又匆忙跑向梧桐外。

    丁老头和哑巴两人在屋内摘菜,一个只会比划,另一个却看不大懂,只能沉默无趣地对坐着。

    老头在家闷了一个假期,成夜成夜地琢磨着江鸥季寰宇那些事。人老了就是这样,每时每刻都在操心。他有时会半夜惊醒,有时干脆就睡不着觉。也许是天太冷了,人也变得沧桑迟钝起来。

    以至于江添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有几秒没反应过来,许久才“哦”了一声,亮了眼睛说“小添啊今天不是开学么”

    江添扶着门框喘气,“嗯”了一声。直到这时他摸向口袋,才发现自己去礼堂开会没带书包,手机还藏在包里。

    “跑这么急干什么”老头颠颠过来。

    江添低下头,他咬了一下牙关,才把那股酸涩的感觉咽下去。问老头“盛望来过么”

    “没啊。”

    意料之中。

    江添点了一下头,动作却生涩艰难。他跟老头借了手机,给盛望打过去。

    电话响了几声被接起,他心脏瞬间活了过来,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高天扬在那边说“添哥”

    他心脏又砸回了地底。

    “盛哥书包在教室里。”高天扬低声说。

    江添挂了电话,在老头的通话记录里翻找到了盛明阳,又拨了过去,对方已关机。

    他又叫了车冲回白马弄堂,屋内空无一人。孙阿姨临走前打扫过,整个房子里漂浮着洗洁剂的味道,因为潮湿未散的缘故,空旷得让人发冷。

    他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一无所获。最后抱着微乎其微的希望跑到附中北门那个一天也没住过的出租屋。

    里面一片冷清,他知道没人,他也没带钥匙。但他站在那里,还是忍不住敲了门。仿佛多敲几下,会有人从里面开门迎他进去似的。

    因为他记得有人说过,不会把他关在门外的。

    可他敲了很久也没人来开。

    他从小到大都习惯扮演着类似成年人的角色,照顾丁老头,照顾江鸥,照顾他自己。他把所有能扛的不能扛的都背在身上,虽然很累,但他一直觉得自己承担得来。

    以至于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担得起,他无所不能。

    可当他18岁,真正迈入成年,才发现有太多事情是他顾不全的。他像个拙劣的瓦匠,拆了东墙补西墙,左包右揽却捉襟见肘。到头来,他连跟盛望站在一起这件最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他也才意识到,他跟盛望之间的牵连密密麻麻,却细如发丝,全都握在别人手里,只要轻轻一松,就会断得一干二净。

    城市那么大,人来人往,周围密密麻麻的面孔模糊不清,他怎么跑、都找不到想见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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