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荣南郡王被下人团团服侍着更衣用早膳, 叶勉躺在帐子里连眼睛都没睁, 他夜里做噩梦, 被鬼追着跑了一个晚上。
再醒来时已近午时, 这边刚在床上坐起身来,一边的守着的童子就围了上来侍候他润口, 起身更衣。
夏内监笑呵呵地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帮他晾着药, “不急不急,昨儿就已经和学里给叶小少爷告了今日的病假了。”
屏风里叶勉满头是汗,我急的是这个吗我急得是我哥在国子学门口等了两个时辰,你们竟不告诉我
嫌童子手慢, 叶勉自己伸手系着腰带,心里暗骂这个死庄珝阴招一套一套的,临走前竟还要摆他一道
夏内监仿若不知,还在那边问着“郡王还让我问问小少爷昨夜睡的可好可还要再留下宿上一晚”
我留你奶奶个腿儿
叶勉咬牙道“睡得很好,今儿就不叨扰了, 麻烦夏公公和郡王说,多谢盛情,日后必加倍还之”
夏内监听他这么说笑了起来, 道“我们郡王果然料事如神,他让老奴再留劝您一句, 说他若是您, 今日必不会回去的。”
叶勉听得直翻白眼, 不回去, 留下来继续和女鬼赛跑吗
叶勉穿戴好了急急往出走,夏内监赶紧拦着,“叶少爷用了午膳和这药才是。”
叶勉心内焦急,叶璟一大早就来国子学接他,庄珝竟截了消息不让人告诉他,今日可不是大理寺休沐之日,他大哥定是和上峰临时告的假,可前些日子大嫂还说他哥忙得每日只能睡上两个时辰。
叶勉哪有心情坐下来吃什么饭,看了一眼老人家亲手晾的药,伸手端过来仰着脖子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苦得差点呕出来,五官都皱在一起,拿起桌上的锦帕一抹嘴便走了。
夏内监带着一干童子看得目瞪口呆,等人都走出门了才反应过来。
叶勉出了荣南郡王的院子,一路跑着出了国子学,路上遇见了巡视的训导司正,又气急败坏地给他记上一笔交去了行思阁,国子学内疾步而行,跑跑跳跳,没规没矩
气喘吁吁地叶勉在集贤门口一眼就看见了叶府的马车,站在那里调缓了呼吸才走上前去,小厮丰今看到他赶紧从车辕上跳下来,杀鸡抹脖地给他使眼色。
叶勉看了看丰今的神情,凭借这半年俩人的默契,他知道,他这是摊上大事儿了。
妈妈救我
叶勉规规矩矩坐在马车里,脊背挺得溜直,却忍不住好奇一直用眼睛打量着坐在他哥身侧那人。
可能是他的眼神太过于“火热”,那人轻笑出声,拉了拉叶轩的袖子道“你这弟弟比你有趣。”
叶勉松了一口气,男的。
虽说是男人,脸长的却十分漂亮,只不过过于阴柔了,一双狐狸眼轻轻一眨便是风情,害他还以为他哥带了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出来浪。
叶璟没有看叶勉,只朝那人扬了扬下巴“你先给他瞧瞧 。”
沈慕棠轻笑点头,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指便捏向叶勉的下巴。
“叶四少爷,得罪了,张口。”
叶勉余光瞟了他哥一眼,见叶璟根本没看他,便乖乖张开嘴巴,沈慕棠捏着叶勉的手指微微用力,看了好一会儿,又细细地给他把了一回脉。
“如何”叶璟问。
“无碍。”沈慕棠用手背探了探叶勉的额间,笑道“ 想是长公主府派来的随行医官给料理的,那些都是当年先皇赐下去的老御医了,我这个刚上任的就不班门弄斧了。”
叶璟轻轻点头。
“回府后膳食上虚补着即可,再让他屋里的下人们都仔细着,这些日子添衣盖被的都警醒些。” 沈慕棠一边用帕子擦手一边嘱咐道。
叶璟没有讲话,叶勉自然能看得出他哥和平时不大一样,也不敢开口,马车里一下就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外面马蹄哒哒和马夫甩鞭子的声音。
沈慕棠乐了,一手搭在叶璟手臂上问道“这是怎么了,人不是好好的”
“没什么,”叶璟打断他,声音没有起伏,把沈慕棠的手也拂了下去,“我弟弟的马车跟在后面,你乘那辆车,我让人先送你回宫。”
沈慕棠愣了愣,“我出来前与人调了班,今日不用轮值。”
“那让他们送你回府。”
“叶大公子”沈慕棠简直咬牙切齿,“就算把人用完就扔,也不用这么快吧”
叶璟抬眸看了他一眼,眉间一丝锐利毫不掩饰。
沈慕棠身子往后退了一寸,气馁道“行行行,我走。”
走之前却俯身到叶勉耳边,用气音耳语道“弟弟长大了可别尽学你哥,以后要祸害人也要找那奸的,佞的,坏的,可放过我们这些好人吧”
叶勉微微睁大杏眼,还没等沈慕棠下去马车,就讨好地对叶璟说“哥,他说你坏话。”
沈慕棠一顿,把刚刚从身上解下来准备给叶勉做见面礼,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碧青玉佩又系了回去。
一边抬腿下马车一边冷哼“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我看你们兄弟俩先互相折磨着也好。”
沈慕棠下了马车之后,扮了半天鹌鹑的叶勉抬眼打量了一眼叶璟,见他哥正紧锁着眉头阖着眼,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按着眉心,看着极其疲累的模样,叶勉不免心内有愧,深吸了一口气坐到他哥那边,抱住叶璟的手臂,又讨好地叫了声“哥。”
叶璟睁开眼睛看他,眉头却未舒展,眸中也无平日里的温度,把叶勉刚刚在腹中演练了好几遍的稿词全给吓忘了。
叶勉垂头丧气地跪在叶璟的书房里,这都一个时辰了,连口水都没给他喝,在叶璟书房里侍奉茶水的几个小厮凑在一边偷笑,叶勉瞪他们也不怕,气的叶勉胃疼。
他这一回府就被带回了碧华阁,往常他要是闯了祸,他哥也会立刻把他接到这里,以免叶侍郎见到他会责罚,他本还松了口气,以为他哥还是护着他的。
哪想今儿到了碧华阁,他哥直接把他拎进书房罚了跪。
叶勉又饿又渴,膝盖又痛,越跪越委屈,自打来到这鬼地方,跪着都快比站着的时候还多了,膝上都快跪出茧子啦。
再说他又没犯什么滔天大错,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动不动就体罚,该死的封建压迫
叶璟进来的时候,叶勉正跪在那扁着嘴生闷气。
“看来你并无悔过。”
叶勉一激灵挺直了后背。
“哥,我知错。”
叶璟绕到楠木书案后面坐下,抿了口茶才道“那你说。”
“我不该逃学去湖边玩,也不该跳湖,昨日回府更不该隐瞒,生了病,让父亲母亲和大哥担心了。”
“只是”叶勉抬眼看了一眼叶璟嘟囔道“也不知大哥为何如此生气,好歹我还救了同窗性命,就算功不能抵过,我这刚生了场病呢,饭都不给吃就罚我”
叶勉越往后面说声音越小,不过叶璟也都听的清清楚楚。
“当真不知为何”叶璟冷冷问道。
“请大哥教导。”
“好”叶璟点了点头,朝一边立着的小厮吩咐道“去请家法来。”
叶勉心下一惊,不好,他哥这是要揍他
下人们也懵了,一时之间都愣在那里没有动,平时大少爷教训四少爷都是训斥几句,虽气急了也会十分严厉,但四少爷抹两滴眼泪也就过了,他们还能看个热闹回头取笑四少爷两句,这回四少爷是干了什么,竟惹得大少爷要打罚
“啪” 叶璟重重地把茶盏摔在桌上,喝道“都聋了吗”
叶璟极少在府中发火,小厮们齐齐地一抖,都跪了下去,为首的不敢迟疑,赶紧取了戒尺交给叶璟。
叶勉看他哥拿着戒尺从书案旁绕了过来,条件反射地把手背在身后。
“哥哥,有话好好说。”
“手。”
“您这是要干嘛呀”叶勉也急了,膝行着往后退了两步。
“伸手”
叶璟看着他眼神冰冷,叶勉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他忽然想起外边的话传,说端华公子风姿美好如谪仙,可在大理寺着人刑讯时却是另一番景象,皮囊还是那副皮囊,只不过谪仙变阎王,因而,他手下的案子“不配合”的犯人极其少见。
叶勉慌了,做着最后的挣扎,背着手拖延道“哥,您教训弟弟,弟弟自然要认罚,但您总得说个明白,我到底哪里做错了,让您发这么大脾气,我就算挨打也要疼个明白。”
“跪直”
叶勉赶紧挺直了后背。
叶璟冷眉道“我问你,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这是你启蒙后便教给你的道理,你今天再来说说这是何意”
叶勉喘了两下,规规矩矩答道“是说富贵人家儿女,坐卧不靠近屋檐处,以免被屋瓦掉下来砸到,也不能靠在楼阁栏杆上,以防坠落伤身。这一句是告诫我们尊贵之身不轻易涉险,君子不处险地。”
叶璟眯了眯眼睛冷哼“什么道理都知道,想就是故意而为之了”
叶璟满眼痛心地看着他,“想我们叶府虽不是富埒王侯,壕贾一方,却也是官宦高门,你这个府里嫡幼子,自打出生起便锦衣靡食,堆金砌玉着长大,去岁打你自立了院子,变得更是娇奢,你大嫂主持中馈,给你那院子备的膳食比正院还要仔细,侯府里勤哥儿得了什么好的,你大嫂见了都要厚着脸皮和娘家再讨一份给你,试问叶府还有我们碧华阁如此供养你,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没有。”叶勉低头道。
“我打你你可觉得冤屈”
“不冤屈可是”叶勉低着头小声道,“当时情况紧急,我若不救他,他万一真的溺死了。”
叶璟闭了闭眼睛,胸口重重起伏了两下才恨恨道“叶家教你的是敬畏天地,忠奉君主,哪个教你轻贱自己性命去救那不相干的人了你若有了闪失,你让父亲母亲如何让我和你大嫂又如何我们叶府贵养的嫡子是为那不相干的人养的不成”
叶勉跪在那里低着头嘴唇喏了喏,最终没有开口。
所有人都觉得他做错了,陆离峥说他烂做好人,救了条贱命反脏了手,大哥痛心他不珍惜身体性命不为父母家人着想,连那个庄珝都知道他今日回来必挨惩戒,不然也不会让夏内监说出“我若是你,今日必不会回去”这种话。
可是你们从小到大念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而我自小被教育的却是见义勇为,舍己为人。
叶勉从未因两个时代思想碰撞,便随意把自己“认为对的”“先进的”观念强行灌输给身边的人,更从未用自己的道德标准去看待他们,要求他们。
甚至他十分努力在适应这个新身份,适应在这里生活,可好像还是不行,那种的强烈的抽离感,又一次涌了出来。
叶勉十分无力。
跪在那里想了好久,终于把背到身后的手拿了出来,手心摊开给叶璟。
小声道“哥,你打吧,我不哭。”
等了许久,那种让人心悸的剧痛却也没落在手上。
叶璟看着弟弟摊在自己眼前白嫩的手心,戒尺挥起来几次也没落得下去,见叶勉抬起头怯怯地看着他,叶璟闭着眼睛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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