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内监听到里面的吵闹声慌里慌张地跑进来时, 只见俩人正在同一个木盆内互相踩脚, 地上已经溅了半盆水出来, 小童们都哭笑不得地躲地远远的。
夏内监叹着气上前将二人分开,无奈道“老奴只一会儿不见, 你们两个祖宗也能闹腾起来。”
叶勉坐去庄珝对面, 两个小童蹲在地上拿着布巾子给这二人擦脚。
“是他先踩我的,”叶勉抬起腿,动了动脚趾, 哼哼道“怕是要骨折了,夏公公, 你们郡王也太狠了些。”
叶勉这段时日每天来这院子, 因而夏内监待他也不与外人一般, 时不时地也玩笑两句来凑趣儿。
“让他与你赔银两,”夏内监尖柔着嗓子道“咱们等雨停歇了就看大夫去”
叶勉得意地看着庄珝, 本以为他会反唇相讥, 哪想庄珝喏了喏唇, 却只道“那我看看。”
叶勉愣了下, “看什么”
庄珝斜了他一眼,“你不是说脚伤了”
叶勉一乐, 把一只脚抬到他腿上晃了晃,准备碰到哪里他都喊疼碰瓷, 却见庄珝面目表情地低头看了半晌, 便从手上褪下一串红珊瑚珠子系在他脚腕上。
珠子不大, 却颗颗赤红如血, 绕了三道衬在叶勉雪白的脚踝上,惹眼至极。
叶勉一怔,转头去看站在庄珝旁边的夏内监,只见夏内监伸着脖子“诶”了一声,张了张嘴却终没说出什么,站直了身子,脸上又恢复了以往的笑。
叶勉赶紧抽腿要将这珠串解下来,庄珝却一把抓在他脚踝上,不让他动,拧眉道“珊瑚而已,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每回给你什么,你都推来推去的,没意思的很。”
“可是”这珊瑚珠确实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但他却见庄珝一直带着,他初见时还心里纳闷过,这人身上的穿戴哪件都不是凡品,回回见着都不重样,怎地偏这串不值钱的珊瑚珠子倒一直绕在他腕上,后来却一想,自己腕上不也只带着五彩线,怕是有些意义在罢了。
“没什么可是的,”庄珝打断他,又捏了捏他的脚腕,不客气地问道“倒是我要问你,我的拜师礼何在就算你不认真拜我师傅,我教了你这么久,束脩也总要给的,怎地不见”
叶勉还真被他问住了,想了想,他提的倒不无道理,他在庄珝这里学书法,时日虽不多,进益却不小,连他爹前两日见了都破天荒地夸了他两句。
按理说,叶府是要馈礼的。
叶勉撇了撇嘴,道“过些日子就奉上,哪有人亲自来讨的。”
庄珝低着头,玉节般的修长手指漫不经心地拨着叶勉脚踝上的殷红珠子,“用心些,不准拿那些凡物搪塞我。”
叶勉被他弄的脚上麻痒不适,用了些力气把腿抽了回来,哼道“知道啦,若不用心,你给我扔出去便是。”
说完叶勉转头拿过一旁小童手上捧的雪白锦袜,自己动手套了上去。
两人用完膳,又写了会儿字,国子学已经敲了两遍钟,外面的雨却只见大不见小,砸在地上起了一片青烟,院子里已经积了水,几个侍卫正穿着雨蓑在院子边侧的排水道上急急地扩挖着。
雨下的这么急,俩人自然跑不出去,叶勉伸了个懒腰说要去睡会儿,自打上了着国子学,他天天都觉着睡不饱。
如此的雨天,最适合蒙头睡懒觉了。
庄珝点了点头,安排人服侍他去午睡,他则朝着一旁站着一直都没讲话的庄然扬了扬下巴,吩咐道“把叔父今日到的信带上,”便转身将人带去了书房。
那边小童将床榻收拾好了,叶勉只着中衣躺了上去,夏内监见外头电闪雷鸣的,怕他年岁小不经这个,便坐在床前的矮杌上陪着他说话。
叶勉侧躺在床上叹了口气,轻声道“他怎么这么忙,倒与我哥一样,不过我哥已经出仕了,郡王却与我差不离的年纪,您看我,我现还在与人习字每日捣蛋呢,怪不得我爹不喜我。”
夏内监听这孩子说话这么实诚,忍不住笑出了声,一边给他打着扇子,一边捡着能与他说的说道“今年年岁不好,南边那头水患严重,如今那些漕粮啊盐运啊都要波折上些,不仅那头急,咱们京里也急啊,他夹在这中间被两头催着,能不忙吗”
叶勉垂眸微微点了点头,心里想着以后也要上进些才成,自打来了这大文朝,他便自暴自弃一般只顾每日与兄弟们玩乐,如今见着同龄人庄珝已经开始为公主府分忧,为国事效力,他心里也不是不自卑的。
他现如今年岁还小,显不出来,将来却也是要娶妻生子独领一房的,如若再如此一般混沌下去,岂不是连妻儿都要耻笑他。
叶勉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想着明日便开始把国子学的功课捡一捡,他脑子不笨,若是上心,学这些对他来说并不难,倒不如与阮云笙一般试着科举出仕,才是他自己的本事。
夏内监见他脸上一丝郁色,就笑着哄他说话,叶勉闲闲杂杂地与他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夏内监原是先帝爷身边服侍的,后来大公主出生,他便被赐给了大公主,一直伺候到她长大婚嫁,一起跟去了南边,在金陵公主府又一手将庄珝带大。
叶勉不禁心里唏嘘,怪不得庄珝身边伺候的一个个轻手轻脚眼睛都不敢抬,只这个夏公公不仅不怕他,还时不时地能与庄珝开上两句玩笑话。
外头虽轰隆隆地打着雷闪,可雨珠打在窗上的声音规律又整齐,如催眠一般,叶勉说着说着便闭上眼睛,呼吸均匀了。
荣南郡王进来时就看见这么一幅场景,叶勉侧着身子闭眼熟睡在床上,松罗软帐只放了半边儿,床头的袖珍青莲花香炉里淡丝袅袅,夏内监正坐在一边轻轻拍哄着。
庄珝一说话,没防备的夏内监被吓得一哆嗦,紧接着叶勉眼皮便动了动似要转醒,慌得夏内监赶紧屏着气在他背上轻轻拍抚了几下,见他呼吸又均匀了,才站起身来。
庄珝“”
夏内监站起身猫着脚走过来,见他满脸疲惫,一脸心疼地轻声问他“您也歇歇那些事总是忙不完的,您身子骨要紧。”
庄珝点了点头,抬起手让人更衣。
庄珝爬上床榻的时候,叶勉还是醒了,外面雷鸣扰人,他终是睡不实。
叶勉微张着嘴打了个哈欠问他“几时了”
“快到申时了。”
“哦,那快敲散学钟了,”叶勉听了听外面的雨声,自言自语道“倒像是雨小了些,也不知一会儿回去路上会不会积水。”
庄珝看了他一眼,“既如此,便在这里宿上一夜,困在路上倒不好办。”
叶勉摇了摇头,白了他一眼道“我可不敢晚间留在你这儿。”
庄珝哑然“不吓你了便是。”
叶勉还是摇头,道“我答应了大伯母今儿散学回去她那里用膳,她说她会备上我爱用的菜,如此失约倒不好。”
庄珝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你不知道他们在谈过继你的事吗”
“什么过继”
叶勉问完后,突然睁大了眼睛,挣起半边身子盯着庄珝问道“什么叫过继我,你什么意思”
庄珝又盯着他看了半晌,才盘腿坐在床上,慢声道“你大伯那一房无出,只有一个庶子三年前夭折了,这个想必你也知道,这回他们回来一为回京述职,二也为与你父母谈过继续香火的事,如今他们夫妻二人相中了你,已经与你府中长辈提了将你过继的事。”
叶勉瞪着眼睛,听天书一般满脸不可置信,盯着庄珝愣在那儿,脑内一片杂乱,好一会儿思绪才慢慢回归,缓缓地回想着这些天大伯和大伯母对他的异常宠爱和亲昵,邱氏见到他时脸上笑容的不自然,祖母总是看着他无声叹气,还有他爹这些天总是莫名其妙地夸奖他。
原来原来他们不要他了。
叶勉抖了抖嘴唇,终没说出话来,只是眼泪却忍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不想在庄珝面前如此,抹了一把,却依旧有新的源源不断流出来。
他知道他自己不好,调皮捣蛋,学业不上进,还老是在学里惹事给他们丢脸,可是可是他们打他罚他就行了啊,他又不是不怕疼,这些毛病他总会改的,怎么就不要他了呢。
庄珝四处寻摸了两眼,没找到什么,便抬手用中衣的袖子在他脸上擦了擦,道“这有什么,你既不愿过继,待明日雨停了,我去你们府上说上一声便可,看哪个敢让你离开京城。”
叶勉依旧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哪是怕离开侍郎府,他自己心里明白的很,就算是他过继给他大伯那一房了,他的日子也不会差。
只是他真的很喜欢娘,喜欢哥哥,喜欢祖母,就算是对他爹,他虽然刚开始就防备着,不敢投入感情,可是这一年下来,“爹爹”地叫了那么多声,要说一丝感情都无,他自己都不信。
叶勉自己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只要别人对他好,他对那人在感情上便毫无保留,虽然是短短一年,他却很认真的将这些人当做亲人在待。
因而,他是真的伤了心了。
庄珝唤了外面的小童进来,让人绞了湿帕子来,又吩咐他们去国子学集贤门处找侍郎府等在那处的马车,告诉他们,今晚他们四少爷宿在他这里,不必等着了。
叶勉听到了也没有阻止,他现在脑子一团混乱,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侍郎府里的家人,如此在这里宿上一晚也好,待明日他理清了思绪,才好与他们开诚布公地谈上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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