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一年最冷的日子就到了。丰华县地处内陆,是个离京师几千里远的北边小镇,每年冬日都是鹅毛大雪,寒气肆虐,地结薄冰,冷得快要冻死人了。
临近过年,昨日衙门刚贴了告示,县里的集市每日多开半个时辰。这可让囤了许久年货的商肆小贩们欣喜不已。一整条大街上,江南的茶叶糕点,关外来的鱼肉禽奶,还有周边乡民的瓜果蔬菜,应有尽有,卖货郎讨价还价的大嗓门亮堂得街头巷尾都能听见,到处热闹非凡。
宋师竹坐在密不透风的马车里,时不时地就被外头的吆喝声勾搭得心痒痒。
不过一整辆马车中,显然只有她最兴奋。
今日知县太太过生辰,阖县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过来了,宋师竹她爹是丰华县丞,宋家早早便接到了帖子。这场宴席,李氏只带了宋师竹和侄女宋桢桢赴宴,其他两人经历了一场大宴显然有点用力过度,都在闭目养神。
宋师竹轻轻吐了口气,终于忍不住给丫鬟使了一个眼色。丫鬟犹豫地探看李氏的表情,见她纹丝未动,才小心翼翼地把将车窗支出了一条细缝。一撑开就有寒风进入。
听着随风入耳的热闹吆喝声,宋师竹脸上的表情顿时松快起来,就连手上包裹着的伤指也阻止不了她的好心情。
方才经过的大街正是丰华县的南北大街,两旁的商肆人流络绎不绝,她都多久没有见着这样的热闹场景了 。丰华县的大风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就没个消停的时候,都快把她闷死了。
宋师竹天生就是个喜欢热闹的性子,这一个月闷在家里头,坐倒是能坐得住,就是忒寂寞。想着刚才在席上的味同嚼蜡,宋师竹就更想要换换心情。可惜马车在拐过一道弯后,就把喧嚣声都扔到了身后,一时间耳边再度回归寂静。
宋师竹不禁叹了一口气,一转眼正好与宋桢桢的眼神撞上了。
小堂妹对着她娇怯一笑,宋师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一时间竟有些心意相通的感觉。宋师竹有些激动,宋祯祯是她二叔家的小闺女,这些年二叔带着老太太在外头当官,前些日子突然写信回来说今年要回乡过年,可没等她爹回信,二叔就先一步把闺女和亲娘给送回来了。
宋师竹和小堂妹相处了大半个月,宋祯祯不仅寡言,就连表情也十分稀少,可把她一腔热情给憋退了不少。
宋师竹自认不是个话唠,但也没闷成小堂妹那样的。今日和宋祯祯之间总算突破了第一步,宋师竹弯着一双澄澈的美眸,打算趁胜追击与堂妹拉近一下关系。
但没等她多说几句,耳边突然听见李氏的轻咳声,宋师竹立刻规矩地坐直着身子,脸上一派端庄的模样。
李氏瞧着受伤了都不消停的宋师竹,好笑道:“都不知道谁是姐姐,比桢姐儿还要闹腾。”
宋祯祯见大伯娘提到她的名字,抿嘴笑了笑,宋师竹不想在刚有些亲近的小堂妹面前丢了面子,便道:“娘冤死我了,我刚才可一句话都没说。”
李氏瞧她一眼:“一句话都没说还能这么热闹,要是让你开口,车里不得多上一百只鸭子。”
宋师竹凑过去给亲娘捏捏肩膀,笑道:“鸭子哪有我招人喜欢,快过年了,热闹一下也喜庆啊。”李氏和宋祯祯两人都不爱说话,车里头半点热乎劲都没有,说难受也是真的难受。
李氏享受了一会儿亲闺女的按摩,见宋师竹还是对外头风景感兴趣,不禁笑道:“咱们出门时不是见过了吗?”
宋师竹老实道:“刚才街上还没那么热闹嘛。”一早刚出门时丰华县就像惺忪睡醒的小人儿般,慢吞吞的,就连赶着参加腊月集的店铺都没有多少激情。没想到一来一回的,街上人流突然就汹涌起来了。
母女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宋师竹一直试图把宋祯祯拉入对话中,话头抛了不少,可宋祯祯除了点头摇头一声不吭,她话说得多了,她还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宋师竹不禁有些失望。
李氏见此,摇了摇头。千般人有千般性子,宋祯祯据说从小就是这样惜字如金,后头又被人刻意压抑成这样,就连人家亲娘都充耳不闻,她这个当大伯娘的,除了尽些亲戚的本分,也不好多说什么。
李氏带着些安慰摸了摸闺女的脑袋:“往年没见你这么想出门的。要是不愿呆在家里,上回张姑娘办花宴邀你过去,怎么就回绝了?”
宋师竹收拾一下被小堂妹打击的心情,道:“我才不想去。”张姑娘的婚事屡次不顺,恨嫁恨得所有人都知道,尤其看不顺眼的就是那些已经订亲的姑娘们,不巧,宋师竹就订过亲了。连着两回去张家都被针对后,她就再不想自找麻烦了。
“那今日张太太的生日宴,你怎么就想来了?”李氏好奇道。都是同个张家。张姑娘可是今日办生日宴的张太太的小闺女。
宋师竹木着脸:“我其实也不大想来。”
前些时候宋县丞才因加税问题跟上官闹了个大红脸,张知县要加丁税,人丁兴旺的宋家是最大的受害者,宋县丞半个月前忍无可忍,终于将加税之事捅到州府中去。
双方硬碰硬,宋家在州府素有名声,张知县不得不将这口气咽下去。
宋师竹觉得,比起张姑娘的花宴,张太太的生辰宴明显是更高一级的场合。自家与张家关系闹得这般紧张,今日她要是不来,别人看着指定要说宋家的坏话了。宋师竹惯来和李氏之间没有隔阂,便絮叨着将自己心中想的一一道了出来。
李氏拍了拍宋师竹的手,又摸了摸她的脑壳,十分欣慰:“真是大姑娘了。”宋师竹忍不住露齿一笑,眼角看到宋祯祯露出些许羡慕的表情,她不仅有些疑惑。宋祯祯她小时候也是见过的,小姑娘美得跟朵花一样,一见着她就大堂姐大堂姐地笑着,怎么大了大了,性子就被束缚成这样了。
两个小姑娘眉眼间的异样,李氏一下就看出来了,她继续笑道:“原本我早就该跟你说这些事了……”可是宋师竹刚订亲,一个多月来一直忙着绣嫁妆,她看着闺女认认真真的模样,就不想拿这些事情让她心烦,没想到宋师竹自己看出来了。
李氏道:“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李氏是真的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宋氏是丰华县的大家族,丰华县里百十年来都有句土话,流水的知县,铁打的宋家。可见宋氏在这一亩三分地上的耕耘之深了。
夫君虽只是个小小的县丞,但他是宋氏族长,又在县丞一职上将近十一年,一直管的就是诉讼赋税这一块,寻常人极难撼动他半分。
想着方才席上张太太的热络,李氏淡淡道:“宋家这么多年的经营,张家要是与人为善还好,若是不然,咱们家也不是吃素的。”
张太太这回的生辰宴,可不就是找台阶来了。方才席上张太太话里话外的,都是希望化干戈为玉帛。
这些事,李氏跟宋师竹细细讲了一回,看到一旁的宋祯祯听得也十分认真,她又加了一句:“咱们宋家的姑娘,只要行得正站得直,不需要为任何人憋屈自己。”
宋师竹总觉得她娘的话有些意有所指,至于指给谁看的,宋师竹悄悄看了一眼小堂妹,小姑娘面上乍然变换的表情足以说明一切了。
她将喉中浮现的追问咽了下去,李氏含笑看着她,继续将话题扯回来:“男人们的事,有他们自己管着。竹姐儿以后要是不想来张家,甭管张姑娘给你下什么帖子,只要不想来,就别来了。”
最后一句,李氏的语气颇是高傲。宋师竹心中囧囧有神。被李氏这么一说,反倒衬得她那些担心像是无用功一般。
宋师竹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怂了些。什么官大一级压死人,官场如战场,在李氏这里居然一副安然自得的模样。
但刚才张太太一个知县家太太,对着李氏居然先低头了。张家这般卑躬屈膝,指不定暗中就在憋大招。
宋师竹语气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顾虑,李氏哼了一声:“不过一个农门出身的知县,让他使绊子去,咱们家也不是没人的。”他们宋家出过多少进士举子,前朝有一位曾祖还当过内阁学士呢,虽然在这一朝宋氏目前还没出过高位权臣,但整个宋家可是一直埋头苦干朝这个方向在努力的。
李氏完全不担心张知县背后下刀子,就跟她方才说的一样,族人出息,宋氏就有底气,宋县丞的地位就能坐得安稳。
宋师竹也想到了每年族中祭祖时天南地北往回赶的众多旁支族叔伯。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很想告诉她,就算宋家有这么多助力,应该也只能发挥一点点的作用。
不怪她这么消极。
老天爷这回下了大本钱了。
这辈子作为一个正八品官家的闺女,宋师竹不仅投胎技术极好,从小到大运气也是不差的,出门捡银子就不说了,每回跟族姐妹们下双陆打马吊,她闭着眼睛都能躺赢。
可她与张家就像天生犯冲,回回到张家都要受点小伤害。今日不小心伤了手指,上回崴了脚,再上上上回张知县刚到任时,她一出张家门就呕吐不住,心中一直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自打这辈子出生之后,宋师竹还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感觉。老天爷可是连着提醒了她三回啊。
身边的小堂妹存在感极低,宋师竹一开了话篓子,就话多得不行。李氏听着闺女神神叨叨的话,觉得有些好笑。闺女早上在马车里振振有词觉得自己今日有血光之灾。如今终于应验,更是活泼得不行了。
李氏对这种事历来半信半疑,不信的时候比信的时候多,她沉思一下,又看了看闺女当成证据展示的伤指,刚想说明日去上香拜拜,一旁的丫鬟突然脆声道:“太太姑娘,那不是咱们家的未来姑爷吗?”
宋师竹:“……”难不成她这阵子真的流年不利,运气不灵了?宋师竹飞快地转过身子,顺着丫鬟的手指看了过去。
路边的积雪有三寸高,越过覆地的白雪,身着一件玄色鹤氅的封恒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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