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太太一醒过来,就看见儿子那张憔悴的俊脸了,脸上两只眼睛布满血丝,看着就是熬了一夜。她昨夜隐隐约约,也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禁道:“娘没事,福生赶紧去睡觉。”
宋县丞,名宋文胜,字天翼,小名福生。听见亲娘开口说话时,宋文胜心中那口气才终于放了下来。他苦笑道:“娘,你昨夜真是吓死人了。”
老太太乐呵道:“人老了,就免不了这些事。”
金嬷嬷已经上前为宋老太太把脉了,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老太太这回真是命大,要是再晚一些,我都救不回来了。”
宋老太太看着这个跟在她身边十年的老伙计,笑:“生死自有天命,要是老天爷想要收了我去,也没法子。”六十一甲子,她都活了那么久了。
金嬷嬷摇头,宋家是她呆过的第三个大户人家,举凡有些家财的人,都免不了贪死怕死。这位老太太倒是好,明知自己身子病弱,还跟着小儿子四处奔走,说是大半辈子都同在一个地方,老了就想挪挪地。两个儿子死活都说服不了她,最后只能重金聘她过来照料亲娘。
两人相处多年,金嬷嬷说话也不怕得罪谁,嗔了主子一眼:“老太太吉人自有天相,有家里儿孙一直惦着,这日子还长得很呢。”说着就把宋师竹昨夜如何发现她发病的事情说了一遍。这种事太过奇异,饶是金嬷嬷这种颇有见识的人,想起来也觉得惊叹。
人上了年纪,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福祸之事。
从昨夜到现在,金嬷嬷已经在心中啧啧称奇了好几回了。
她每日清晨晚间都要给宋老太太扎针按摩,老太太身体状况如何,金嬷嬷最清楚。昨夜老太太入睡前,她已经为她把过脉,如往日一般脉象平和,她才放心歇下。
谁都没想到那两个守夜的丫鬟会睡得那么死,连她平日叮嘱的,每半个时辰都要去看一回老太太的吩咐都忘了。若是没了大姑娘,宋家大过年的就要办丧事了。
金嬷嬷在府里地位不同,能说话的就那么几个,这些事她憋了一宿,终于找到一个出口,此时真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宋文胜边伺候亲娘喝汤,边听着这两主仆说话,摇了摇头。他还真是没猜错,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最能让人醒脑。昨夜明明还觉得金嬷嬷端正靠谱,没想到说起八卦来也是这般精神抖擞。
妻子已经与他坦诚了闺女那些话。平头百姓会为了闺女的奇异喜不自禁,宋文胜却想得更深一层。
不同于李氏想的那些什么婚嫁当侧,他第一个担心的就是闺女的安全。
这世上不走正道的人多了去了。谁知道那些人会干出什么无法无天的事。他虽是宋氏族长,族里也出了不少能人,可他却向来有自知之明,宋家的这点能量,比起真正的高门大户,无异于以卵击石。
听着金嬷嬷说出这些话,他放下汤碗,拿起手帕给老太太抿了抿嘴角,笑道:“金嬷嬷说的对,可不就是祖孙连心吗。竹姐儿从娘要回县里过年时,就十分高兴,说要今年一定要留娘住下来,我也没想到那孩子会这么想念祖母。”大庆朝以孝治国,说闺女孝顺总比那种神叨叨的名声好。
宋老太太瞧了瞧儿子,总觉得这其中有些问题,不过她暂时想不明白,也就放下了。宋师竹救了她的事,总归是真的发生了。她听金嬷嬷说了这么多后,也是心潮澎湃:“赶紧把竹姐儿叫来,我要谢谢她救了我这条老命。”
于是宋师竹进来时,得到的待遇就可想而知了。宋老太太本来就对大孙女有好感,这回看着宋师竹,真是越看越顺眼。她招手让宋师竹坐在她的床沿,不错眼地看着孙女。
宋师竹今日穿的是一身浅绿绣寒梅的袄子,亭亭玉立,娇俏可人,宋老太太摸了摸她的手,又理了理她的额发,简直爱不释手。
金嬷嬷在一旁笑道:“大姑娘这回立了大功了,赶紧想一下想要些什么,老太太这里好东西多得很。”
宋老太太也是这般想的,她目光慈祥地看着宋师竹,道:“之前就想着给你添妆的,救命之恩加上添妆之喜,这回你出嫁,祖母一定给你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保管县内县外无人能比。”
宋师竹当然不能要。
要是老太太是个有钱的祖母,她一定不会推辞,只是她爹经常在家里唠叨,说是祖母这些年跟着二房一块生活,必是贴补他们不少,说不准自己手上都困难,让她懂事些,老太太要是有做不到位的地方别放在心上。宋师竹耳濡目染的,总觉得老太太特别穷。
她坚定道:“这些都是祖母的养老钱,爹跟娘早就帮我置办好了嫁妆,祖母不用担心。”
宋老太太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她原来觉得大孙女得父母喜爱,嫁妆应是不会少的,添妆上也就寻常了些,别人家祖母是怎么做的,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全都按着礼数来。经了这一回,想法却是大变样了。她的一条命,比身外之物当然来得珍贵。
也不等宋师竹推辞,就让人捧着三个硕大的雕花红漆描金木匣过来了。匣子上漆色老旧,看着就是经年的老物。宋太太半倚着床榻,推着宋师竹去打开。
宋师竹估摸着她爹的脸色,犹豫上前。
宋文胜摸着胡子,乐呵呵地看着这一场祖慈孙孝,只觉得再没有比他们家更和谐的人家了。
宋师竹略带黑线地捧着三个大木匣回去了。她刚才已经看过了,里头三幅头面比她娘给她的都要好,老太太这一回真的是掏老本了。
宋文胜想着闺女临走前给他使的眼色,眨得眼睛都快瘸了,好笑道:“娘,那孩子也是错有错着才做了这件事,你给了她这些头面就够了。”再给下去,他家闺女夜里就睡不着了。
盒子里的都是好东西,其中一幅珍珠头面,全都是拇指大小的珠子,珠圆玉润,璀璨耀眼,一看就知道是二弟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孝敬老娘的。要是被弟弟知道宋老太太都给了大孙女,指不定会觉得老太太偏心呢。
说是这么说,宋文胜一点都不怕弟弟找他算账,他闺女可是救了老太太的命。
就这点上,族里多少人得谢谢他闺女。不然这一回,整个宋氏差不多得有一半人回家丁忧。
“我还想问你呢,竹姐儿的婚事怎么办得这般仓促?这二月份就要出嫁了,咱们宋氏的闺女,可都是等到十七八上才嫁人的。”老太太如今看大孙女那哪都好,就有些为宋师竹鸣不平。
宋文胜咳了一声:“前年订亲的,拖到今年过完年出嫁,已经不算仓促了。”要是可以的话,他也想多留姑娘两年。先前跟封家商量日子时,说的就是后年成亲,这不是人算不如天算吗。
“朝廷又要选秀了?”本朝秀女三年一选,只这些年老皇帝身子不好,已经十几年没选过秀女了。儿子这么赶着让闺女出嫁,未免让宋老太太想起前些年民间为着避开采选的那些折腾事。
宋文胜顿了顿,没想到老太太这么机敏。他心道,这可是他娘自己猜出来的。
老太太窥着他的面色,心头一窒:“是不是……德生想把桢姐儿送进宫?”
宋文胜没有说话。
“桢姐儿那样的性子,你弟弟究竟在想什么!”老太太不敢置信道。
就算要送人进宫,也得选个伶俐些的才不容易送命。宋祯祯毕竟在她面前养了那么多年,没有血缘也有情分,老太太道:“老大,你是宋氏的族长,可不能让他那么干。”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她补上一句:“我不管你们了,等我身子好些,我就为桢姐儿相看亲事。”
宋文胜:“我让竹姐儿他娘也来帮忙。”
老太太立时看了他一眼,宋文胜无奈道:“桢姐儿也叫我一声大伯,要是她能有个好的归宿,我也为她高兴。”
老太太这才有个笑模样,重重地拍了拍他的手:“这就对了,不过是一个小姑娘,不喜欢可以不亲近,不能让她半辈子都折进去。”
许是昨夜死里逃生,以往那些纠结在心中的事,感觉也没那么重要了。
宋老太太叹了一声,宋家养宋祯祯到到六岁上,才知道她不是宋家的子孙。当时她二儿子也傻了,原本宋祯祯的出生就是一场错误,是他一时不慎被人设计了,他拼着与妻子感情破裂把孩子抱了回来,没想到姑娘居然不是自己的种。二儿媳知道消息后,立时就想让孩子“病逝”。老太太看着不忍,与儿媳吵了一架,护住了宋祯祯。
只是她到底也没把孩子教好。
金嬷嬷早就在母子俩说起要事时就识相出去了。老太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屋子里一片寂静,宋文胜宽慰他娘:“娘无需觉得对不起她,这孩子在娘身边有吃有喝,还有人伺候着,已经是外头多少人想破了脑袋都过不上的好日子。”
宋文胜当官日久,心肠也冷硬一些。不是宋家的血脉,还能穿金戴银吃喝不愁,已经是老太太发了慈悲心肠了。他娘这些年养宋祯祯也花了不少银两,不过是没跟自家的孩子一般精心罢了,委实不必觉得自己对她不起。
宋老太太也是一时钻了牛角尖了,她笑道:“等娘这一回好了,咱们去庆缘寺给爹做个水陆道场,求祖宗保佑一家子都平平安安。”
宋文胜颌首:“都听娘的。”
“昨夜的事,要是怕有妨碍,就别把竹姐儿说出来了。总归竹姐儿的功劳,我是记得的。我院子里的那些人也该紧紧弦儿了,让你媳妇该收拾的就下手收拾,再是老奴,当家主母也有处置的权利。”老太太靠在软榻的靠背上,慢慢道。
之前是她不知道朝中要选秀,要是早知道了这个消息,她方才一定先叮嘱金嬷嬷说话注意些。好些年前,还有许多订亲姑娘强行被塞入选秀队伍中的事发生,在这风口浪尖上,宋师竹名声太过并不是什么好事。这种事,虽说越遮掩越惹人注目,可也不能放任府里的人乱嚼舌根。
宋文胜心中松了一口气,有老太太这句话,这件事操办起来就容易多了。千禧堂的下人多是老太太用惯了的,李氏不过是做儿媳的,哪里好钳制这些人。
他心中斟酌了一下,道:“先前京里态度模糊,我也不好跟族人直言,我估计着过完正月,朝廷就会给各地下命令了。咱们县远,收到消息得再迟一个月。这回要是有上门探病的人,我让竹姐儿他娘看看谁家有适龄的闺女,稍微提醒一下。”
老太太点了点头。这种事是施恩,李氏是族长太太,由她来做是最适合的。老太太这把年纪,也不会跟儿媳争这个名声。
将近年关,衙里事多。宋文胜见老太太没事,就回衙门销了假,一回来就有下属送了案宗过来,他看了一小会儿,屋里来了人了。
张知县约莫四十上下,嘴上两撇胡子,许是早年生活坎坷,看着十分显老,脸上常年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即使是对着恨之入骨的手下,也能做出一副关心的姿态。
张知县早上接到宋县丞的假条,还以为宋老太太怎么了,中午都多吃了两碗饭。可惜下午就见着宋文胜的身影了。张知县心中呕得不行,要是宋老太太出事,宋文胜就得丁忧,指定不能在县丞的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着。
他温和地微笑着,心里却觉得宋老太太真是个老不死的。
“劳大人关心了,大夫瞧了之后,说是家母无碍,好好休息几日就是了。”宋文胜与张知县打惯了交道,自然知道怎么说才能戳他心肝,他笑呵呵道,“当年先祖迁居丰华县时就说过,这里的风水好,养人,说起来家中长辈大多是长寿老人,真是多亏了祖先的福泽啊。”
“……”张知县摸了一把胡子,作为爹娘早死这一房就只剩下自己一根独苗的人,这话真不知道怎么接。张知县又稍微打听了几句,见宋文胜毫无破绽,就转头回了自己办公之所。
洪师爷看着张知县一进屋就阴沉下来的面色,劝道:“如今和宋大人修好才是正经,州府派来查账的人已经在路上了,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宋文胜要是转身卖了大人,就糟糕了。”
“他不敢!”张知县沉声道。官场上的规矩,不合群向来比贪腐严重。张知县辗转多地,虽然一直是个小知县,可对如何当官却有自己的一套体会。他道,“宋文胜要是敢这么干,我敬他是条汉子。只是他当真做了,上头绝对没有人会保他。”
毕竟在这世上,谁都不是圣人,谁手上没有贪过一丝半两银子,作为属下,出卖上官,这种事要是真起了头,就止不住了。
张知县不怕宋文胜闹事,他担心的是州府派来的人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才能喂得饱。
想着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张知县的心一阵阵抽痛,他到丰华县一整年,家里几个小妾花费不菲,除了收了几回孝敬外,其他收入几近于无。原本以为丰华县是个有油水的地方,谁知道县里出了个宋文胜,考了举人后被委为县丞,一点向上之心都没有,十多年不挪地,把整个县把得密不透风,让他毫无插手的余地。
张知县深深呼出一口气,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他在丰华县还有两年多的任期,要是不能让宋文胜下去,他后面两年就要被他克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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