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林间敲门进办公室, 老万怔了下,从办公桌后站起来。
林间跟他问了声好, 看向边上站着的一男一女。
他还没正式见过时亦的父母, 但眼前的两个人又好像好认到根本用不着猜。
严厉暴躁的、陌生的父亲。
忧心忡忡只会掉眼泪的母亲。
他看了一眼被扔在地上的散着的几张纸, 走过去蹲下, 一张张捡起来。
“哪儿来的学生”
时父忍不住皱眉“别捣乱老师现在没时间”
“时先生。”老万截住他,“林间同学, 有事吗”
林间看了看那几张纸,给他理整齐,放回桌上“有几道题没听懂。”
老万挑了挑眉毛,迎上他的视线。
慈眉善目的班主任忽然做出这种表情, 甚至还有点儿挺微妙的违和感。
林间让他看着, 也不知道这时候笑点具体在哪儿, 没忍住笑了一声。
老万愣了一会儿, 也笑了笑, 点点头“那就过来吧。”
时父皱紧眉,看着林间走过去“万老师”
“过来等一会儿,老师处理完手头上的事。”
老万示意他在边上的空座位坐下, 转回来“时先生,您继续说。”
时父神色比刚才还阴沉, 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没立刻出声。
老万身体前倾“您刚刚的意思, 是说您和您爱人一致认为, 您的孩子在我们这里没有受到足够好的教育。”
“还用说吗”时父愠怒, “好好的人给你们,看看都教成什么样子了”
老万问“什么样子”
时父怔了下,张了张嘴,没立刻能答得上来。
“时亦同学以前是什么样,现在是什么样。”
老万心平气和“我接手的时间比较短,您是家长,陪伴孩子的时间比我们长很多,能详细说说吗”
时父被噎得说不出来话,办公室短暂跟着安静了一会儿。
林间没坐下,靠在窗边,抱着胳膊安安静静的听。
“万老师。”时母插话,“孩子他爸不常在家,主要都是我照顾孩子,有事您可以问我”
老万笑了笑“今天您和时先生过来,好像是有事问我。”
时母愣了下,侧头看了一眼时父“是小亦在之前的学校成绩都很好,到这里就一直不是很理想。再过一年就高考了,我们想让他转去更合适的学校。”
“之前的成绩单我看了。”老万说,“单纯从成绩角度来说,时亦同学这几次考试一直都在进步。”
“之前是特殊情况”时母有点着急,“那时候小亦有病有一点问题,在心理上。但后来已经好了啊,我们给他办转学的时候他就好了”
老万有点无奈地沉默下来。
时母还没察觉,急着往下说“可前几天小亦回家,整个人都变了个样子。我们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那么多怨气,翻了那么多旧账是在学校又过得不顺心了吗还是跟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块儿了”
老万侧过头,看了一眼林间。
不三不四的小同学耸耸肩膀,笑了一声。
“你们学校这都是什么态度”
时父实在忍不住,语气外冲“就算我们家长以前对孩子关心不够,现在不就是要改吗改了不就行了吗我们这不就管他了吗”
“不是管了就行的,也要讲究方式方法。”老万脾气很好,耐心纠正,“孩子现在正处在人建立的关键阶段,家长”
时父打断他“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要什么人该管就得管,不像你们,心安理得把孩子的前途当儿戏”
“时先生。”
林间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您”
老万抬手拦住他。
林间低头,蹙了下眉。
大概是见多了无数奇葩家长,老万远比预料的更淡定,摆摆手“您对我们的教育模式不够满意,可以具体提意见。”
“还有什么意见”时父冷嘲,“成绩都这样了,连个实验班都进不去。不赶紧静下心好好学,还浪费时间去考什么物理竞赛接下来还要折腾什么校庆表演唱歌运动会去拔河”
林间呛了下,没忍住咳嗽了好几声。
在这种时候笑出来,好像不论怎么看都不太符合气氛。
没等他彻底准备好深呼吸管理好表情,老万已经及时把他拽到了身后“时亦同学国初成绩很好,拿到了一等奖,排在全省第三,是本校物理竞赛有史以来的最好成绩。”
“第几有什么用”时父根本没仔细听,还没反应过来,被时母拽了一下才停住,“干什么”
“有用,这周末他就可以去复赛,参加省选。”
老万说“哪怕时亦同学没有意向进省队,只要在复赛拿到名次,也一样对将来的升学很有帮助,对他自己和学校都很有意义。”
时父根本没了解过这个,蹙紧了眉看向时母。
“万老师,孩子父亲不太了解”
时母接过话头“河高的教学质量很好,我们也是事先了解过,才会支持孩子来这边。”
她有点犹豫,半晌才继续说“但就像您说的,立人先立德,我们也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本来那么听话的孩子就这么学坏了”
老万打断他“这就是您对自己的孩子的评价吗”
“您不知道。”时母急着说,“小亦自己可能不接受,但医生跟老师都说了。我又去问了好几个教授,他确实有一定的暴力倾向和攻击倾向,之前弄伤了自己的同学,后来甚至还对着他爸爸动手”
“阿姨。”林间打断她。
时母怔了下,停住话头。
“您是在哪儿都说一遍吗”
林间问“对着每个老师,每个学校,都要说一遍这个”
时母愣了几秒钟,看了看没有一点儿要制止意思的老万。
老万抬头,看了一眼林间“同学问的问题,也是我的问题。”
“我我都是为他好啊。”
时母皱紧眉“可能他现在还不懂,等他长大就知道了,爸爸妈妈都是一心为他好。不知道问题怎么解决呢怎么让别人来帮助他”
“我就是个普通同学。”
林间举了下手“您想听听我要是从我们老师这儿突然知道这么个人,最可能是怎么想的吗”
时母张了下嘴,没说话。
林间“我会不理他,躲他躲得远远的,省得他发病了伤着我。”
时母还想反驳“可是”
“然后我还会跟我妈说,我们班来了这么一个同学,老师说他打同学,还把他爸打了。”
林间没等她可是,继续往下说“我妈会告诉我,保护好自己,别跟这种危险的同学一起玩儿。”
“然后就谁都不理他,谁都把他当怪物。”
“但人多了就不用怕他了,人多了我们就能合起伙来欺负他。老师不是说他有病吗,我们这是在惩恶扬善。”
“老师肯定也怕他惹麻烦,我们欺负他没事儿,但他绝对不能还手。下了课就把他一个人锁在单独隔出来的教室里上自习,中午自己随便吃点东西,熄灯了自己回宿舍。”
林间停了一会儿,看着她“是我这么说,比他自己说更容易让您听进去吗”
“还是您真的就一点都听不进去,只能听见自己想听的”
时母有点怔忡,半晌没说出来话。
“行了,少来这套”时父听不下去,寒声打断,“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少在这儿危言耸听”
“危言耸听”林间挑眉,“我”
“同学处关系都处不好,将来怎么为人处世,怎么工作”时父怒道,“你们这一代就都是来讨债的,简直都惯坏了,一身的矫情毛病”
时母怕闹得太大,徒劳地在一边劝。
林间愣了一会儿,乐了一声,闭上嘴没再说话。
“你看看,这些学生都是什么态度”
时父被他激得动了怒,往前走了两步“不是挑衅老师家长是什么说不定就是这种学生把他带坏的”
居然有一句说对了。
林间抱着胳膊抬头,看着他过来,没躲,也没理老万想把他拦到背后的胳膊。
小书呆子在这种家里,能好好地长到这么大,简直都是个奇迹。
他脑子里还转着怎么把这个奇迹好好偷走藏起来,准备看在奇迹他爹生了奇迹的份上让他爸折腾,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意识抬头,目光忽然一凝。
老万也看着时父身后,站起来“时亦同学”
时亦牢牢钳制着时父的手臂,肩膀外锋利地绷着,垂着眼睫,像是没听见老万的话。
林间蹙眉,几步要过去,被老万抬手拽住。
早自习过后是河高例行的晨会时间,办公室里没有别的老师,老万拽拽林间,拉着他往外走。
现在就贸然让时亦跟家长再接触,程航甚至都不在。林间无论如何也不放心,眉峰不自觉蹙紧,依然站在原地。
老万挺坚持,力道缓慢持续地把他往外拖。
“小书呆子。”林间叫他。
时亦对他的声音有反应,跟着抬头,视线也转向他的方向。
林间指了指“门外。”
时亦轻轻偏了下头,理解了几秒钟,点点头。
师生拔河短暂告一段落,林间被老万拖到走廊,带上门,贴着门缝往里屏息凝神地看。
老万也想看“林间同学。”
“林间同学需求比较强烈。”林间压低声音,“您能接受转播吗”
老万想了想,配合地点点头,弯腰守在了他边上。
时父的怒吼声从门缝里钻出来“像个什么样子”
时亦低下头,看了一会儿桌上那几张纸。
他的档案。
已经被不讲道理地撕开了好几次,有他休学的记录,他的评语,还有他的处分通知单。
于笙曾经问过他,想不想托关系抹掉处分。这个问题是不是于老师在考评或者测试他,他不清楚,但也不想。
做过的事他认。
这也是他的过去,和所有的伤跟疼跟绝望一起的,曾经确实发生过的过去。
他认,也愿意承担因为这个处分造成的所有后果。不能保送,不能进省队,这些是十七岁的他为了保护停在十三岁的自己付出的代价。
这个代价他认。
但并不意味着他也愿意让这些被一次次大张旗鼓地抽出来,挥在手里、扔在地上。
从开学起他就在担心这一天。
他尽力了,没打架,没请家长,甚至连成绩都在有计划地稳步提高。
能做的都做了,不再惹事了,不再添乱了。
甚至连这个家都还回去了。
程航听见消息,假都没请就跟着一路开车杀了过来,被他拦在了楼底下,自己上了楼。
“说话”时父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儿子闷着头一声不吭的架势,“耍给谁看收拾东西去七中”
“孩子也不容易。”时母被说得有点犹豫,“要不别去封闭高中了那边毕竟是军事化管理,小亦的病还没好全”
“之前不是都说他好了吗不高兴了怕吃苦了就犯病”
时父的火气彻底压不住,一巴掌打下去“自己说要来河高,三次考试一共提了不到一百分,算是彻底养废了你妈为了你连第二个都不敢要,你就这么自甘堕落,是不是准备让我们养你一辈子”
他的胳膊没挥下来,才走到一半,就被时亦抬手架住。
时母又想起那天的事,忍不住跟着紧张“小亦”
时亦没再动手“不是。”
时母没听懂,愣了下神“什么”
“不用你们养我一辈子。”时亦说,“年满十六周岁,可以不用监护人,离开父母单独居住。”
时父皱紧眉看着他。
“胡说什么”时母吓了一跳,“不要跟那些孩子乱七八糟地不学好,小亦,你要听话”
“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时亦截住她的话头“我会在学校这边住,一直到高考,也会自己解决学费和生活费。等我工作以后,会定期给你们汇钱。”
他的语气太冷静,时母怔了怔,没继续说下去。
“你们想怎么样,都可以。”时亦说,“再生一个也可以,不用顾虑我。”
“不是。”时母有点着急,“你爸气急了胡说,你”
“我十六岁生日那天,你们聊天我听见了。”
时亦说“您和爸爸在商量我养废了,以后就这样了的话,要怎么办。”
他跑出去了两天。
时父时母已经习惯了他跑出去,大概也没有特意找。他把攒的钱带在身上,没有任何目标地转了一天,办了张电话卡,在那家能看见星星的旅店顶层坐了一宿。
可还是不甘心。
时母有点无措,抬头看向时父。
“如果不行的话。”
时亦说“我会去你们找不到我的地方。”
“挺本事。”时父有点没底气,笑了一声,“你以为你是谁你跑到哪儿我们找不着”
“总会有的。”时亦垂下视线,“至少还有一个。”
时母脸色忽然白了白,用力攥住了时父的手臂。
“我在这里很好。”时亦说,“我想在这里。”
他花了很久,很努力,努力到拼命,才终于找到一个想停留下来的地方。
这是他最后的浮冰。
“我想过改变。”
时亦说“既然改变不了,就换一种办法。”
“小亦。”时母忽然显出后悔,张了张嘴,“你别着急,不是就一定要到这一步了。你好好说,好好说爸爸妈妈不就听了吗”
时亦落下视线,轻轻牵了下嘴角。
他忽然觉得很累。
那种有段时间没体会过的,从心底笼罩着他的,没法逃离又没法摆脱的累。
原本可以不到这一步的。
可以好好说的。
上一次,他把压抑这么久的东西都发泄出来,仓促地逃离了这个叫他窒息的家。
现在这个家没有任何改变。
程航帮忙整理出来的笔记没有用,老万背着他打的、以为他不会知道的家访电话没有用,有用的只有那几条学校发的、带了分数排名的短信。
固执地、坚信他是被什么人带坏了地,想要勒令他回去。
“准备很久了,不是今天,我会照顾好自己。”
时亦看着她“妈妈,我很疼。”
时母打了个冷颤,张了张嘴,没能说得出来话。
“如果你们再来一次,我会转学,不用找我。”
时亦转过身,往办公室外走“如果你们还会有一个孩子。”
“小亦。”时母追了两步,“等等,我们”
他背对着他们弯下腰,安安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扶着桌沿站直,没再回头“别再像对我这么对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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