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上场, 时亦都奇异地再没了任何感觉。
亮得有点灼眼的灯光也好,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席也好,迎面射过来的追光也好。
好像都因为身边多出来的人彻底安稳下来,沉成了深深浅浅的梦境。
“小书呆子。”
林间握住他的手攥了攥“加油。”
时亦看着他, 用力握回去, 点了下头。
台上已经开始报幕,时亦要先出场, 有引导人员过来催场“九班的,九班来了吗要上场了准备一下”
后台上台的台阶还要从走廊换个门,带着工作牌的引导人员掐着时间,准备带他绕过去, 时亦已经单手一撑跳上了台。
“伴奏背景也准备一下,跟紧了别落下, 看见手势就上。”
引导员招呼了一圈, 回头想叫时亦“我去”
林间没绷住, 靠着墙笑了一声。
“这个心理素质。”
引导员往黑咕隆咚的台下看了看“现在腿都不软,哥们牛逼啊。”
时亦不太适应这种对话,回头看了看林间。
开头伴奏出声不出场,林间笑着朝他招了下手, 比了个大拇指。
小书呆子看了他几秒,用力点了下头,嘴角抬起来。
后台几乎是纯黑的, 能从幕布缝隙里看见前头的光。
主持人报幕的声音透过音响, 隔着台幕传过来, 稍微有点儿失真。
显得外远又外近。
“间间间哥。”
梁见有点儿站不稳,凑到他身边寻求力量“你不紧张吧”
“紧张。”林间说。
“啊”梁见愣了下,看着他,“真哒”
“真哒。”林间看了看手里的口琴,“紧张到升天。”
练了这么些天,梁见头一回看见他这么痛快地承认,有点儿不适应“二当家是约好了表演出彩就跟你酱酱酿酿了吗”
林间又背了遍谱子,没听清“什么酿”
“没事没事。”梁见仔细看他,“就是没想到你也会紧张。”
林间笑了一声“我也是人啊。”
梁见愣了一会儿,没再接着废话,蹲着跟他一起听前台的报幕声。
应该是艺考班挑出来的女生,声音挺脆,丹田发声字正腔圆“接下来的节目是高二九班选送的,手语、口琴合唱表演,歌曲我们都是好孩子。”
主持人“表演者,时亦、林间。”
梁见挺激动,有一个拽一个“快快快,马上到咱们了到咱们了”
主持人“等。”
梁见“”
林间咳嗽两声,压了压笑意,拍拍他的肩膀。
“正常的。”班长周成哲见过的大场面比较多,认真解释,“我们背景板有十多个人,别的班还有一个班都上的,要是都念出来,今天的晚会至少还要延长一个小时”
梁见不听不听“扣诶诶诶诶诶扣。”
班长努力安慰他“我们也有我们的位置啊,还有追光呢。”
梁见叮的一亮“有追光吗我想要紫色的绿色的也行”
林间靠着后台,一个耳朵听着他们乱七八糟地聊天,一个耳朵听着前台的声音。
主持人报完了幕,还有一小段关于节目主旨的介绍。
不太长,听起来应该是老董主笔的,押了一堆奇奇怪怪的韵脚,读起来莫名挺铿锵有力。
然后前台的光就彻底暗下来。
林间看见梁见朝他蹦,没听他在说什么,调整了下领口的麦克,把口琴凑到唇边。
没加任何技巧的、干净纯粹的口琴声,从因为舞台暗下来变得外安静的漆黑里响起来。
光里的时亦。
衬衫板正,袖扣领口都一丝不苟地扣着,边缘被光线打得几乎透明。
男孩子挺拔清瘦,侧脸描出扣动人心的精致轮廓。
安静到极致的手语动作,在光影里清晰地跟着歌词严谨变化着对应的词汇。
那时我们什么都不怕。
看咖啡色夕阳又要落下。
你说要一直爱一直好。
林间闭了下眼睛,攥了攥手里的口琴,从幕后出来,走到舞台边沿坐下。
他们班没有唱歌特别好的艺术型选手,定的是合唱,幸好整首歌难度也不高,唱起来还不至于太离谱。
林间关了麦克,跟着梁见兢兢业业打节奏的沙锤控制好气息,就着有点儿远的话筒,吹出来小书呆子抄好的伴奏。
灯光很安静,镭射灯都老老实实地按下来,没破坏气氛地乱扫。
没了伴奏压着,合唱的速度有点儿快,唱完了词声音就一点点静下去。
林间算了下不太对时间,蹙了下眉,打开近收音的麦克想要吹一段补上,舞台另一侧的追光忽然补着亮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回头看了看小书呆子接过来的话筒。
时亦握着话筒,转头看着他。
肌肉记忆是真的。
林间觉得自己的手和嘴可能都有他们自己的想法,主动举起口琴,配合着吹出来早熟到用不着想的前奏。
前奏拐过最后一个小节的时候,时亦最后打了个手势“我们”
少年的嗓音也干净,像是剔透到一尘不染的冰,在晚风里拥住星星的影子“我们都是好孩子。”
心脏也有自己的想法。
可能从他胸口找了个空忽然潜逃了。
也不知道潜逃到哪儿去了。
也不想找。
空旷的知觉里,剩下的东西都外清晰。
“推开窗看天边白色的鸟,想起你薄荷味的笑,那时你在操场上奔跑,大声喊”
时亦站在光里,没再靠手语表达出来意思,在外安静的舞台上清唱,目光无遮无碍地落在他身上。
背景板们严地按照原曲的安排,齐心协力热热闹闹地喊出来。
林间看着他。
那时你在操场上奔跑。
大声喊。
我爱你你知不知道。
口琴的乐音跟上来,一分不差地接上人声。
时亦没再唱下去,看着林间起身,走到追光底下。
手语是他在图书馆学的,找得到的教材已经很陈旧了,藏在书架最角落的地方,书页松动得一翻就能掉下来。
其实并没有一定要学的必要,他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出声,幻听耳鸣也都很严重,但那段时间也并不想表达或者接收什么信息。
学这个也不是为了交流或者不交流。
他做过很多没意义的事,多半都是为了转移情绪、分散注意力,从没想过会有什么用。
会不会在某个没注意的深得碰不着底的水潭里,不经意地掉进去一颗星星。
然后峰回路转,劈面相逢。
林间看着他递过来的话筒,没接,笑了笑。
时亦抬头,看着他就着自己的手晃了下那把口琴,凑到唇边。
清澈的滑音打了个旋儿,外精彩地扬上去。
时亦怔了怔,眼睛止不住地亮起来。
这一段的调子不是他扒的谱。
林间看着他,只看着他,口琴纯粹得不带一点儿杂质的调子漂亮地收住整首歌,一点点拉远放轻。
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可爱的孩子。
在一起,为幸福落泪啊。
“完美。”
老董的嗓门都被整首歌带着轻了不少,力气全到了手上,一个一个拍肩膀“完美,完美,完美”
“您是语文老师”
吴涛被他的铁砂掌砸得晃了晃,趁机造反“不能用这么匮乏的词汇”
九班同学们活着下了台,自我感觉已经被锻炼得胆大包天,转眼跟着起哄成一片。
老董身经百战,处变不惊,换了个词继续一个一个慰问小同学“erfecterfecterfect”
林间忍不住乐了一声,及时把小书呆子拽到身后,自己挨了两下“可算能换歌了。”
“什么”时亦愣了下。
“换歌啊。”林间晃了下口琴,“林女士都说了,要是表演完我再敢让我们家出现一句这个旋律,就让我带着我的口琴去变形记”
时亦反应了几秒钟,在夹缝里头找着了他同桌的笑点,靠着墙笑得差点儿没站住。
“回头再学别的歌,给你显摆。”
林间同学体会到了口琴的快乐,挺有兴致“荷塘月色啊,最浪漫的事啊,两只蝴蝶啊”
“间哥。”梁见举手,“你愿意考虑考虑静姨有关重金属摇滚的爱好吗”
“为什么。”林间不能理解,“是什么让你想用口琴吹重金属摇滚”
“是什么让你想用口琴吹荷塘月色啊”梁见爆炸,“咱们学校每次英语听力之前试音就是荷塘月色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我都答到一半了被监考老师敲才发现我居然还在跟着唱”
其他人全笑崩了,靠着墙站都站不住,抱着肚子你趴我肩膀我抱你大腿乐成一团。
“幸亏班长有先见之明,表演完就把人带出来。”李磊揉了揉眼睛,挺感慨,“要是我们还在礼堂里头”
“那我们现在估计也在礼堂外头了。”吴涛接话。
李磊“”
一群人在一块儿的时候,笑点好像就能无限降低。
尤其是一个班的人。
要是青春的回忆里没有几次整个班虽然不知道谁先开始笑、因为什么笑,但还是传染一样笑成傻叉的经历,都有点儿不够完整。
班长周成哲笑了半天才缓过口气,跟学委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我们班要去聚餐吗”
“要”吴涛眼睛第一个锃亮,“我想吃烤肉”
“冰可乐冰可乐”梁见举手,“冷面加柠檬”
“加柠檬好吃吗”猴子有点儿想象不出来这种吃法会是什么口味,“柠檬片还是柠檬水”
“好吃的”梁见很有经验,深奥地指导他,“都不是,你就直接勇敢地切半个柠檬进去,不好吃你就打死吴涛。”
明天就是周末,谁也安生不下来,三言两语就决定了去学校附近新开的烤肉店。
老万在边上转了十来圈,终于不着痕迹地提醒了同学们邀请班主任一块儿去,高高兴兴地决定请大家吃饭。
林间看了看时间,决定回去把顶班的程航放走“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店里没事儿吧”李磊压低声音问。
林间笑笑,摇了下头“没事儿,早点回去安心。”
李磊点点头,没劝他“家属跟你回去”
“都行。”林间说,“跟你们多玩玩儿,多见见人交流交流,也是好事儿怎么了”
“那你的手可能有它自己的想法。”
李磊指指他牢牢攥着时亦手腕的手“间哥,你说这话的时候把家属先放开比较真实,哪怕你说完再拽上呢。”
林间一低头“”
两个人又有小半个月没好好见过了,好好一个恋爱谈得直奔异地发展,见一面都跟踩着鹊桥似的来之不易。
理智当然是想让男朋友多接触人、多和班里的小同学交流,尤其积极点儿参加这种集体聚餐活动的。
但手的观点可能是去你大爷的理智。
小书呆子应该是还没从上台的状态里缓过来,这会儿整个人还有点温乎,卡在往小僵尸状态进化的中间儿,低头不出声地乐。
“要不您跟您这手商量商量。”
李磊看他俩这样心情也挺好,难得跟着起哄“要是手说行,就把家属放了跟我们走。”
林间清了下嗓子,扬扬眉要说话,家属忽然回攥住了他的手。
严严实实地、一点儿沟通商量的余地都没留。
林间的另一只手也有了自己的想法,跟班长老万打了个招呼,偷了同桌就跑,一路跳上了回咖啡店的末班车。
舞台跟篮球比赛还不一样。
那种极端安静又极端喧闹的兴奋、人潮的欢呼声跟耀眼的光亮留下的余韵,要隔好一会儿才能彻底消散干净。
林间头一回体验这种感觉,上了车盯着外头又开始飘的雨丝多缓了一阵,才终于觉得脑袋冷静得差不多恢复了理智,碰碰身边的同桌“书总”
他话音顿了下,及时收住下头的话,放轻动作。
小书呆子被他拽着跑出来,衬衫都没来得及换,扣子还严丝合缝地扣着。
靠着他的肩膀,眼睫合拢着,投下来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呼吸轻缓得不仔细都察觉不到。
林间想帮他把领口的扣子解开透透气,才一抬手,时亦就跟着睁开了眼睛。
“没事儿没事儿,是我。”
林间握了握他的手,帮他把领口打开“困了”
时亦摇摇头,撑着胳膊坐起来。
后台光线太暗,上了台又亮得看不清,林间就着车灯仔仔细细看了他一会儿,眉峰蹙起来“没好好睡觉”
“睡了。”时亦说,“每天都睡。”
“”林间差点儿被他同桌气乐了“哦,原来每天都睡啊”
时亦认认真真点头点头。
林间“”
小书呆子其实还没学会故意气人,这么点头就说明真觉得这个答案没问题。
每天都睡就行。
睡觉就是闭眼睛。
所以每天闭眼睛了就行。
林间看了他半天,胸口横冲直撞那一口气还是泄了,静了半晌,俯下来抵上他的额头“对不起。”
时亦不喜欢听他说这个,蹙起眉坐直。
“真的,书总。”林间摸摸他的头发,“有些事儿不能想,我也告诉我自己不准想了,但是”
他没立刻说下去,停了一会儿,握住时亦的手,牵着他靠在自己身上。
时亦这种时候向来不好哄,挺固执地直愣愣坐着,蹙了眉盯着他看。
“但是我当初最怕的就是这样。”
林间轻轻扯了下嘴角,把后头的话说完“道理我都懂,但就是心疼。”
心疼。
热闹兴奋的时候能用各种各样的念头压下去,一安静了就泛上来的疼。
有点儿像智齿,丝丝拉拉地扯着神经,勾进脑仁里头。
还专门挑着这种夜深人静没什么东西能分散精力的场合,一开始特别不容易察觉,甚至可能跟别的什么感觉都混在一块儿,等意识到了,才知道是这种疼法。
时亦看了他一会儿,抬起手,用手背碰上他的嘴角。
林间下意识躲,还是没顺利避开,没忍住吸了口凉气。
吹口琴哪儿都好,就是费嘴。
反正练多了肯定得疼,弹吉他还费手呢,本来也正常。就是嘴唇相对薄,磨得严重了还比较怕碰,尤其吃东西非常费劲儿。
天天噘着嘴吃面包,吃得跟他们店里小姑娘怕弄花了口红似的。
时亦看着他龇牙咧嘴地控制表情,没忍住笑了下,又挺不厚道地碰了碰。
“书总。”林间觉得男朋友这样就非常地不厚道,飞快控制住他两只手,“不够意思了啊。”
时亦抿着嘴角,被握着的手回握上来,攥住他的。
“我知道。”林间低头出了会儿神,轻轻叹口气,“我知道我同桌也心疼我。”
但毕竟不一样。
时亦是在扛着他的事儿。
男孩子不声不响,安安静静地把他身上的担子抢过来一块儿扛,笑得还跟什么事儿都没有一样好。
他不能想这个,一想就疼。
明明说好了带着他们家小书呆子游戏人间的。
时亦忽然用力攥了下他的手。
林间愣了愣,念头从乱七八糟的思绪里抽出来,迎上他的视线“怎么了”
“很”时亦在这种时候的语言组织还有点儿跟不上,停了下,“很好。”
“什么”林间没太能跟得上他的思路,“口琴吗我也觉得吹得挺好,就是最后还有点儿紧张,其实还有个o没发挥出来,主要是没找着特别合适的机会,但真特别好听”
时亦抿了下嘴角,认真听着他乱七八糟地继续说完。
林间说了一会儿,迎着他的目光停下,扯扯嘴角“是不是太啰嗦了林女士老想给我戴个口罩”
时亦想了想,点点头“但是”
“”林间“就直接从但是开始了吗”
时亦眨了下眼睛。
“我同桌还点头。”林间按着胸口,“我同桌也想给我戴个口罩。”
时亦“还想画个猫。”
林间“”
时亦抬起手,挺认真地在他脸上左三下右三下比划了下胡子,从鼻尖往下连了条线,又在他眼睛上画了两个圈,脑袋顶上写了个王。
“”林间挺沧桑,“这是我同桌日常考虑拿手在我脸上画的吗”
时亦摇摇头“拿记号笔。”
林间“”
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感动。
林间用力吸了好几下鼻子,打开车窗让冷冷的夜雨拍打在脸上了一会儿。
小书呆子弯着腰看他,在他肚子上戳了好几下。
林女士专门教坏他们家小朋友。
林间绷着腹肌,没被他同桌戳乐,特别冷酷冷漠地惜字如金“难受五分钟。”
时亦嘴角跟着抬起来,抬手在他脸上画了两条面条宽的眼泪。
林间实在有点儿绷不住,破功乐了一声,飞快收敛起来“口可口可。”
“但是。”时亦帮他把面条眼泪跟猫都擦了,微凉的指节在他嘴角停了一会儿,拿整个手背轻轻按上去,“人间很好。”
林间怔了下,低头迎上他的视线。
“很好。”时亦说,“谢谢你带我来。”
接下来的相当一段时间,林间都没怎么听见别的声音。
小书呆子领着他下车,领着他熟门熟路地从后门绕进学校,沿着近路回了咖啡店。
他有几次甚至忍不住想问问时亦,有没有想过其实还有更好的人间。
更轻松更惬意的,更热闹跟喧哗的,更温暖干净光芒万丈的。
不用白天上课晚上放哨,不用边上课边分心给他做笔记,不用熬得整个人都随时随地就能睡着,不用在上台特别erfect的演出以后就立刻跟着他争分夺秒跑出来,能跟着大家一起去玩儿去聚餐去放松的。
不用提心吊胆等着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掉下来的。
小书呆子已经好了,没他在也能好好跟同学一块儿了,这么长时间都能一个人特别成功表现特别好地和其他人相处了。
是不是有可能。
再往外走,再往前走,是不是有可能。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所有的念头都在脑海里挤挤挨挨特别反常地晃。
可能是舞台后遗症,那种一天过得实在太好了,太兴奋太高兴太圆满了,太幸福,反而生出来的不真实跟不确定感。
也可能是什么别的毛病。
他努力压了半天,在明明挺正常甚至生意还挺好的店里绕了好几圈,把还想再蹭两块关东煮萝卜的程航打包送到门口。
看到门外那几个人的时候,在他胸口全无章法盘桓着的数不清的念头,终于都不带任何温度地、冰冷刺骨地落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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