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沅打开私人邮箱,最新一封邮件来自五分钟之前, 无题。
光标滑到那封邮件, 手指在在距离触控板一厘米的地方停住。
不知怎么,手心突然冒了点汗。
姜沅起身去倒了杯冷水, 一口气喝光, 补充满勇气值, 才回到电脑前坐下, 点开邮件。
凌霍就没有发小那么贴心了, 发给她的资料全是国语言, 没有任何翻译。
姜沅一个完全不懂国语言的小白,硬是凭着刚才积累的一点词汇,加上谷歌有道各种翻译网站,逐字逐句地翻译阅读, 比上学看论文做课题都更认真。
第一个标题翻译出来,姜沅看着那行中文,心狠狠揪了一下。
“超级富豪的地下宫殿, 被关的儿童53人。”
因为语法问题, 表述方式与中文不太一样,放在国内这则新闻标题应该叫做
“震惊超级富豪的地下宫殿竟然囚禁着53个孩子”
这是后来获得自由的其中一个孩子的自述, 但姜沅读得很吃力,一方面是因为陌生的语言;一方面是那些令人咋舌的语句。
到后来手都是抖的。
窗外从漆黑一片到天光大亮,她坐在原地没有动过。
姜沅见过的有钱人的癖好多了, 奇奇怪怪什么都有, 但从来没见过郤振海这么变态的。
郤家堪比城堡的家宅下面, 有一个数百平米的地下空间,报道中用了“地下宫殿”这个词,其实并不是,叫做斗兽场才对。
这个斗兽场是一个巨大的圆形,非常空旷,四周是原始的石壁,至少有十几米高,构成了一个固若金汤的地牢。空间中央有一个直径十米左右的姜沅不知道该怎么准确定义,只能用铁笼来形容,这是用来进行角斗表演的地方。
角斗的就是那些被郤振海囚禁在这里的孩子。
郤振海把他们叫做haian动物。
这些孩子大多来历不明,都是些哪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也没有人会关心的可怜人。大到十几岁,小至三四岁,什么年龄的都有,全都生活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被当做“畜生”一样饲养着。
每个月都会有一场角斗表演,用抽签的方式决定人选,或者郤振海突然来了兴致,也会点两个人。被选中的便要被关进笼子,用最原始的方式进行角斗。
与古罗马的角斗不同,这里没有任何规则,随便你用什么方法、什么招式、什么武器,直到有一个人再也爬不起来为止。
斗兽场的上方可以打开,上面有一圈看台,郤振海或者和他同样变态的客人会坐在那里,一边享受着美酒与美人,一边欣赏残酷的原始厮杀。
这是他最喜欢的娱乐方式。
凌霍给的资料足够简洁,除了那篇字字泣血的自述之外,还有为数不多的一些报道,将整个黑暗的残酷的斗兽场揭露出来。
邮件最后是一些已经很久远的照片。
那个笼子的真貌在照片上显得尤为可怖。
圆柱体的铁笼,每一根铁架都有成年男人手臂那么粗,因为时间久远留下了许许多多的痕迹长期使用的磨损和铁锈、钝器击打留下的凹陷、利器砍出的口子、甚至是牙印
这个铁笼锈迹斑斑满身伤痕,但依然坚不可破。
斗兽场的石壁上同样布满痕迹,各种形状的血迹、数不清的用硬物划或者血写出来的文字到处都是干涸的黑红色,触目惊心。
直到郤振海大病,适逢国爆发一场动乱,有人趁乱逃出,但大多没跑出多远就死在了枪下。两年后郤振海去世,剩下的53个孩子才得以重见天日。
最后一张照片,是大大小小几十个或健壮或骨瘦如柴的孩子,拥挤着蹲在斗兽场的角落,看向镜头的每一张脸,都空洞而麻木。
姜沅不敢细看,又不得不细看,提着一口气,仔仔细细将每一张脸看了一遍。
凌霍没有在里面。
她猛地松了一口气。
松完却立刻一阵鼻酸,眼泪差点飙出来。
有什么好庆幸的,尽管他没有在照片里,尽管所有的资料都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他曾经是这些孩子的一员,已经是不用怀疑的事情。
郤振海我日你祖宗十八代
欣欣一早过来,见姜沅还在床上睡,没吵她,自己先轻手轻脚收拾好行李,才叫她“沅姐,该出发了。”
姜沅一点缓冲都没有地坐起来“走吧。”
“你没睡啊”欣欣吓了一跳。
“你来的时候我刚躺下。”姜沅下床,欣欣才发现她连衣服都已经换好了。
一日情侣的第二次拍摄地在汤山,节目组安排的飞机,姜沅和凌霍毫不意外地在同一趟航班,同样是头等舱。
姜沅上飞机早,戴上眼罩盖上毯子打算补眠。
但睡不着,昨晚看到的东西带来的冲击太大,她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那些在日日夜夜的折磨中被逼疯的孩子。
看到孔家门外那个固执的不肯离开的少年。
身旁有人经过,脚步声不大,熟悉的味道飘过又散了。
姜沅没有动,听着脚步声在她侧前方停下。空姐走过来询问需不需要毯子,他回答“不用”。
手机叮了一声,姜沅这才摘下眼罩。小胖给她发的消息
姜老师,凌老师今天生病了,身体不太舒服,拜托你帮忙照看一下
姜沅往凌霍的方向瞟了一眼,从她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凌霍棱角分明的侧脸。
昨天才淋了一下下雨就生病了猛男这么娇气吗
八成又是小胖总管想主子之所想,想给她和凌霍制造条件。
姜沅回我也生病了
这条信息发出去不久,凌霍回头看了过来。
“你生病了”他声音低低沉沉带着点沙,好像真的感冒了。
姜沅没想到小胖还两头传话。他是真的生病了,自己的随口一说似乎显得很不诚恳。
她一时间没想到说什么,一本正经地说“我的心生病了。”
“”
凌霍目光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姜琼瑶女主沅飞快戴上眼罩。
下了飞机,坐上来接机的车,到温泉度假酒店,节目组做东,已经安排好晚餐。
除了宋诗的航班还没到,其他人已经都到了,被请进包厢。
这顿饭并不拍摄,大家都很放松,经过上一期的拍摄已经熟识不少,有说有笑地落座。
姜沅走到一半便被谢梓烟搭住肩膀,嚷嚷着“来,坐这里,左时最稀罕你了。”边说边将她按在了左时旁边。
谢梓烟拍了一下左时,挤眉弄眼“记得我的恩情啊。”
左时拍掉她的手“滚吧,别耽误我跟小听听说话。”
姜沅“”
谢梓烟轻快活泼地往前蹦了一下,蹦到凌霍跟前,弯腰问“凌老师,我可以坐这里吗”
虽然是在询问,她已经自行拉开椅子,准备坐下了。
凌霍没说话,视线投向隔着两个位置的姜沅。
姜沅没有看他,正转头和把手搭在她椅背上、离得很近的左时说话。
凌霍的眼底泛起一抹冷色。
旁边谢梓烟还没坐下,节目组的总导演、制片人等一行人过来,有人殷勤地拉开她手里的椅子对一个女人说“您坐这儿吧,可以跟凌老师聊聊。”
这位是节目的总制片,天元的元老,总导演对她也要敬三分的。谢梓烟自然是不能得罪,挤出笑脸换到隔壁的位置。
没什么特别的饭局,除了左时自己不怎么吃东西,总是支着下巴笑眯眯盯着她,让姜沅有点压力之外。
气氛很愉快,大家状态都不错,喝了点小酒。
从头至尾姜沅没有和凌霍说一句话,连眼神交流都没有过。
直到吃完饭准备散场,人都陆陆续续走了,谢梓烟去卫生间补妆,左时也被助理叫走。
姜沅起身正要离开,听到凌霍的声音“把水给我。”
姜沅回头,看到他拿出药盒往手心里倒了几颗药,片剂和胶囊都有。
身体先于大脑反应,她顺手就拿了一瓶纯净水递过去。
凌霍的手伸来,还没碰到水,她突然又抽走了。
凌霍顿了下,抬起眼。
“喝酒不能吃感冒药。”姜沅把水放回去。
凌霍看了她两秒,“嗯”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挺乖的。
姜沅扭头走得飞快。
酒店安排好了房间,女嘉宾在边,男嘉宾在另一边,中间隔了一条走廊。
上一期的节目的剪辑版已经播出,反响很好,最没名气的姜沅因为和最有名气的影帝一组,备受关注。
她和凌霍的双人cut是四组c中最热门的,“姜沅给凌霍刮胡子,两口子互动甜到炸裂”的标题非常抓眼球,播放量是第二名的左时宋诗的三倍。
“凌沅女孩”的队伍在第一期节目之后迅速壮大起来,姜沅成了第一期的最大赢家。
到酒店安置好,她又被节目组叫去做了一个幕后小采访。
采访的房间在男嘉宾那边,结束后姜沅打开门从里面出来,意外地看到左侧的房门开着,凌霍穿着黑色的羊绒衫,站在门口看着她。
姜沅愣了一下。
身后还有导演们的说话声,凌霍忽然抓住她的手臂,猝不及防将她拽进了房间。
姜沅都没来得及叫,便被一堵厚实的肉墙压在门上。
“”
鼻翼间全是熟悉的气息,凌霍没有堵她的嘴,似乎很自信她不会乱喊。
外头响起导演奇怪的声音“诶姜沅呢她不是刚出来怎么一下就没影儿了”
“估计回房间了。”
“走得这么快吗才几秒钟”
外头人又不紧不慢地说了会儿话,才陆陆续续走了,走廊安静下来。
“凌老师这是干嘛呢,骚扰女演员吗”姜沅这才出声,“娱乐圈的诱惑好多啊,随便路过一个房间都会被守株待兔的猛男拽进来。不过我现在成长了,能抵挡住诱惑了,凌老师还是钓别的小鱼吧。”
姜沅说完推开他,握上门把手打算开门出去。
“姜老师不想听听我的版本吗”凌霍说。
姜沅的手就停住了。
凌霍给她的资料还原了那个泯灭人性的地下斗兽场,但关于他的部分,仍然是缺失的。
即便已经能猜到他所经历过的黑暗时期,姜沅还是想知道真实的版本。
凌霍把她拿捏得准准的,转身走回客厅,坐在布艺沙发上。
“过来。”
姜小鱼还是上钩了,走进去,在他对面坐下。
事情和姜沅了解的没有什么出入,但比她所知的更黑暗。
楚岚死后,郤振海带凌霍去看了一场表演。
斗兽场的天顶打开,他从上方俯视,下面的如蝼蚁。
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被推进笼子,随后进入的是最强壮的大个子。小孩瑟瑟发抖,缩在角落里不敢靠近,大个子对他阴惨惨地笑了一下,走过去轻而易举将他整个人举起,举过头顶,然后砰地一声砸在地上。
小孩头部着地,在地上抽搐不止,头下很快有大片大片的血流出。
不到一分钟,就咽了气。
太过血腥而残暴,六岁的凌霍呆住,许久说不出话来。
郤振海对那场表演很满意,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看在你妈的面子上,我养了你六年,从今天起,你想活着,得靠你自己。”
然后凌霍被丢进去,取代那个小孩,成了里面最小的孩子。
开始的几个月,凌霍侥幸逃过抽签,每一个月都有不同的人在笼子里死掉,每一个人的死法都不同。
他看到有人被咬掉了耳朵,看到有人被一拳拳捶到变形,看到血流了一地,没有人清洗,在地上干涸之后凝固。
凌霍不和任何人说话,不愿意和其他人如狗一样争抢食物。他饿着肚子,直到一个走失的中国小孩来到这里。
一百多个人里,只有他和凌霍会说汉语。他每天缠着凌霍,睡觉和他挨在一起,抢来吃的塞给凌霍一半,凌霍不搭理他,他也能自说自话一整天。
他说中国有许多好吃的东西,说有机会带凌霍去中国玩。
他说他的爸妈一定在找他,到时候就可以救他们出去。
他和凌霍说他有点怕,第二天他死在笼子里,脖子被卡在铁架上,眼睛死死地瞪着。
进入地牢的第六个月,凌霍被粗暴地推进笼子。对手是那个最强壮的大个,秒杀他的身高和体格。
凌霍像那两个小孩一样,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被摔在地上,五脏六腑都在痛,他的手摸到地上凝固的血,仿佛还能看到那些人的死状。
大个扯起他的头往地上磕,晃动间看到看台上郤振海和两个继兄在笑,凌霍从袖子里滑出藏了半年的刀片,割破了大个的喉管。
他躺在一层层血堆积起来的地上,大个捂着脖子,鲜红的血喷了他一脸。
那时他刚满七岁。
那个小刀让凌霍成了整个斗兽场最忌惮的人,也是最觊觎的人。
几天后,他在睡觉时被一群人按住手脚和嘴,抢走了他的刀片。那些人因为夺刀打起来,他从窒息边缘捡回一条命。
第二天抬出去了四个人,那个刀片在后来的两月里沾了十五个人的血,直到一个人抢急眼把它生吞了下去。
十三岁之前,凌霍的威胁来自于被比他强壮的人;十三岁之后,来自于比他弱小的人。
害怕他的人会千方百计想要杀死他,譬如在他睡梦中掐住他的脖子,或者突然从背后将磨尖的筷子插入他的心脏。
斗兽场的恐怖其实不在于一月一度的表演,在于表演之外的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
他们被逼着互相残杀,同时也在自发地互相残杀。
那是一个炼狱一样的地方。
每一个夜晚都不能安眠,每一个人都可能潜伏在黑暗里,伺机杀死你。
在那里最可怕的不是死,是活着。
但每个人都想活着。
从地牢逃出去之后,没人知道凌霍是怎么一路来到中国,来到孔家。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他找是因为楚岚的死另有隐情。
孔延华是他当时唯一能想到的、可以帮他的人。他在孔家门外站了三天,发现自己错了。
他逃出郤家又回到郤家,用了两年的时间,报楚岚的仇,报他自己的仇。
dante是受了伤被继兄随手丢弃的狗崽,凌霍捡了回来,左眼上那道疤是因为扑过来救他,替他挨了一刀。
凌霍放了地下斗兽场的所有人,他不关心那些人的死活,但楚岚为他们而死。
姜沅从没听他说过这么多话,至少花掉了两年份的说话份额。
她不知道他怎么用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来的,但每一句,都比那篇自述、那些报道、那几张照片,都让人心如刀割。
让姜沅难过的是,她想起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凌霍了。
很多年前,孔家门外。
“我小时候见过你,对不对”她问。
凌霍的声音还是沙沙的,没有太多情绪“见过。”
那天她去找孔临川玩,在孔家听了些不该听的闲话,什么野种、那个小三的儿子、来要钱的、一分都不会给他
傍晚回家时,她看到孔家门口站着一个少年。个子很高,精瘦,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衣服,身上有点脏,脸色是长年不见天日的病态的白。
她经过时,好奇地仰着头看他
“你就是那个小三的儿子吗”
“你为什么像个乞丐呀”
这话很扎心吧。
在他十年生不如死,刚刚逃出来的时候。
凌霍那天在孔家,看到孔临川和姜沅在院子里玩,那时候她真的是一个娇气又有洁癖的小公主,鞋子踩进泥坑弄脏了,就把脚抬得高高,不高兴地噘嘴。
孔临川蹲在她面前,帮她把脏鞋子脱掉,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脚,然后把自己的鞋子套在她脚上,光脚背着她走过那片因为刚下过雨而湿润的花园。
凌霍不恨孔家,人性冷漠没什么可恨,他见过更多阴暗。
但某个瞬间他嫉妒过孔临川。
他们是同一个的儿子,一个生活在云端,一个在炼狱里。
就像哥哥嫉妒更受宠的弟弟,想要抢走他最心爱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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