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奴才去请安, 老娘娘还时常问起姑娘的近况,怕姑娘在南书房受罪。老娘娘说,她现在犯了主子爷的法, 也许一辈子都出不来了,再不能照应姑娘在宫中的一切,望姑娘不要痴执,横竖,是她对不起姑娘。累了姑娘的名声。”
王疏月其实很想念裕太贵妃。毕竟除了母亲以外,那是唯一一个肯心疼她,把她当家里人待的女人。从前贺临莽撞不体谅她,甚至把她放在一边拖着, 弄得整个京城都在议论,富察氏又善妒跋扈, 她要把自己放到很低的,才能在他们之间安静的地活着。太贵妃知道她所有的好和不容易, 细心地维护着她的体面。到现在, 也没有为了如今她的身份就抹杀掉她们娘俩从前的情分。甚至说是她对不起王疏月,累了王疏月的名声。
“姑娘好么。姑娘也说说近况吧, 奴才好记着, 回头说给太妃娘娘听。”
“我很好, 也很想念娘娘。要说近况”
她想起养心殿里的那个人, 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曾尚平见她了吞了音, 也没再追问。转而回头对曾少阳说“你当好值, 以后都不用再过问我的事。”
曾少阳忌讳王疏月在旁,想说什么又说不开,只得道“哥,你啊你啊,欸你真不该这么固执啊”
王疏月这才记起,将看见他们的时候,两人也是剑拔弩张,有交锋之势。只是这毕竟与她无关,二人也没有吐露的意思。她自是不便久处了,将好也能借着这个茬儿避走。
“两位公公,我还得去复皇上的差事,就不多留了。”
说着,抱书就要去,谁知道曾尚平却行到了她的身旁。“奴才送送姑娘。”
“那也好。”
两人沿着宫道往月华门走。
晴日大好,新刷好红漆上映着杏花浓淡相错的影子。御果房的太监捧着茶果往南书房去,不肖询,也知是皇帝给南书房的值臣们赐果饼了。
曾尚平看着御果房的人往后面去了,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主子爷大好了吧。”
“是。”
“甚不容易啊,幼子生痘,尚容易熬得过去,成年者,得靠大福。想当年,陈娘娘那么舍不得十二爷,舍不得先帝爷,一口气撑了三日,最后还是去了。”
旧事一提。说得整座春光盈盈的宫闱都跟着伤感起来。
王疏也顺着问了一句。
“曾公公。您入宫有几年了”
“快二十年了。姑娘,奴才今年有二十七了。”
二十年,好漫长的一段时光啊。
听说太监净身要尽早,越小的孩子,伤口越好长,若是年龄太大了,多有姓名之忧。所以,这么一算,曾尚平七岁就已经入宫了。
王疏月不禁在心头感概。从七岁开始,在紫禁城里整整生活了二十年,那怕是的认得这紫禁城里每一株花儿吧。
“那公公伺候了裕娘娘很久吧。”
“前十八年,奴才都在承乾宫伺候娘娘,后来得娘娘的提携,去了掌仪司,但心啊,还是一直向着承乾宫的。那处宫殿是内廷里最暖的一处。只是如今娘娘不住那里。现是成主住着。姑娘要是爱看花儿,大可去看看,西南墙角处有一株玉兰,暮春落花,是紫禁城的第二场春雪。”
第二场雪。
她无端想起了养心殿东稍间的“春如海。”一时心旷。
“姑娘,奴才有句话,恐的会冒犯姑娘。但不言,又恐会令太妃抱憾终身。”
“公公讲。”
“姑娘心中,可还有与十一爷相守之意。”
王疏月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而望向那宫墙上摇曳的杏花影。她的人生已经被太多的人推着攘着走到了这个境地,不管在别人眼中,是命运的厚待还是轻薄,对她而言,都叫“不得从心而活。”
曾尚平应该是敏锐的人,又是替太妃问她这句话。于是面对着他,王疏月突然想认真得说些什么。
她垂下眼睑。将手中的书朝怀中拢了拢。
“曾公公,若我是个孑然一生的人,又或者没有困在紫禁城内,我应该已经一人一马奔丰台去了。但绝不是为了什么相守之意,是为了全我这一生的名节。”
曾尚平笑了笑。
“姑娘这几年的名声被王爷累得不轻。”
“他是个好人,他心里有福晋,我不是他情愿要的人。”
“所以,还是娘娘时常说的,她老人家看瞎了眼睛,终于挑出了最好的给王爷,可惜王爷临到去丰台前,才看见姑娘的好处。”
说着,曾尚平停下脚步。
二人已经行到月华门前了。“奴才是跟久了娘娘的人,又看着十一爷长大,大把的心都放在两位主子身上。姑娘别怪奴才不知体谅。”
王疏月摇了摇头“我也能想得通。只是我想清清白白的活着,这件事似不能够。但娘娘待我很好,足以抹杀那些虚名。如今,我也在想,还有什么能为王爷和娘娘做些什么。我这么个愚笨之人,始终。”
“为他死。”
这一声传过来。曾尚平也为之一怔。
三个字气力不大,却足以直戳心肺。是王疏月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她回头看时,果见富察氏立在她的身后。虽早已出了丧期,她仍穿着一身素,清寡着脸。像是从什么远地回来,一身风尘,眉目间的倦意掩盖不住。
她没有再说话,直到曾尚平辞去了,她才走近王疏月。
“我将才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死嘛。”
王疏月仰起头“福晋不是说过,王疏月与王府,再无瓜葛吗既无瓜葛,何以再为他死。”
富察氏惨然一笑“因为王爷的名声。”
她说着往墙下走去,那杏花的影子就落在了她的身上,近黄昏了,光和阴影在彼此吞食,人的眼睛很容易被阴阳相交时的争斗连累的发酸。
王疏月的目光追着富察氏过去,直到她停在杏花树下。
“我活着,就损了他的名声”
富察氏疲惫地笑了一声。手臂一抬,轻而易举地就要散了一枝花。
“紫禁城啊,再白的花都是用来给那人踩的。”
说着,她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花,又抬起头看向王疏月“王疏月,在我眼中,你人如此花,为人践踏,却不肯随土而化。许嫁贺临在前,入侍养心殿在后,你让爱新觉罗家的这两个男人,都成了笑柄,你不该死”
她的话声其实不重,整个人也失了从前的鲜亮和张扬。
她说完,又抬起袖来揉了揉眼角,王疏月这才发觉,她眼中里有血丝,眼角沾着黄稠的眼眵眼睛里粑粑,好像很多日都不曾合过眼。
“你怎么了”
富察氏听她这么问,忙别过头去。
“我没怎么。还用不着你来关心。”
说着,她狠狠地将眼泪一把抹去,望着墙上渐渐淡去的杏花影。
“王爷的监所定了,三溪亭,我去看过了。一陋室,一枯井,一乌桕,一把大锁。好好的爷们儿,沦落到被奴才们侮辱。王疏月,王爷这一辈子都在疆场驰骋,如今,等同于死了。”
等同于死了。
王疏月因这句话而有所心痛。她一直长在卧云精舍,终日为伴的都是咸酸的文字,经年的墨香。与人的缘分很薄。贺临是除了家人之外,曾经与她关联最深的人。
如今,富察氏说他等同于死了。旁人或许觉得这未免太绝望,王疏月却是能信的。
贺临不一定了解王疏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王疏月看懂过他。
贺临一直活得明朗,父母疼爱,一路顺遂,是以他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为人处世如此,感情上亦如此。但正如道德经中所言,“刚者易折”,像他这样的刚性,皇帝若要想要折断,甚至只需要压上一把锁就够了。
“皇帝生痘疮这件事传到丰台的侍候,听说王爷狂喜了一夜,和丰台营里的看守,喝光了三坛子酒,后来醉中听闻,是你入养心殿侍疾,看守醉酒出言不驯,,笑王爷窝囊得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王爷怒极拔剑,险些伤了自己。乌里台为此不顾君臣之别,将王爷捆缚监守”
她的话声到最后都能听见牙齿和牙齿龃龉的声音了。
天光将收敛尽,黄昏黯淡,杏花温柔美好的影子此时从宫墙上移到了王疏月的脸颊上。她低垂下眼来。
“既不肯要我,又何必在意我这个人在什么地方”
“这是名声,王疏月,连兵卒都可以作践他,人人都能戳他的脊梁骨,是因为你王疏月失了贞洁名,你明白吗最后把王爷践踏到泥淖里面去的人,其实是你。只有你为他死了,王爷才能得一份疏解。不过,呵”
她仰天叹了一口气。
晚霞余烬在面,这才终于点燃了富察氏年轻的容颜。
“我知道,你背后是那一对帝后。你不肯死,我逼不了你。但我敢赌,你这一生再也不可能有你想要的清净。那皇位上的人毁我丈夫,你既要跟他,那所有报应一定不会缺了你的。”
说完,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到王疏月面前。
“我曾经也想过,等到孝期过了,就让王爷把你接进府,你若只想要清净,我也许也能容你一辈子。但如今,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你看看这封信吧。这是王爷的亲笔。你若对王爷还有一丝情意,对你的本心还有一丝坚守,你就应该知道怎么做。”
话说完,张得通从月华门后面跨出来。
“王姑娘,万岁爷等着书呢,你哟,没看见福晋,给福晋请安。”
富察氏冷笑了一声,摁住眉心,半晌方道“张得通,我不安。”
她虽直呼其名,张得通却也没恼,打了个千下去,越发恭敬道“那奴才更得给您请个大安。福晋进来是瞧太妃娘娘的病吧。天暗了,太妃娘娘,该使人寻了。王姑娘,万岁爷这几日气性大得很,您啊,心疼心疼奴才们。别再耽搁了啊。”
说着搭着王疏月的手,拽她进了月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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