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畅春园回紫禁城, 大抵只歇了半月的功夫, 皇帝便让启程去热河。
虽然时间上不宽裕,但行前的准备还是做得十分完备。
婉常在自从生了二阿哥恒音之后,便擢了贵人。
这是才出月子, 自然不能随行,成妃也因大阿哥的事发了心绞痛的毛病,便自请在永和宫同婉贵人的作伴。于是,后宫同行的人,除了太后以外,就是皇后,顺嫔和王疏月。淑嫔和宁常在则被皇帝留在了紫禁城。
善儿与梁安都不解。但心里的欢喜却是藏不住的。
“主儿,从前您不在的时候, 淑嫔是皇上面前最得脸子的,因为淑嫔, 延禧宫的那些狗奴才,一个个登鼻子上眼, 都要端着主子的架势了, 这回可真是下脸。解气了。”
王疏月到是明白皇帝的意思,这次木兰秋围, 皇帝是要借接见蒙古各部首领, 安抚蒙古各番旗。太后和皇后都是科尔沁出生, 顺嫔是皇后的族妹。她王疏月在其中才是格格不入。
成妃不去, 大阿哥却不干了。
四五岁的孩子, 总想着去外面的大天地里滚滚, 一听说自己的额娘去不成,皇帝也要把他留下,竟一连生了好几天的气,每日虽还是按时上上书房,下学回来却闷着连饭都不肯好好吃。成妃没了法子,只好带着大阿哥去求皇后。谁知那日皇帝也在长春宫,见她来求,竟道“翻了下个月恒卓也五岁了,该去见识见识。”
大阿哥一听这话,眼底都亮了。
皇后刚要说话,皇帝却已经伸手把大阿哥抱到自个怀中。
“好,大阿哥也去。跟着皇阿玛去木兰猎熊。”
皇后含笑道“那大阿哥还是教给妾吧。”
皇帝道“不用,跟着朕。”
皇后怔了怔。忙道“皇上是要亲自照看大阿哥吗”
皇帝点头,将大阿哥撑举起来,“对,就跟着朕,既然是去秋围,就要看八旗官兵和蒙番勇士习骑射。朕的大阿哥也是时候遴选个外谙达。就借这次秋围挑定了,更番入卫。”
这自然是皇帝看中自己儿子。
成妃听后十分欢喜,忙起来谢恩。
皇后摸了摸大阿哥的头道“就是觉得,咱们大阿哥还小了些。”
“皇额娘,儿臣不小了不小了。”
小孩子的头摇起来跟拨浪鼓一样了,皇帝不由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到把成妃惊了惊。
她的记忆里,对着自己,对着大阿哥,皇帝到从来没这样笑过。
王疏月是到了启程那一日才知道,大阿哥上了皇帝的大辂。但由于在皇帝身旁,到底不敢放肆,小小一副身板挺得笔直,正一本正经地念书。
见王疏月上来,这才欢快地站起来请安。
“和娘娘。”
皇帝正在与大辂下面的十二说话,眼风扫到了王疏月,话虽然没有停,但还是抬了抬手示意王疏月勉礼去坐。
王疏月靠着大阿哥坐下来。
大阿哥几乎当王疏月是救星。
“和娘娘,这个字儿臣不会念。”
王疏月扫了一眼那本书,竟是藏文的。
“和娘娘也不会念。”
“啊和娘娘都不会念,那儿臣也不念了。”
正嘟囔着,手中的书却被皇帝抽走了,吓得大阿哥忙耷拉了脑袋不敢出声。
王疏月将大哥的脑袋揽过来。大阿哥就往她身旁贴。
王疏月低头看了看大阿哥,对皇帝笑道“您那是什么书。”
皇帝道“一本地志。”
王疏月明白过来,这是当爹的太严肃了,逼得大哥单独跟他处着,就手足无措,非得抓一本书来做个势。
想着,便将大阿哥搂到怀中坐着。
“您这儿既有了我们大阿哥陪着,召妾过来做什么呢。”
皇帝朝她拎过去一只空杯。
“王疏月,你泡的茶,朕这半年喝惯了。”
大阿哥还没大听懂皇帝的意思,又不敢跟皇帝说话,便抬起头来对着王疏月道“和娘娘,您要跟儿臣一起陪着皇阿玛吗”
说这话的时候,手却把王疏月得袖口捏得紧紧的。
“对,不过和娘娘啊是想多陪陪我们大阿哥。”说着,捏了捏他的鼻子。
“王疏月。”
“啊”
“你”
“皇上,大阿哥面前,给妾些体面,等到了热河,您在慢慢训斥妾。”
说着,又拿糕饼逗弄大阿哥去了。
皇帝被她抵得竟不知道说什么了。
大阿哥坐在王疏月怀里吐了吐舌头,小手儿啊把王疏月抓得紧紧的,生怕她说话不算数走了。
去热河的这一路到是很平静。
虽在路上,却跟在畅春园和紫禁城没什么区别。皇帝仍然很忙,平时在车上的时候,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书。一旦驻跸便召集议政大臣议事。要么就是连夜连夜地和王授文,程英这些人看折拟旨。
出了紫禁城,在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和门门道道的阻隔,王疏月到是远远地见过父亲几次。
王授文还是老样子。
黑瘦黑瘦的,腰也有些佝偻。
他也看见了王疏月,但是碍于身份,还是不敢贸然与王疏月说话,只得远远的请个安。那一抬头啊,目光中对女儿的疼爱和担忧,不需言表。
皇帝还是把王疏月带来了。
皇帝是真的在意自己的女儿,但这也是在把她往风口浪尖上推。
王授文和先帝君臣相处过,他打死也不相信,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会像他维护包容吴灵那样,维护自己这个和她母亲一样冰雕玉铸的女儿。
王疏月并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忧虑。
北出紫禁城,那一路上的风光实在是好。九月初,秋草正劲,干冷的风都吹不斜。万里晴空偶见漏秋的大雁独自飞过。每至黄昏时,天地之间撒满金阳。
若驻跸的早,王疏月便要在营帐外面立一会儿。
抬头迎向那大千世界中光芒。
她以前喜欢黄昏,是因为她出生的时代和前明的命数都像极了这盛极而衰,衰极而回光的景色。如今,人出了紫禁城,不再有这些沉重的东西附会其上,她才终于慢慢感觉到了,黄昏金阳的美。
余有光热,不至冷寂。
大阿哥自从发觉了自己的皇阿玛会在王疏月这儿吃瘪以后。就一直要跟在她身边。
有的时候,也会要王疏月抱着四处去走走。
“和娘娘,您真好。”
王疏月搂着他在河边慢行。
她穿了一身黛蓝色氅衣,外头照着品月色夹绒坎儿肩,袖口滚着毛儿边。她仍比寻常人要怕冷些,那毛儿边在大阿哥的鼻子上撩拂,引得他打了喷嚏。
“怎么了,冷吗”
她忙将让人拿了张毯子过来。细致地把那小人儿裹住。大阿哥钻出头来,脸蛋儿被秋日的夕阳照得红扑扑的。
“儿臣不冷。儿臣可不像和娘娘那样怕冷。”
王疏月笑了“当着你皇阿玛你可不敢说这样的话。”
“那是和年娘娘好。”
“你额娘和你皇额娘,待大阿哥,那才叫好。”
大阿哥道“额娘和皇额娘待儿臣是好,皇阿玛也很疼儿臣,但是,他们都会催着儿臣念书,儿臣有的时候发热了,身上痛,额娘和皇额娘,也不会纵容儿臣偷懒。但和娘娘您会。您在的时候,皇阿玛都不怎么骂儿臣。”
王疏月摸了摸他的头。
“大阿哥是你皇阿玛的长子,以后要替皇阿玛分忧的。你额娘,皇额娘,还皇阿玛,都希望大阿哥能有大出息。”
大阿哥趴在王疏月肩上,轻声道“儿臣不怕累,累了有和娘娘做的茯苓糕吃。吃了儿臣就一点都不累了。”
不得不说,恒卓这个孩子,治愈了王疏月身子上和心上的某些不堪言明的隐疼。
但这也令王疏月更加心疼他。
皇家的孩子到底可怜。
王疏月想起皇帝曾经说过,他四岁入上书房,寒冬酷暑,头疼脑热,都不曾间断。所以才逼出了那么一副铁石心肠,跟偌大的一个朝廷,跟广袤无垠的江河,跟朗朗的乾坤日月去斗吧。
他是这样的。
他的儿子,也许以后,也会变成那样。
王疏月抱紧了怀中这个柔软的人,竟有些舍不得,他像皇帝那样,日后会渐渐长硬胫骨和内心。
这么走着走着。
天就暗了下来。
何庆提灯过来寻王疏月。
“入夜风大得很,皇上怕冻着您,让您回营呢。”
这么一说,到真是起风了。
何庆过来给王疏月披衣,这才看着趴在王疏月肩上的大阿哥,睡得安心醇熟,嘴巴边还挂着一丝口涎。
忙轻声道“哟,这大阿哥在您身上睡成这副模样了。”
王疏月拉了拉他身上的毯子,遮住他的头。
“让大阿哥睡。公公帮我照着路便好。”
一路走回行营。
皇帝的主帐里已燃起了灯,何庆打起帐门,王疏月便看见了在灯下看折子的皇帝。他抬头看了一眼王疏月,又看向她怀中的大阿哥。放下折子朝着二人走了过来。
“去哪里了。”
“抱着大阿哥,去河边走了走。”
说着,声压轻道“您小声些,睡着了。”
大阿哥以前是从来不敢在皇帝面前这么睡觉的。
成妃恨不得皇帝看到的大阿哥,是一个连吃饭睡觉都没有,每日只读书写字的模样,因此,大阿哥每次见着皇帝,也都不自觉地要把眼睛睁大,背脊挺直。说起来,他也算是一个勤奋的皇子,但毕竟是孩子,有的时候,皇帝也会觉得,自个和这个孩子之间,少了点该有的父子亲情。更像是君臣。
与一个五岁的孩子做君臣。
其实皇帝也并没有那么的自在。但他惯在孩子面前端严父的模样,看着大阿哥这副睡得人事不知的模样。
脸色习惯地沉了下来。
“你和大阿哥都越发不像话了。”
王疏月垂眼笑了笑“既然是去秋围,多热闹欢喜的事,就开恩,赦我们几次吧。”
她这样说。皇帝又不能说什么。
低头看见她搂着大阿哥的手渐渐有些吃力发抖,便张开手来。
“来,给朕。”
不过皇帝哪里是个会抱孩子的男人。
大阿哥也沾上皇帝的身,猛地一下就醒来了。
好在皇帝把大阿哥的脸别到了自己肩上。并不知道大阿哥醒来。
王疏月忙偷偷地朝着大阿哥“嘘”了一声。
大阿哥虽不知道她的用意,却看懂了这个手势,赶忙闭上眼睛,继续撞装睡。
皇帝胡乱地抱着大阿哥走到床榻前笨拙地放下。
回身对何庆道“照看好大阿哥。”
说完走到帐前回头对王疏月道“王疏月,跟朕走。”
“去什么地方。”
“河边走走。”
一面说,一面就着她将才裹大阿哥的那张毯子,把她整个人乱七八糟地裹了起来。牵起她的手,也不管她的手顺还是不顺,连牵带扯地把王疏月扯了出去。
何庆是个人精。
看着这一幕,已然是笑弯了眼。
回头看榻上大阿哥也睁着眼在笑。
“哎哟,小主子,您对着奴才笑什么呢。”
“我才没对你笑呢。你对着我笑什么呢。”
何庆整了整大阿哥的枕头,眯着眼道“奴才笑啊。万岁爷吃小主子您的醋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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