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相见欢(四)

小说: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王疏月见到皇帝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张得通推看门, 灯落进来, 一下子照亮了正殿。

    王疏月抬起头来,门外的天幕晴朗,风吹淡了云, 月光皎洁。

    皇帝跨进来,一面解开身上的外袍,往张得通手臂上一挂“怎么不点灯。”

    张得通没敢应声,正要示意宫人去点灯,却听灯影中的女人冲皇帝抬起那双被绑着的手来“这样怎么点啊,您又不许人进来。”

    何庆等人燃了灯。

    殿中通明,王疏月的眼睛一下子有些适应不过来,但她的手被绑着, 只得将身子别了过去,皇帝走到她身前, 挡下她面前的光。

    “你们都下去,没有朕的话, 都不要进来。”

    “是, 奴才们告退。”

    皇帝这才发觉她靠着榻屈膝侧坐着。手和脚都被绳子捆了个结结实实。

    难怪她动弹不得。

    皇帝仔细研究了一番她被绑着地方,不由想起了大之前在养心殿西稍间之中。她也是用这种手段, 对付病中的自己。

    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不由笑了一声“这丹林部是这样捆人的。王疏月, 朕看你到像是丹林部放到朕身边的奸细。”说

    着, 一手抬起她的手腕来。她手腕本来就白, 被绳子勒起了印子, 这会儿已经开始发青了。

    “这手法, 和你以前绑朕的差不多。”

    王疏月由着他调侃,抬头问道“大阿哥呢。”

    皇帝半屈了一膝,蹲下来替她解绑,“手脱臼了,但现在已经接续上了,院正说没什么大碍。”

    王疏月看着面前的皇帝,他垂着头,眼底没有惯常阴气,但他手上的动作仍然是笨拙的。王疏月忍不住疼,牙齿里“嘶”地吸了一口气儿。

    皇帝也没有停手。

    “长痛不如短痛,就还有两三圈了,忍着。”

    说完,站起身来拍了拍手“脚上的你自己解吧,免得朕手重,你要闹痛。”

    王疏月无奈地低下手去,“奴才什么时候闹痛了。”

    皇帝走到他身后的榻上坐下“对,你是刚性,连骆驼都敢杀,拿什么杀的”

    王疏月将自己发间的那根白玉簪子取下来“拿这个扎的。”

    皇帝看了一眼那簪子柄部,果然还残留着血,再一看王疏月的侧脸,也是一盘骇人的血迹,他别过王疏月的脸,“张得通传周太医来。”

    “等等。”

    王疏月压住皇帝的手,“不是我的血,是那骆驼的,奴才没事。”

    皇帝用手指延开血迹,见底下露出她雪白皮肤来,这才罢了手,却猛然提声喝她道“王疏月,朕赏你的东西,你就这样糟蹋”

    王疏月解下脚踝上的绳子,抱着膝侧身,抬头看向他,声音不大,却说得十分稳“您赏的东西,不就是该拿来行杀伐吗”

    皇帝一窒。

    反正除了王疏月,这世上当真没有人能让他享受言辞博弈后,吃瘪的那种又苦又甜的乐趣。

    “你就是赌朕会护着你是不是王疏月,朕护不护你,得看情势,比如这一回,朕杀了你,王授文不仅一句话不敢说,还要长跪给朕谢罪。”

    他这样说,反而叫王疏月安心。

    皇帝这个人是时常急怒,言语撒得跟冷刀子似的,但王疏月从来没有见过他什么时候慌张过,这和他下棋的性子是一样的,走一步,算接下来十几步。不至终局,始终不知道他的子是什么时候埋下的。

    如今他还能用惯常的语气对着王疏月,就证明他心中有数。

    “其实,您赏给奴才的这根簪子杀只鸟成,根本杀不了那只白骆驼。”

    皇帝没有立即应她,抬脚将捆她的那些绳子踢远。

    “站得起来吗,站不起来朕抱你。”

    “奴才在跟你说正事。”

    “你想说什么朕知道,丹林部不寻理由反叛,朕也要用对他们用强兵,总之,一只骆驼而已,他们图谋不轨,已然沾污了圣物神性,没了神性,那也就是只畜生,王疏月,你杀就杀了,朕就当是朕握着你的手杀的。”

    说完,他伸手向她“你先起来坐着。想说什么,朕听你说,不过别说什么要朕处置你的话,没那个必要的,朕掌天下,从来不想拿女人说事。”

    王疏月笑开道“您刚才还说,要杀奴才的。还要让父亲”

    皇帝在王疏月肩上不轻不重地一拍。

    “王疏月,你跟朕怼什么朕现在说不得你了吗啊”

    说得啊,怎么说不得。

    他不就是这么一个气性的人吗真的是很有意思,人前稳狠,人后都到了这个份上,他竟然还要在口舌上和王疏月争高下。

    王疏月小声的应了句“您说得,说得。”

    这才借着他的手站起身来,在榻上坐下来,皇帝见她服软,也从新坐下。

    几处的雕花窗都是开着的,外面的风里隐隐散着几丝血腥气儿。

    “说吧,你看出什么了。”

    “皇上,那骆驼之前就被人下过药了。不然我杀不了它。”

    “朕知道,你是个什么身手”

    说到这里,皇帝像想起了什么场面一般,不由得在嘴角露了一个笑。

    “对,你什么身手,朕还是晓得的。”

    这话吧配上他的那个笑,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不合时宜的淫和谐荡。

    王疏月只觉得耳根子发烫,连正事都有些说不下去了。

    “算了,皇上。您还是把奴才交出去吧。”

    皇帝看着她的模样笑了“好了,朕不是不想听你说,朕和朝廷早有想法。王疏月,你救了大阿哥,对朕而言,就是大功一件。至于其他的朕就不让你想太多。”

    说着,皇帝起身,走到术案前,将奏本拂到一旁,展开卷放在一旁的满蒙地图。

    “来,你过来。”

    王疏月走到皇帝身边,风卷着牛皮的边缘,她顺手挪了只茶盏过来压住,却见皇帝的手已经落在了其中一处。

    “王授文再三拖着朕的手,不让朕逼户部的亏空,朕都没有应允,这半年,户部的事是扫了很多人多年的体面,也着实逼死一些人,其中还包括朕的兄弟和皇叔们,以及八旗的子弟,但是,这一笔军费,朕硬是给他多布托筹集出来了。这比派人上陕西,上四川筹粮要来得快,也来得痛快”

    说着,他狠狠地在那标红的地方点了点。

    “这些钱粮,就打这里。既然你王疏月替朕下了战书,那朕就当是你给朕占了一卦,时机适合,朕也不等了。”

    王疏月抬起头。

    烛火把殿中很多柔和的物影,像什么茶盘上的茶宠,什么墙壁上的挂画,投向那张一看就有些年生的牛皮卷。他言辞稳狠,扎扎实实地落在王疏月耳中。

    其实男人的胸怀和大志,有的时候很难和女人共享。

    因为那毕竟是纯粹生活之外,另外一个层面上的东西。

    那是血肉之乐,那时兵刃之宴,那是同样不拘小情的人,在历史浩荡的长河里,留名留姓地嬉戏。

    正如皇帝带着她去普仁寺,一僧一帝盘膝坐在金碧辉煌的佛殿之下,他们论道,也论经济政治。他们论生死的时候,周遭并没有清净禅院里的慈悲之气。王疏月之所以会觉得疲倦,是因为她看到了这个男人的底子。

    好在,皇帝当时牵着王疏月的手。

    否则,他未必不会陷入权势滔天的男人们的宿命沉沦之中。

    “朕和几个议政王议过了。如今只有一件事,尚算得上是个问题。”

    王疏月道“是因为您纵容残杀进贡之物的人,显大清有意破坏满蒙之善。这样的话流传久了,会让其余的蒙古王公心中生恨而乱立场吗”

    皇帝在书案后坐下来,双手叠在下巴下面,笑向王疏月。

    “你是不是又怕了。”

    王疏月摇头道“不是,我并没有杀过那只骆驼,那只骆驼是他们自己下毒害死的。它会突然发狂袭击大阿哥,应该就是因为中毒的缘故。”

    皇帝点头“嗯。朕会信你,但是蒙古的人不会,你是个汉人,你多说则多错。”

    说着,他摁了摁眉心“而且,这个话根本说不清楚,究竟是谁下的毒,是,是可以是丹林部,但也可以是那些刚愎自用的汉臣,也可以是朕。党同伐异,信朕的人有一些,信丹林的也有一些,信你的一定没有。”

    王疏月站直身子。

    “您不让我试试,怎么知道没有人信我。”

    皇帝闻言目光一动。

    “没必要,王疏月,你是朕的女人,朕信你就够了。”

    王疏月摇了摇头“但我并不愿意担那么多的虚名,除非走投无路,否则,我还是想清清白白地做你的妃子。”

    说着,她弯腰握住皇帝的手。

    “您是皇帝,我知道您有您的判断,或许丹林部已是众叛亲离,就算蒙古诸部以为您命人杀贡品是为了挑战,也不会有所谓立场之乱。您一样可以一举歼灭其势力。但我不一样,风波过后,我还要和太后和皇后娘娘们相处,我不能一直被您护在身后吧。”

    她一面说,一面叩紧了手指。

    “我那方天地虽然小,但我很在意。您让我试试吧”

    皇帝沉默了须臾。

    “那你输了呢。”

    王疏月蹲下身,抬头望着向他“输了,就是还是退回来做你的奴才,你不是说了吗,您会护着我。大不了,我以后的乖觉一些,不顶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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