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嫔流了眼泪。
她有一段天生的文弱风流姿态, 举手投足之间与王疏月是有些相像的。
皇后看着她垂泪模样, 发觉在对女人审美上,皇帝的喜欢的也许就是脆弱的身子和,单薄的命数。
“别哭了, 本宫还不至于苛责你们。”
顺嫔也道“你今儿怎么了,平时你是最要强的,如何难受成这样。娘娘这里还为你拖着周太医,你也该知道轻重。”
谁知淑嫔的眼泪却止不住了。
掩面痛哭起来。
皇后忙叫让打水取帕子,一面又向她身旁的宫女沁儿问道“你们主儿怎么了。”
心儿手指绞缠在一起,面上也担忧得很,支支吾吾地涨红了脸。
顺嫔道“主子娘娘既问了,就是关照你们主儿,有什么说出口,总有娘娘做主啊。你们主儿不说,你也跟着糊涂吗”
心儿忙跪下道“我们主儿昨日遭了主子爷申斥。”
此话一出口, 淑嫔便哭得抽了肩膀。
“为何事遭申斥。”
“昨儿是主儿父亲的忌日, 主儿心绪不好, 因衣裳上的污处, 打了几个辛者库的奴才,其中一个受不住差点死了,这话也不知道怎么传到皇上耳中,就”
“行了, 本宫知道了。”
皇后念着毕竟和她相处了这么久, 且淑嫔待她向来尊重, 即便过去在皇帝面前得脸,也从不在皇后面前有任何的逾越,如今见她伤心成这副模样,到也有些心疼。
“这已经是对你宽恕了,你看前一朝静妃,因为责打宫女至死,被先帝爷贬了答应,架到西三所去住着,皇帝如今只是申斥,又不曾公然褫你的体面,你好好请个罪,又不是过不去。”
淑嫔抬起头来,妆容已经被眼泪融了一半。她带着哭腔道“那身衣裳是前年生辰,皇上赏妾的缎子织造的。沾染了脏污妾是心疼,但妾不是故意打死人的,是施刑的人手太重。而受刑的人身子又太弱才至如此。可是,皇上连给妾一个面圣自辨的机会都没有,就下旨申斥妾。”
皇后安抚着淑嫔,放缓了声音“本宫知道你对皇后的心,也知道前几日是你父亲的忌日,你心里不快。这样吧”
她侧面问孙淼道“辛者库那宫人叫什么,等她好些,仍叫她来,给淑嫔请罪。”
孙淼道“那宫女叫李善,宫里人都叫她善儿。”
淑嫔一怔,“什么,善儿从前和妃宫的那个”
顺嫔道“你自己责罚的人是谁你都不知道。”
淑嫔捏紧了袖口。
“皇上皇上还是还是为了她和妃。”
顺嫔忙堵她的口道“你这话就是胡说了,皇上日理万机,能关照得了辛者库的人,你打的人是男是女他都未必知道。即便知道,纵使他再宠爱和妃,也不会是非黑白不分,你这话里的怨怼可是大不敬。”
“你知道什么,这偌大的一个紫禁城,有时奴才们的饭食都顾不过来呢,饿死的宫人也是有的,我不过责罚了一宫人过重,若不是她王疏月在皇上面前挑唆,皇上至于待我如此吗我起先还想不明白呢,如今全想过来了,王疏月,好狠”
“住口。她是妃,你是嫔,王疏月这三个字是你直呼的吗”
淑嫔听皇后动了真怒,不敢再往下说了。
伏于身旁的茶案,泪流不止。
皇后叹了一口气。
顺嫔在旁轻声道“前几日,和妃身上又闹了不爽快,皇帝散了议,再忙都会去翊坤宫看看她。也许真的是和妃跟皇上说了什么。”
皇后摇了摇头“她不至于。只是这一年皇帝行仁政,对下宽仁,对奴才们不再苛责,淑嫔啊”
她一面说一面望着她不断抽抖的背“撞到皇上对下的恩上去了。”
说完,皇后提了些声“你回吧,这几日无事也不用来本宫这里请安了。好好地闲闲心。如今成妃病着,本宫又有身子,到还指着你们替本宫分担。淑嫔,莫要自己不尊重,折损了体面不说,还寒了皇上的心。”
淑嫔不敢不应,扶着孙淼的手站起身,行过礼,抽泣着退了出去。
皇后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摇了摇头“也是可怜。”
顺嫔道“以前以为,皇上喜欢和妃,是因为她有些像淑嫔,现在看来,皇上从前肯看是淑嫔,竟是因为她像和妃。”
皇后没有应话,只对孙淼道“去暖阁里传人进来吧。”
说完,她摁了摁眉心,疲倦道“如今本宫也顾不上她了,你得空替本宫去看看成妃,本宫前两日听说,她那毛病竟便得凶险起来了。”
“听说啊,是被大阿哥在木兰围场受伤的事给吓的。娘娘知道,她是个没什么主心骨的人。若是不中用了,那大阿哥”
“自然是要放在我们科尔沁的女人身边养着。”
“是啊,主子娘娘,奴才也是这样想的。奴才的女儿养在了外面,奴才”
“行了,顺嫔,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一切还要看皇上的意思。大阿哥这个孩子,天资聪慧的,又是长子,书也读得好,皇上很看重他。断然不会亏待了他。如今本宫怀着身孕,若成妃拖得过今年还好说,若脱不过,本宫这样是照看不了大阿哥的,至于顺嫔你本宫会为你争取,但这些日子,你也该与大阿哥多亲近亲近,你知道的,咱们主子爷的出身,他对这“养母”总是心有介怀。若大阿哥不肯亲近你,皇上心中,难免会有想法。”
“是,奴才知道。可奴才怕和妃和大阿哥很是亲近”
皇后摇了摇头“她是汉人,我们大清的长子,怎么能养在一个缠足女人的膝下,即便皇上肯,神武门后面的祖宗祖训也不肯。你安心,本宫和太后还在呢。”
“是,主子娘娘,您这么说奴才就放心了。”
这边孙淼领了周太医进来请安。
皇后叫免,又对顺嫔道“你也去吧。本宫也有些乏了。”
不知道为什么,对王疏月而言,从木兰回来之后,日子就过得快起来。
也许在遇见皇帝的第一年里,两个人彼此藏着爪子相互试探,近在咫尺的对峙拖长了时间,才让时光慢行。如今则是岁月淡静,春时的杏花影,夏日啖食的荔枝,初秋早开的龙抓菊,四时风物接踵而至,竟有应接不暇之感。
皇帝仍是老样子。
时常绷着脸,但渐渐开始不怎么对王疏月说重话了。
但他那要把王疏月剥干净才肯睡的习惯仍然在。夏季尚算好,入秋就没了法子,王疏月怕冷,再羞也得往他怀里靠。
皇帝睡前要翻几页书,那会儿上夜的太监和宫女也都还站在帐子外面守灯火。王疏月睡不着,就不自在地在他身边蠕着身子。
皇帝便反过书来敲她的额头。
“再动,就下去。”
王疏月忙把身子绷得僵直。
有的时候熄了灯,她也会在被中问皇帝,他这个不正经的习惯是怎么来的。
奈何皇帝搂着她的腰只呼气儿,不说话。
其实皇帝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这副身子柔暖得让他能放下所有的戒备。
为此,他愿意做些皇帝没有必要去做的事。
开春那会儿,礼部奏请选秀的折子被皇帝驳回。交秋后又递了一本上来,皇帝仍然驳回,这让礼部和户部的官员都犯了难。有些人按捺不住,偷偷在外头去问王授文的意思,看这个折子是再递呢,还是今年就罢了。
后来,连王授文觉得纳闷儿了。
要说之前还有丹林部得战事,如今战事也平了,不就该是召八旗选秀,充盈后宫的时候嘛,这连驳两道是什么意思。皇帝不着急,这八旗的男人,各处王府着急啊。内务府不过眼的女人,染指就是杀头的大罪。
王授文其实想在皇帝面前提这个事。
谁知皇帝一门心思都在着手“耗羡归公”的大事,这又是一样让各部官员,各地方藩库勒紧裤腰带的事。王授文觉得,和这么一个刚硬的皇帝相处,真是时时都在额头冒汗。
先帝留下了一个光鲜的盛世。
也在盛世之下给皇帝留下无数蛀国之陋政,年生长久,盘根错节,利益纠缠。若不是皇帝这个人的强硬手段,还真是不能从根上拔出陋政,改换新天的。王授文虽然觉得自己当初没又烧错灶,没有看错人,但有的时候,看着同僚们被皇帝逼得掉头发,心里也是有感慨的。
压着选秀的事,不让官员们娶老婆,还拿枷逼着他们把抓钱的手收回去。
在皇帝这一朝为官不易,等他们这一堆老东西告老还乡,自己儿子那一代的官员,恐怕还要吃更多的苦。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急把自己在南书房这一年的心得整理给王定清,却在九卿科道会上看到了自己儿子写的折子。提解火耗养廉州县策论。洋洋洒洒上千字,看得王授文时而赞叹,时而伤神。
他是个恪守中庸之道的汉臣,在他看了,自己这个儿子的确历练出了心得,但却过早地站到了守利派的对立面。
然而,这显然不是他能拉扯得住的了。
其间朝堂上的是百日一件。
尤其是这种涉及国政改革的大事,从九卿到议政王大臣会议,反复拉锯,皇帝的手段,地方势力和朝廷势力的牵扯几番博弈,把这日子拖拽地更快了。
入秋以后,皇后的月份大了起来。胎像日渐安稳。
然而,太医院却在为另外一件事发愁,就是永和宫的主子,眼见着要不中用了。
这日天降大雨,王疏月在永和宫外看见接大阿哥下学的太监撑着伞,将将从宫门前出去。哗啦啦的大雨敲打着伞面,隆隆作响。穿过永和宫的穿廊走到后殿,成妃躺在次间里,还没有起帘,就已经闻到了里面浓厚的汤药气。
成妃的宫女闻盈打起帘子,请王疏月进去。
屋子里有些暗,只在床头的矮几子上点着一盏灯。
“你来了。”
王疏月应声走到成妃榻前,她艰难地伸出一只手。脸色惨败,半睁着眼,也不知道是看向何处。
“你看着去接大阿哥的人去了吗”
“你放心,我才进来就遇着他们出去。”
成妃躺着点了点头。张了张干得起皮的嘴唇“那就好,和妃,本宫听外面雨声大,你你来的时候,看见他们拿伞了吗”
王疏月听见她喉咙里已经起了沙音,知道是粘了痰,即便如此,却还是一门心思挂着大阿哥的事。
“您放心,他们省得。”
说完,回头对闻盈,“去给你们主儿端杯水来润一润唇吧。都起皮了。”
“欸,奴才这就去。”
成妃听着帘子起落的声音,孱声道“和妃,你让你的人也先出去本宫有话跟你说。”
“好。金翘你出去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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