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疏月朝她身后的宫人手中看去, 却见宫人提一只食盒。
一时想起了成妃之前的话。
“是, 也是顺道来看看大阿哥,他将才下了学,在里边呢, 你给他送吃食来也正是时候。”
顺嫔闻话面色悻然,淡淡的应了一声“是。”
转而又添道“大阿哥和您到是亲近,只是有些事不好强求,娘娘还是该看淡一些。”
王疏月笑了笑“你指什么。”
“大阿哥是皇上长子,娘娘是汉人出身,如今虽然地位尊崇,也深受皇恩,但大阿哥”
“大阿哥是成妃的儿子,成妃如今尚在,顺嫔不觉得在永和宫前论此事无礼且不敬吗”
王疏月很少说这样重的话。
顺嫔怔了怔,之后倒是屈膝道“是, 是妾有错。”
王疏月却不再说话, 快步从她身边行过, 绕过地屏, 跨入宫道中去了。
金翘忙撑伞追上她,雨水劈里啪啦地打在伞上,鞋底搓在青石地上的声音和着雨声竟有些刺耳。周遭原本鲜艳的红墙,此时也被冲成了酱色。王疏月走得很快, 金翘几乎有些追不上她。
“您慢些, 衣裳都湿了。”
梁安几步追上来, “主儿,您淋不得雨,要皇上知道了,奴才们就都得死了。传雨轿过来吧。”
王疏月停住脚步。
抬起头来,慢慢地将几欲夺眶的眼泪忍了回去。
头顶的天很暗,浓厚的阴云没有散开的意思,梁安和金翘撑了两把伞,尽力遮着她的身子。梁安见她面色难看,本想出声说些什么,却见金翘在旁边冲着他轻轻地摇头,梁安也就再不好能说什么了。中只将伞撑好,在雨中静静地陪着沉默的王疏月。
王疏月为了抑住喉咙里的酸意,慢慢地吞咽了几口。见了成妃,又听了顺嫔话,她心里起了一阵钝痛。
是为大阿哥,却也是为皇帝。
因为她分明从大阿哥的命运中,看到了皇帝影子。
他们是皇室的子孙,天之骄子,看似光芒万丈,本质上却也不过是上一代人争夺权势的筹码而已。无论是贺临,还是皇帝,他们成长为如今的模样,身处如今的境地,也许并不全然是他们情愿的。皇帝当年在太后膝下,尊兄长,敬母后,如履薄冰的那几十年,一定也没有过好。
皇帝会时常睡不安稳,根源竟在于此。
王疏月想到此处,深深感怀于成妃的话。
“什么才是孩子的前途啊,不如跟着她,从一开始就把夺嫡的心放下。做一个富贵闲人吧。”
此时闭上眼睛,一弯辛咸便从眼眶滑入她的唇中,她砸吧了下嘴,试图尝得更清楚些。
梁安冲金翘扬了扬下巴,轻声道“欸,咱们主儿哭了。”
金翘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撑稳了手中的伞。
王疏月也不知道自己在雨中立了多久。
总之,她回到翊坤宫,已经过了酉时。天色昏暗,雨中的黄昏像笼着一层朦胧绸纱帐子,她着实有些冷,一进翊坤宫的宫门,就打了寒战。
驻云堂里的灯是亮的,何庆和宝子正守在明间外头。何庆见王疏月回来,连忙打帘子进去回话去了。宝子过来替王疏月撑伞“和主儿,您去哪里了,万岁爷等您大半日了。”
王疏月咳了一声,这一咳可把跟朕她的人都吓坏了。
梁安看了一眼驻云堂的窗户,那位爷要命的影子在窗上一晃,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这外面的动静。
“主儿,您千万心疼奴才们。一会儿万岁爷问起。”
“没出息。”
金翘打断了梁安的话。看着王疏月几乎湿透了的衣服,平声道“主儿不用想奴才们,您进去吧,奴才们在外面跪着待罪。”
王疏月拍了拍金翘的手臂。
“放心,没事,你去替我打点身干净的衣服,梁安,你去传热水来。还有,我还想喝些热茶,吃些东西,你们都去备吧”
她的这些差事都是救命的。
跟着的人哪里有不尽心。宫人各领各的事去了。
里面何庆出来迎她,见她这副全身湿透的模样,也跟着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沫。替她打起帘子,自个就不敢进去了。
王疏月走入明间,穿过地罩走进西暖阁。
驻云堂的灯燃得很亮,张得通站在“驻云堂”的匾下面,见王疏月进来,忙轻咳了一声。皇帝低着头,手上握着笔正在一本书上批写,他像是正写到什么颇有心得之处,微微皱着眉头,头也没抬,手上笔速极快。
“回来了”
“嗯。”
她忍不住又咳了一声。
皇帝这才抬起头来。见她浑身被雨淋了个湿透,连发髻都有些乱了,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少见的狼狈。
“你这”
他没说下去,放笔就从书案后跨了出来,一把拽过自己搭在一旁的外袍,将王疏月裹入怀中。
“王疏月,朕不让你吃药了,你是不是就以为,朕不管你的身子了”
“对不起。”
皇帝一怔,难得她没有开口请罪。
这边金翘已经呈了干净的衣裳过来,外面也有人传话进来,说热水备好了。
皇帝看了一眼那衣裳,竟是自己去年在木兰围场赏给她的那身,葱绿氅衣,嫩黄色的坎肩儿。一时之间,又好气又好笑“你故意的吧,怕朕骂你,连这身衣服都找出来了。”
这并不是王疏月的心思,她今日心里乱,还来不及去想这些。到底金翘有心,连这一挂都给她想到了。
王疏月顺势接了话。
“那您这会儿先别骂我,容我去洗个澡,过会儿穿好衣服,再好听您训我。”
她说着说着,脸上的几缕湿发竟钻了口。皇帝抬手轻轻替她挑出来,笑道“你这狼狈模样,跟从水里捞出来的猫儿一样,毛全贴着,真是难看。算了。”
他松开王疏月。
“去洗吧。别冷着了。”
西暖阁架了屏风。
皇帝则走回驻云堂中从新坐下,将把刚才的书捡起,又想起什么,对张得通道“去把梁安给朕唤进来。”
梁安听说皇帝传唤,吓得额头冒冷汗。
弓着背走进驻云堂中,忙不迭地给皇帝磕头请安。
皇帝撑着书案站着,低头问他道“你们主儿怎么了。”
梁安听皇帝的声音尚不含怒,这方稍微松了口气儿。稳住声音仔细回话道
“今日永和宫的成主儿把我们主儿请去了。主儿出来的时候又正遇见了顺主儿,顺主儿和我们主儿说了几句话,后来也不知道我们主儿想到了什么,在回翊坤宫的路上哭了一场。”
“她哭了”
“是。奴才不敢期满万岁爷。”
皇帝伸手将放在一旁的一只鼻烟壶掐入手中,沉默地坐回案后,张得通见他阴了脸,连忙挥手示意梁安退出去。而后端了盏茶与皇帝。
“万岁爷,许是成主儿身子不好,和主儿心善,见着伤心了。”
皇帝没出声,王疏月上一回在他面前哭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她收到贺临的信时,在西稍间的外头,她跪在他的身旁,哭得呕心呕肺。那也是唯一一次,皇帝看见她哭,至此之后,她似乎时时都是一副宁静淡疏的模样,总是让皇帝误以为,她在自己身边,一直都活得很愉悦。
她想到什么了,又为何要伤心。
皇帝尚猜不到,不过,今日白天,太医院院正向他跪述了成妃的病症,说是今年冬季是一个大坎儿,若撑得过去,就有望好,若撑不过,就不中用了。”
皇帝起初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内心并没有起多大的波澜。
毕竟他是一个命格很硬的人,从前在府中的时候,就有过侍妾病死,他常年在外办差,有的时候甚至连回来看一眼都不会。
成妃早就是他淡忘的女人,皇帝已有些想不起自己同她相处的日子。因此她究竟活不活得过这一年冬天,皇帝并没有什么祈愿。但他却不得不开始想大阿哥的事。
太后早在成妃病重后就跟他提过,要把大阿哥过继给皇后。但“过继而养”一直是皇帝和太后的心结,不论太后怎么说,皇帝都没有松口。倒是后来皇后自己有了生育,太后才没再提过这个话。
但这也只是一时的。
等成妃的大事出来,该定的还是要定。
皇帝揉了揉额角,见金翘捧了衣往屏风后走。出声道“不用叫你们主儿穿那件了,朕乏,安置了。”
这一夜里,外面的雨声一直没有停。
皇帝把上夜的人都撵到了西暖阁的外头。
往疏月静静地缩在他的怀中。她才洗过澡,身上有月季花的香气,还混着些清香木的味道,很淡,令人心神安宁。
皇帝搂着王疏月的身子,让她贴紧自己。
“你今日在外面哭了是不是。”
“没有,您听谁说的。”
“王疏月,欺君杀头。”
怀中的女人身子一僵,人却沉默下来。
接着身子也跟着软下来,她将腿缩起,团成了一只雪白的球。
“主子。”
“嗯。”
“若我能在您少年时就遇见您,该多好。”
皇帝哂了她一声。
“为何要在朕少年时。”
王疏月翻了个身,伸手楼主皇帝腰,那没有一丝戒备的身子一下子扑入他的怀中。
女人的肢体此时带来的并不是肤浅的欲望,而是某种冥冥之中的体谅和包容。
尽管她什么都没说。可皇帝觉得,她好像看明白了他此生绝不会说出口,但又迫于想让人理解旧痛。
“我总觉得,您在少年时遇到我,会过得比较开心。”
他的少年时代开怀过吗好像从来没有过。
“王疏月,你有那么好吗”
“我有。”
话音刚落,皇帝却觉得自己胸前的衣襟有些发潮。
“你是不是又哭了。”
“是。”
“现在不瞒朕了”
“不瞒了,您说欺君要杀头。”
皇帝想了想,终究还是决定尊重她,没有去问她流泪的缘由。
他伸手抚着她散在背后的长发。
“别哭了。”
“忍不住。”
“那你要朕怎么办。”
“说些好听的话。”
“朕看你是放肆得不要命了。”
才说完,皇帝觉得大腿上一阵锐疼,王疏月竟在他大腿上掐了一把。
皇帝牙齿缝里吸了一口气而,却没有恼她。
“王疏月,朕不会说好听的话,但朕吧,想找个时候带你回一次你们王家。”
“什么”
“嗯,朕带你回去,见见你父亲,也见见你兄长,朕要启用王定清了,下个月吧,他就要回京来见朕。听王授文说,你们兄妹很多年没见了,他是外臣,入宫太麻烦,又容易招惹是非,朕想了想,干脆带你出去。朕过几日就给父亲一个话,让他备着,请朕去他府上听个戏去。至于接驾的银钱,也不用你们王家,免得他也闹户部的亏空。大内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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